看清楚外面没有人之后,柳十令才将门全部打开,松了口气。正想弯下腰拿被子,却猛地与站在阴影处的阮觅对上视线。
顿时愣住。
阮觅慢慢咧开嘴,朝他一笑。
人站在阴影里时,五官总是覆盖上一层阴翳。不过是寻常的表情都会增添一些诡异之感。
“……”
柳十令僵硬地继续弯腰捡被子,动作慢得几乎变成一帧一帧的,好像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而等他抓住被子一角的时候,仿佛彻底回过神来了。瞳孔骤然紧缩,动作突然变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砰的一下关上门,速度快得连残影都出来了。
阮觅眨眨眼,满脸无辜。
她本来想着等柳十令捡被子的时候向他道个谢的,没想到他竟然瞧见恶鬼似的。难道她真长得这般寒碜?
阮觅摸了摸自己的脸,嘴上说着真是过分,神情上却一点儿伤心之色都无。
她故意站在那儿,到底是为了道谢,还是为了吓人,就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了。
毕竟有些小心眼的人,就算做了也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
看了看日头,今日还早,甚至还是逛集市的时间。
阮觅没有犹豫就去了魏驿蔺那儿。
分明来的时候还竭力避开,这会儿倒是没有顾虑了。
魏驿蔺把那本《宠妃进阶手札》翻到了最后一页。
上面写着——
“恭喜你,学完前面所有套路,那个他将为你目眩神迷,一日都离不开你,你将是他放在心尖尖儿上的人。他将会把你按在墙壁上,通红着眼对你说‘求你,爱我,把命都给你。’”
看完整本书,魏驿蔺心满意足合上,觉得受益匪浅。
他再也不是以前的他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而经过一番苦学后,他,魏驿蔺,已经蜕变成了一朵成熟的“解语花”。
阮姑娘肯定会越来越满意他的。
怀揣着这样的欣喜再见到阮觅时,魏驿蔺很是从容。
相当于一个考生将题目研究了十年,走进考场拿到卷子看到熟悉的考题的那一刻,他看着其他愁眉不展的考生便自然而然地会带上一层优越。
魏驿蔺也是如此。
他自信地认为,就算现在阮姑娘面前出现十个柳书生,他也可以赢。
嘴角一抹淡然的笑是小绿茶们增添魅力最好的方式。
魏驿蔺熟练地拿起书,“阮姑娘今天还想听故事吗?”
“不了,”阮觅支着头,有些恹恹。瞧着魏驿蔺依旧体贴的模样,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说道,“我有个问题。”
“阮姑娘请讲。”
隐隐察觉到表现的机会,魏驿蔺眸子亮了亮。
“如果有个人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看到你同旁人举止亲密。过了一段时间,你发现了那人身上的优点,想要同他相交。可对方却因为以前所见而对你有偏见,一直避而不见。这种时候该怎么办?”
魏驿蔺细细琢磨。
魏驿蔺觉得不对劲。
魏驿蔺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阮姑娘说的那个人,是男子还是女子?”
阮觅面不改色,“女子。”
魏驿蔺松了口气,脸上重新挂上淡然的笑。
“女子与男子不同,所以才有方才那一问,阮姑娘莫要见怪。”他说话时微微垂下眼,像是在斟酌接下来的说辞,其实是疯狂在脑海中翻阅《宠妃修炼手札》。
几天时间,足够他将一本书倒背如流。
第三十七页,第九句。
和解之法。
再抬眸,魏驿蔺浑身都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气场。
他很是矜持地弯了眸子,道:“这其实很简单。”
作者有话说:
魏驿蔺自信微笑:这其实很简单。
balabalabala……
柳十令:怎么办,她好会。
第41章
“这其实很简单。当对方一直避着阮姑娘你的时候,你也不需要一昧主动。”
“因为往往这个时候,你越是往前走,她就越是往后退。”
“等对方冷静一段时间后,阮姑娘再观察观察她的行踪,从中找到合适的切入点。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或是在某个对于她来说意义非凡的日子里,同她把事情说清楚。”
“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阮姑娘总能等到打动她的那一天的。”
阮觅受益匪浅,并给魏驿蔺点了九十九个赞,“不愧是你。”
魏驿蔺谦虚道:“都是阮姑娘教的好。”
霎时间,室内一派融融气氛。若是不看,只听他们的对话,还以为是街角两个出摊的手艺人,你夸我一句我夸你一句,大家都高兴高兴。
自向魏驿蔺请教了这个问题后,阮觅真的没再去找过柳十令。
就算她想去找,也分不出心神。
因为清水巷那边居然派人来催阮觅交作业了。
学渣永远有个特征,那就是不见棺柴不落泪,能拖一天是一天。
即使有魏驿蔺这匹开了挂的汗血宝马载着阮觅往前跑了九百九十九里,只需要她自己往前迈一小步就能够抵达终点。但到最后,阮觅都没迈出去那最后一步,反而趴在原地呼呼大睡,直接睡到考官提刀来见的那一天才潸然落泪。
听到这噩耗是在一个黄昏。
那时候阮觅正在吃完饭,翠莺就皱着眉进来,眼神严厉,好整以暇看着她。仿佛是想看看这个吃饭吃得香极了的人,等会儿还吃不吃得下。
“怎么了?”艰难咽下饭,阮觅才空出嘴巴说话。
翠莺这种眼神怪瘆人的。
“阮大人那边派人来问了,你什么时候能写好心得?”翠莺幸灾乐祸。
她本来就致力于让阮觅成为一个学识渊博的人,如今有了阮大学士这样一个盟友,高兴得差点当场笑出来。
啪嗒一声。
阮觅的筷子掉在地上,她张着嘴,惊呆了。还不敢相信,一直追问:“真的是清水巷那边的人?你没听错吧?不会是把什么清随巷清顺巷之类的听成了清水巷?阮大学士的那个清水巷?”
