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氏听到这话,还是没有松开柳十令的袖子,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她激动地拽着柳十令的衣服,开始哭诉自己等在家里的这些时候有多难过多煎熬。还说自己在心里为玉儿祈祷,这份诚心打动了老天爷,玉儿这才转危为安。
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将柳十令当成了能够让她尽情表露母爱的工具。
她还想再说什么,柳十令径直打断了她,侧过身顺带挣脱了温氏抓着他衣服的手。
“母亲,这几位是今日救了玉儿的人,这位,是……”
介绍阮觅的时候,柳十令停顿一下,才接着道,“这位是阮姑娘。”
刚才温氏还说是自己的诚意打动了上苍,但这会儿柳十令却直接说柳玉儿能获救,靠得都是别人。温氏擦眼泪的动作一顿,神情错愕地朝前面看去,这才发现自己家里多了几个人。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阮觅。
无他,今日阮觅穿的这身芙蓉百褶福裙实在太耀眼了,让人想瞧不见都不行。
温氏目光停在阮觅头顶的碧珠盘玉簪与颈间璎珞项圈上,细细的眉慢慢皱起,很快又放下。
“令儿,这是……”
这会儿她不哭了,而是像没听到柳十令刚才说的那句救命恩人一样,又问了一遍阮觅的身份。
柳十令没有不耐烦,平静再重复一便。
“这位是阮姑娘,救了玉儿。”
温氏打量阮觅的时候,阮觅也在打量温氏。
自上回觉着柳十令状态不太对劲后,阮觅就一直关注着他那边的动静,自然知晓不久前从汴州而来的温氏。
她礼貌打了个招呼,“见过伯母。”
温氏却笑得很勉强,“在汴州的时候旁人都称我柳夫人,阮姑娘要是不介意,便也这般称呼我吧。”
阮觅眨眨眼,听出来了这话里抵触的意思。觉得她叫的那声伯母太套近乎了?
于是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温氏这人,说她没有自知之明,但某些时候却很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她一贯没有主见,许多事情都喜欢依靠别人。但与她这份软弱相反的是,她自己又有着极强的控制欲,不喜欢身边的人比自己强。
这个身边人,指的自然是她未来的儿媳。
见阮觅年纪正好,生得模样也不俗,身上穿戴更是说明不是出自小门小户,于是心里很快升起危机。
此时她哪里还记得自己躺在床上生着病的女儿?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怎么让阮觅知难而退。
她神经质地抠了抠指甲,走到柳十令身边,声音不算大,却正好能让阮觅听见。
“令儿,有件事母亲想告诉你。”
柳十令停下动作,静静看着她。
温氏突然有些发怵,可想到自己是他母亲,生他养他,那他的亲事由自己做主不是理所当然的?这么一想,温氏神情坚定起来。
“你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曾经给你定下一门亲事。那姑娘你小时候也见过,模样娇俏,性子也温顺。我看过了,颇为喜欢。你看什么时候,咱们回汴州去把这事定下来?”
她向来随心所欲,什么事情都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以前也有人宠着她,自然没吃过什么苦头。
柳十令就那样沉默地看着她,神色一点一点染上疲倦,最后连声音都浅淡得几乎飘散在空气里。
“母亲,父亲才刚过世。”
父丧,子女守孝。三年内不可做官,不可婚娶,不可应考。
这是大雍朝连稚儿都知晓的道理。
书院院长让他待完今年,过完年后在回汴州守孝。柳十令明白现在不是回汴州的时候,于是应了。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很多,柳十令都支撑下来。
但就在这一刻,突然觉得自己肩上扛着一座大山,前面没有路,四处黑暗,无地可去。
所望皆是茫然。
努力忽视的疲倦死灰复燃,山崩海啸般朝他扑过来。
柳十令垂眸看着温氏再一次攥住他袖子的手,实在无力再说什么了。
但阮觅还在,他只能强打起精神送客。
将人送到门口时,他没有再避开阮觅的视线,轻声道:“抱歉,方才母亲说的那些话冒犯阮姑娘了。”
阮觅思考一下,才开口,“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不同她计较了。”
柳十令眸子颤了颤,似是没想到阮觅回会这样说。恪守礼数的性子让他微皱起眉,想提醒阮觅这话过于亲密,但又觉得好像是自己太过敏感,最后眼中闪过茫然,只能吐出两个字。
“多谢。”
见人又恢复成以前的样子,阮觅便没有再逗他,很干脆利落地上了马车。
马车在夜色里行驶。
阮觅想到温氏,觉得自己大概明白症结之所在了。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得循序渐进。
从柳十令家出来,再一次要途径魏驿蔺门前。方才阮觅已经看过门是紧紧闭着的,所以这回经过的时候也不担心。
但就是她觉得高枕无忧的时候,马车却慢慢停了下来。
阮觅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当她想掀开帘子偷偷往外看的时候。
冬叔低声她传递了一个她并不想听到的信息,“小姐,魏公子站在外头等你呢。”
……
一阵沉默之后,阮觅还是悄悄掀起了窗牖的帘子,往外瞄了一眼。
只见魏驿蔺站在马车旁,一身绛紫色衣袍,像是刚从外面回来。此时正笑着朝她看过来,眉眼是与以前一样的温软。
仅这一眼,阮觅觉得自己的牙又开始疼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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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阮姑娘这是从哪儿来?”
