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纸上,写的字仅有短短几行。两道手印倒是占据了大部分位置。
阮觅迎着光看了下,往纸上弹了弹,才小心收好。
“我这回呢,算是替天行道。刚才那张纸等我回去就交予书坊,私刻个几百份,要是你哪日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让我知晓了,我就让这些纸人手一份。我想想,你们书院院长同先生们肯定是要送去,还有你那些同窗,还有……嗯,算了,就在泗水街上逢人便发,也省下我找人的功夫。”
她脸上罕见的有了笑意,然而在张兴看来宛如地狱恶鬼。
不过这还没完,阮觅一拍脑袋,好像终于想起来一件事,又从衣袖里拿出把小小的剪子,显然是有备而来。
她两指动了动,剪子便发出“嘎擦嘎擦”的声音。
“你这头发,我看着不顺眼,要不帮你剪了去?”
屋外飘着雨,天色暗沉,偶尔一点光从窗子透进来。
阮觅背对着窗,逆着光,五官融在暗色里看不分明,简直像是有恃无恐的当世妖鬼。
一步步从朝张兴逼近。
她往前走一步,张兴眼睛就瞪大一分。
暗色与人影模糊不清,好似化身成了夜中恶鬼。
张兴先前被阮觅一掌拍晕,这会儿连逃的想法都产生不了,嗓子眼紧紧绷着,断断续续发出点近似哀求的呜咽。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是削发便是不敬父母,更不要说剃光这一头的头发。
不说平日里顶着光头出门会遭到多少议论,就连进书院的资格恐怕都没了,更不要说后面的乡试会试殿试,一个曾经像和尚一般剃光头发的人,怎么有资格入考场?
就算后面头发长回来了,他这一辈子也算是毁了。
张兴心里的恐惧达到了顶峰,竟然开始呜呜地哭出声。
要是给他一个机会,他肯定好好做人,再也不敢动那些歪心思招惹柳十令,祸害别人了。
阮觅弯下腰,手里的剪子嘎擦嘎擦作响,突然停了下来。
她挠了挠下巴,“对了,差点忘记,柳十令说让我不要动你的头发,说什么人生不易,愿意给你一个机会。不过,我看你好像不需要这个机会吧?”
阮觅说完,再一次变得兴致勃□□来,还拿帕子擦了擦剪子,蹭光发亮的。
张兴宛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醒过神来连忙拿下了堵在嘴里的抹布,忙不迭发誓道:“日后柳兄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您要是不信我,日后就让柳兄看着我,要是我再做了什么有违道义的事,我甘愿受罚!”
“哦?真的?”阮觅一脸狐疑。
张兴举起手发誓,“若是有半句虚言,我张兴便不得好死!”
为了保住自己这一头头发,张兴真的是用尽了全力。
阮觅哼笑一声,弯下腰,拿着那把剪子在张兴眼前极缓慢地做了个剪东西的动作。
嘎擦——
张兴浑身一抖。
“这次我便看在柳十令的份上,信你一回,自己好自为之罢。”
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愉快走下楼梯,张兴不敢回头,听到脚步声逐渐消失才浑身一软瘫在地上,冷汗疯狂流出来。
半点再动手脚的心思都没有了。
楼下,酥春跟在阮觅身后,替她撑着油纸伞走出医馆。走出去一段距离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看,担忧地问道:“小姐,要是以后这个张兴再使坏怎么办啊?”
阮觅逗她,故意做出担心的样子,“哎呀,是啊,要是张兴以后再做坏事,我要怎么办呢?”
见自家小姐这样作怪的样儿,酥春瞬间就不担心了,还有点无语。一双眼睛不笑时还挺严肃,就那样静静看着阮觅。
阮觅故意做出来的样子也绷不住了,咳了声恢复正常。
心里嘀咕着,是不是院子里的两小丫鬟都和翠莺学了什么东西,不然怎么她们板起脸来的样子都这么恐怖呢?
明明、明明酥春以前还是个非常崇拜她的小妹妹啊!
阮觅心里流着泪,默默抱紧自己。
酥春看她不再说话,想了想翠莺姐姐告诉她的一些方法,便很机灵地开始给阮觅找台阶下。
“所以小姐您就告诉我嘛!”
带着点撒娇的软妹口吻,阮觅瞬间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她清了清嗓子,道:“张兴这个人啊,大的恶事不敢做,只敢在私底下偷偷摸摸地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一旦将他做的事公之于众,我不用再做什么,他自己就会先自乱阵脚。这样的人,一般非常看重自己的形象,也很在乎外界对自己的看法。”
酥春觉得自己懂了,疯狂捧场。
“小姐您说得真好!所以说,咱们现在就是拿捏住了张兴的弱点对吧?”
“是的,”阮觅趁机摸了下她的头,“但光靠这些是不够的。所以来的时候,我特地选了辆看起来非常贵的马车,还让你也装一装,这样他自己就会脑补,觉得咱们身份贵重,惹不得。”
酥春忍了头上那只手,继续问道:“张兴欺软怕硬,然后又被咱们捏着把柄,再加上您后面提到了柳公子,所以他以后就会因为害怕咱们,拼命去讨好柳公子吗?”