“没错,就是清水巷。与您同出一族的那位阮大学士,清水巷的阮大学士,来催您交功课了。”翠莺连敬语都用上了。阮觅震惊到合不拢嘴,目光呆滞。
再低头看面前的饭菜,刚才还吃得非常香的人,现在是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她蠕动一下嘴唇,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仅有那双眼,充满了无限的悲伤。
当晚,阮觅彻夜苦读,战战兢兢,捏着毛笔对着魏驿蔺给的那张心得模板抓耳挠腮。其痛苦且努力的模样,足以让天下学渣感同身受,落下辛酸泪。
就连实在忍不住睡过去之后,梦里都是阮大学士那张板正的脸和一根戒尺,她当即吓得一激灵,醒了。
分明只是刚闭眼,再睁开眼却发现天已经亮了。
门外传来翠莺指挥酥春槐夏的利落声响。
阮觅睁大眼看床顶,几乎要失去世俗的欲望。
学渣的侥幸,往往要用更大的痛苦去填满。这大概就是佛门常说的,因果循环。
“醒了吗?”翠莺轻轻敲了门。
“进来吧。”
三个丫鬟手上各捧着东西。
洗脸的盆,巾帕,泡好的小截杨柳枝,净脸后要涂抹的面脂手脂……
零零碎碎的东西,整齐有序被摆放开来。
或许是见阮觅神色太过惨淡,翠莺难得缓和了声音,安慰她道:“我听闻阮大学士最是喜欢用功的人,就算写不出什么好东西,只要是用心去做了,都会得到他的赞扬的。”
阮觅缓缓抬起眼。
一个晚上的努力算努力吗?
翠莺咳了咳,也觉得自己刚才说的那些条件,阮觅一个都不沾边。
但没办法,总是要去面对的。
瞧着阮觅这一脸丧气,翠莺故意做出不耐烦的样子,“还躺着干什么?今儿个就打算在这儿躺一天不成?”
她长眉挑起,不耐烦时气势顿生。
阮觅一下子收起刚才那副了无生趣的模样,缩着脖子连忙起身,“起起起,我现在就起还不成吗?”
嘀嘀咕咕地拿过那小截杨柳枝,将一端放进口里嚼了会儿。待嚼出纤维细条,就蘸上青盐,再度放入口中磨蹭牙齿。这便是这个时代的刷牙方式了。
没花多少功夫就弄好了一切,阮觅再次把自己熬到凌晨才写完的东西看了一遍,然后沉默了。
清水巷的晨间有着与别处一般无二的宁静祥和。
平整宽阔的道路,车轱辘从上面碾过,发出一连串闷闷声响。像是一把又钝又破的刀,艰难划开遍布巷子的宁静。
突兀的同时,却又和这巷子有些和谐。
“到了,下去吧。”翠莺慈爱地摸了摸阮觅的头,像摸着一只扒着自己裤腿不放的傻狗。
阮觅差点落泪,悲壮下了车。
来之前阮觅对着那两张写着心得的纸发愁,翠莺在一旁笑话她,阮觅则反驳得头头是道。
“要是等会儿一阵风吹过来,把这两张纸卷走了怎么办?”