他站在窗牖旁,微仰着头朝阮觅看来。
细细密密的雨丝打在乌黑发髻上,瞬间像是撒了层细碎的珠子上去。
黑的黑,白的白。
阮觅想起来,以前见魏驿蔺的时候,他大多都是随意将长发用束起,很少像今天这样正式。而且看着这刚从外面回来的架势,好像是刚参加完什么聚会。
于是阮觅忍着莫名的心虚,不答反问:“你刚刚去哪儿了?怎的这般晚才回来?”
魏驿蔺听到她的话后一怔,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更软了几分,“你是来找我的?”
借口送到跟前,不用白不用。
阮觅一脸正直地点点头。
“刚才来找你的时候见门阖着,人也不在。我便让冬叔往前面转了转。”这句话既能表明阮觅来这儿的目的,又能说明她为什么现在才出现在这里。
可以,很完美。
阮觅悄悄给自己点了个赞。
想完这些,再抬头看过去的时候,阮觅就很有底气了。只是她刚抬眼,就发现魏驿蔺一直在看她。而他见到阮觅看过来时,才浅浅笑着转移视线,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了。
细密雨丝落在他脸上,聚在一块儿形成一颗颗的水珠,从额间滑落至线条干净的下颚。
阮觅看他这么努力,觉得自己也得有点表示。于是连忙在马车里找伞,从窗牖处递了过去。
“你撑着吧,别着凉了。”
伞是大街上最常见的油纸伞。竹做的杆,玉色的面,雨落下时几乎与雨的颜色融为一体。
魏驿蔺摩挲一下伞柄,才慢慢打开。
绛紫色的衣袍在逐渐暗沉下去的夜色里添了几分严肃,但他一撑那油纸伞,就减淡了原先的端正。连那绛紫色都变成了春日长街,公子小憩的懒散。
“阮姑娘也尽早回去吧,中秋过后天晚得快,再待下去便不方便行车了。”
魏驿蔺的声音在雨声里很清晰地传进来,阮觅正好顺驴下坡,接机离开。
窗牖处斜飞出来的淡青色纱帘逐渐消失在夜色中,魏驿蔺撑着伞静静看着,脸上的笑未曾落下来。就算他微眯眼眸看着阮觅马车来的方向,想起某个人的时候,也只是哼笑一声。
含了些许气愤,但更多的是无奈与好笑。
像是一只小猫儿,眼看着主人偷偷去摸了别的猫,张牙舞爪以示不满,但最后还不是要原谅吗?
他再次摩挲伞柄。
这把伞的手柄处是温热的,像是一直被人拿在手上。
若是真如阮姑娘说的那样,一直待在车内没有出去,那又为何要一直捏着这伞的伞柄?
剩下的一种可能,魏驿蔺没有再想,颇为苦恼地叹了口气,回去继续研究他那本新买的书了。
————
且说阮觅坐着马车离开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要是以前,魏驿蔺听到自己过去找他,是不会管现在是什么时辰的。他一般会很惊喜地引着自己进去,但今天却让她早些回去。虽然乍一听觉得没有什么不对劲,但细细一想,太奇怪了,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他应该是看出来了自己刚才去了某个地方,现在正急着赶回去。所以也没邀请自己进去坐坐,而是让自己尽早回去。
这可谓是体贴到了极致。
不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还给她台阶下。
阮觅顿时觉得自己领悟到了绿茶真正的奥义。
难道,这就是强者?强到她都心有愧疚了……
————
自上回摊牌后,阮觅夜间回阮家也不用遮遮掩掩了。阮奉先现在还不敢跟她撕破脸皮,对于这些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发生过,看起来倒是有了几分慈父的样子。
不过阮觅很清楚这人的本性,一直都没有放松。
她还密切注意着阮珏那边的动静。
说起来,当初阮珏被赶出府的时候,阮觅还送了银子过去,就是希望他能搞出点名堂,然后与阮奉先狗咬狗。
只是后面阮珏拿着那袋银子,竟然转头就去了赌场……
果然是劣性难改,就算是经历了被逐出家门这样的事,这人也毫无上进心,扶都扶不起来。
就在阮觅叹息着,觉得自己这一步棋大概是毁了的时候。阮珏在赌场里输光了银子,竟然转头借此与那赌场里的人搭上了关系,从那以后就跟着那人混了。
也不知道是歪打正着,还是早有谋划。
阮觅听到这个消息时,思考了一会儿这件事对她的利弊,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并不会影响到她。而且只要运作得当,说不定阮奉先这一年来都不要想安宁了。
想起阮奉先,阮觅就小小翻了个白眼。
约莫是上回从阮珍珍口中听说了什么,这段时间一直在找那位“檀姑娘”。因着阮珍珍不认识人,所以阮奉先也被她带偏了,先入为主以为那是什么刚进京的权贵之女,找了好几天都没有收获。
不过再这样找下去的话,阮奉先迟早会知道那人是梓宁大公主。
至于阮奉先找梓宁大公主做什么,阮觅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觉得终于找到机会治她了呗……想借着这个机会把她送给某个有势力的人,然后趁机从中获利,得到个新的靠山。
想得倒是好。
阮觅盘腿坐在椅子里,哼了一声,继续喝她的花茶。
喝完后叫来酥春,悄悄交代她一些事情。酥春眼睛亮晶晶的,声音脆爽很快就应了。
在鳞京的官员,九品及九品以上都得上早朝。寅时起床,洗漱完毕后穿戴整齐,坐上马车穿过半个鳞京抵达金水桥。在卯时齐聚在广场上排列整齐,依次进入。
阮奉先是六品,早上的时候早早起床,将自己的官服妥帖穿好,就坐上马车往金水桥那边去了。
天色朦胧,有点亮光而已。
他想着等会儿下完朝后,要如何与身边同僚说起那位“檀姑娘”的事,借机知晓那位的身份。一想到不仅能将阮觅打入谷底,自己又能从中获利,阮奉先摸着两缕胡须就颇为自得。
典型的事情还没做成,就喜欢先幻想一番的人。
街道上人少,就算有人经过,瞧见了这气派的马车与在前面一脸肃穆赶车的车夫,也都明白这是一位即将要上早朝的官员。便都纷纷退开,等着马车过去后才敢走到路上去。
阮奉先极是享受这种风光的时候,那车夫估计也与他差不多,挥了挥缰绳,马车行驶得愈发快了,显然没有将寻常百姓的安危放在眼里。
每日都是这样,阮奉先甚至还会掀开帘子眯着眼欣赏窗外或是驻足观望,或是被他的马车吓得连连后退的百姓,心中升起巨大的满足感。
今日本该也与以前相差无二的。
可往前行驶一段距离后,有个人突然扑到了马车前。车夫眼急手快拉起缰绳,马儿前蹄跃起,好险不险的正好避开了那人。
阮奉先被这突然发生的意外惊到,但回过神来后很快就恼火起来。他到并不在意旁人的死活,只是他这马车明明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载着入朝的官员的,竟然还有人敢不长眼地往他跟前凑。
于是阮奉先朝车夫使了个眼色,让他下去教训教训那个不长眼的东西。
没想到车夫看了会儿外面,低声道:“老爷,珏少爷在外面。”
阮珏?
阮奉先恍惚一下,好像见到这个曾经宠爱的儿子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
当然,他心中并没有怀念或是愧疚。
听到阮珏的名字后,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这孽畜果然贼心不死,于是冷笑一声,“我倒是要看看,这个混账想干什么?”
他走下马车,还不忘理了理自己的官服。
车下围着一伙人,从穿着上看显然不是什么好货色,而马前有个人躺在地上,正抱着自己的腿哀嚎不止。
那几人见阮奉先下车了,不怀好意笑起来,“原来是一位大人,赶着上朝呢?没关系,我们兄弟也不耽误大人您的功夫,只要给个千八百两银子,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怎么样?”
阮珏站在那人身后,此时他的模样同以前大不一样了。眼尾连着嘴角的地方一条深而长的疤痕,整个人都透着阴鸷的气息,看着阮奉先的眼神,就像是藏在暗处的蛇,找准时机就会窜出来狠狠咬阮奉先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