翠莺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并拿出一块藏蓝色的小步,小心地把两张纸放进去包好。阮觅下车时就把这个藏蓝色的小包紧紧抱在怀里,好像这就是值得她用生命去守护的东西。
门口的人认得她,知道这位是府上贵客,一点儿也不敢怠慢,连声问好并将她引去里面。
往里面走的时候,阮觅时不时停下脚步,小心掀开布去看里面的纸有没有被撕坏。确定完好无损后又长长叹一口气,叫人看不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仆从非常耐心,就算一路上阮觅停下来看布包里面的东西起码看了有十次,她都是面带微笑候在一旁,专业素质高得令人赞叹。
一路上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没有像阮觅曾经看过的电视桥段那样,一阵大风吹过,将XXX的试卷吹进河里。也没有莫名其妙摔一跤,手里试卷在慌乱之中惨遭撕毁。
一切,都很顺利。
顺利得阮觅喜极而泣,陷入长久的沉迷之中。
今日又是阮平左的休沐时间,他教导着两个女儿,时不时往门外看一眼。极其严肃的一张脸,是能止小儿夜啼的程度。但此刻竟能从这张脸上瞧出一点儿很纯净的期待。
阮宝珠人小但脑瓜子很活,她很快就注意到了阮平左往外看的动作,并瞬间做好了偷懒的计划。
今日谢氏有事,没来陪他们一块儿读书,阮宝珠的压力瞬间小了八成。
阮平左往外看,阮宝珠就立马闭上眼歇一会儿。听到轻微的衣物摩擦声,她又立马睁大眼,盯着书上的字好像这是她此生挚爱。
就要这样进行了好几个来回,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阮宝珠咧开嘴笑了笑,露出刚掉下来还没长出牙的黑洞。
她倒要看看这个倒霉蛋是谁?
当阮觅面无表情出现在书房门口的那个瞬间,阮宝珠立即收回脸上的笑,顺带着紧紧闭嘴,掩盖住那缺了牙齿的地方。
直觉告诉她,这个时候不能笑。
阮觅目光淡淡从阮宝珠身上收回来,然后不得不与阮平左对上。她十分恭谨地行了一礼,道:“伯父日安。”
阮平左点点头,让她进来。
“可用过早膳?”
光是这一句话,阮觅就在心里翻来覆去分析了许久,然后试探道:“……没吃?”
语气里带着些不确定。
要是她说自己没吃早膳,那是不是要现在带她去吃点东西?然后就能顺带着避开上交心得?
她越想越觉得这样可行,甚至伸手捂住自己的胃做出因为没用早膳饿得胃疼的样子。
这样够逼真了吧?!
岂料阮平左淡声道:“宝珠与宝璃也尚未用过早膳,等会儿上完早课,便一齐吃吧。”
阮觅:终究还是我不配……
仆从在阮宝珠旁边又加上一个软垫,这是阮觅今日的“座位”。阮宝珠规矩坐在那儿,眼神不敢离开面前的书,小手却是在软垫上拍了拍,示意阮觅坐在这儿。
瞬间回到了让人心慌的高考考场似的。
阮觅表面淡定,咽了咽口水,然后低垂着头跪坐下去。
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声音。阮觅悄悄抬起头,刚掀起眼皮就和阮平左视线对上!
一口气堵在喉咙管里差点没把阮觅呛死,她狼狈咳出声,扶着桌案咳得浑身颤抖。阮平左沉默着递了杯茶过来,阮觅这会儿已经顾不上谁是谁了,接过茶喝了好几口才止住喉咙里那股痒意。
见她好了,阮平左终于有了动作。他一只手捏着阮宝珠阮宝璃姐妹俩写的大字,另一只手朝阮觅伸出来,像是在问什么东西。
阮觅看懂了,抠抠搜搜地低着头开始找那两张心得。分明刚才还被她宝贝一样的抱在怀里,现在却好像怎么都找不着的样子。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阮平左伸着的手也一直没有放下去,神情也没有变过,他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
最终,阮觅屈服了。
缓慢地,面无表情地,拿起放在膝盖上的蓝色小布包,递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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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喜胡同。
大热天的,郑小七还在外边转悠。
穿了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脚上踏着双新鞋。见到有人过来,他就背着手朝人笑。
人家见他笑了,便也不好意思就这样径直走过去,随便扯了个话题寒暄:“小七啊,这么还在外边逛?哎呦,我看看,这是不是穿上新鞋了?可真气派。”
听到想听的,郑小七脸上的笑更大了,偏偏还要矜持地点点头,“是新鞋。”
待人走了,他立马弯下腰吹了吹落在鞋面的灰,还拿袖子蹭了蹭,保证鞋面跟刚穿的时候一模一样。
做完这些,他又慢悠悠地走着,等待下一个人经过这里。
如此循环,在遇到差不多七八个人之后,郑小七才来到自家院子。他先没打开门,而是扶着门探出头,小声喊:“十一哥,在不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