阮觅点头。
雨越来越大,啪嗒啪嗒打在油纸伞上。
渐在地面的水珠碎裂开来,迅速地沾染在翩飞的裙角上,不一会儿便晕开一大块的湿痕。
阮觅低头扯了扯裙角,将上面的水珠挥开。
眼帘垂着,神情柔和,脸上突然有了点酥春看不懂的东西,她突然讲了个故事。
“以前有个人啊,很是喜欢帮助旁人,并为自己的热心肠感到骄傲。有一日他得了一个梨,即使心中不舍,也很大方的送给了他朋友。他朋友推拒,这人还以为朋友是不好意思,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说朋友收下梨子。朋友不得已收下了,那人又让朋友现在把梨吃完。朋友不想吃,但不管怎么解释,那人都像是听不见一样,觉得自己是好意,硬是让朋友吃梨。后来朋友咬了一口,你猜人怎么样了?”
“嗯……觉得梨很好吃?”酥春试探回道。
阮觅摇了摇手指,神秘地压低声音,让酥春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凑过去只为了听得更清楚。
“他咬了一口,然后人就没了。”
酥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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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酥春你要记得,日后若是你想帮助一个人,不要用你自认为能出气的方式。因为很多时候,你出了气,并自以为帮助了对方,但往往那个人会因为你这样没有章法的帮助,陷入更大的困境。真正的帮助,是要从你想要帮助的那个人的立场出发,只顾着自己的话,那不是帮他,而是害他。”
这话看起来是给酥春一些人生道理,其实也是阮觅自己的一些领悟。
一些所谓的帮助,不过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罢了。踩着被帮助的人的尸骨,成就一个“仁善”的名声。
讽刺得很。
她扯了扯嘴角,继续抖着裙摆上的水珠。
酥春细细品味刚才那句话,并且觉得阮觅在她心目中的形象越来越高大。虽然有时候会做一些不着调的事情,但心地善良又有能力,实在是一个很可靠的人。想着想着,酥春看阮觅的眼神不免带上崇拜。
忽然,听到小小一声嘀咕。
“啧,真的不愧是我,竟然随口就能说得出这么有道理的话,下回也说给翠莺听。”
瞬间,还没完全建立起来的高大形象,裂开来了。
酥春:……把我的感动还回来。
————
阮觅到那家医馆的时候,柳十令正站在门口。他一身单薄的衣裳在这种雨夜里,衬着水滴打在地面的声音,更显得凄清。
她们看到了柳十令,柳十令显然也看到她们了。
他朝着阮觅点点头,沉默一会儿,才转身走进去。
阮觅愣了下,这是专门站在门口等她?
看着有点古板,没想到心思其实很细腻。
这样想着,收了伞走进医馆。大夫已经诊完脉了,这会儿正在煎药。手脚勤快的伙计拿着药方,正提着小称抓药方便等会儿病人带回去。
一般是抓了药自己回去煎的,但柳玉儿年纪小,这回发热来得凶猛,只能先在医馆内试试药,看看效果。
柳十令进来后便往后面煎药的地方去了,显然刚才是不放心,专门抽出空在外面等她们的。
阮觅觉得他这性子还挺有意思。
“冬叔,这孩子怎么样了?”柳玉儿现在还没醒,阮觅便问了守在一旁的车夫,也就是酥春她爹。
“大夫说先喝一副药看看,退了热就没什么事了。这几日突然变冷,大夫也说这医馆里每天都来好几个发热的小孩儿,喝了药之后都好了起来,没什么大问题的。”
大夫经验足,遇事也不慌,治柳玉儿这样的症状简直信手拈来。
阮觅也稍稍放松了。
她走到小孩儿面前,见人睡得很安静。小脸白嫩,婴儿肥还没有消失,肉嘟嘟的。伸出手想要碰碰,却又想到自己刚从外面进来,身上带着雨水湿气,便往后退了几步,拉开点距离。
那副药也煎了有一会儿了,阮觅等了一刻钟左右,柳十令就端着药从帘后走进来,率先与阮觅对上视线,然后很快敛下眸子。
他眼尾有些长,在末端自然地下垂,半阖着眼看人的时候自带清冷孤傲的感觉。但是当那双眼完全睁大的时候,又显得纯稚茫然,很想以前阮觅曾听说的狗狗眼,无辜得紧。
这会儿,柳十令端着药在柳玉儿面前蹲下身。或许是从来没有过喂人喝药的经历,刚开始时有些生疏,但很快就适应了。
“玉儿,起来喝药了。”
柳玉儿刚来医馆的时候醒了一回,不过后面实在困乏,便浅浅睡了过去。这时听到熟悉的声音便艰难地睁开眼,小小声道:“哥哥?”
“嗯,是我。”柳十令把药放在一旁,先把人扶起来半躺着,才一勺一勺开始喂药。
喝完药,大夫再来查看了情况,便说可以先带回去了。要是有别的情况,再来医馆喊他。
柳十令抱着昏昏欲睡的柳玉儿,又一次朝阮觅道谢。
他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开口便是那两个字,接着就是沉默。
阮觅也不在意,喊住他,“上来吧,送你们回去。”
柳十令脚步顿了顿。
阮觅哪里会不懂他在想什么?肯定又是些男女授受不亲的古板道理,而且这人以前还看到过她和魏驿蔺在一块儿,说不定现在还在想着要怎么样和她保持距离,不给别人说闲话的机会,也尽量不让魏驿蔺误会。
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要是这样走回去,等会儿小孩儿又受了凉,今天就算是白折腾了。
“天色已经完了,寒气渐重。你能走回去,你妹妹却是受不住的,当真要自己走回去?”
她站在马车旁等了一会儿,柳十令才僵着身体走过来,很是规矩地朝她道谢,然后不太自然地上了马车。
马车里坐四个人正好坐满,略有些拥挤。
柳十令抱着妹妹,阮觅便坐在他旁边。因为空间小,不得不手臂贴着手臂。阮觅的衣服早在走过来的时候就打湿了不少,这会儿贴着柳十令也湿透的手臂,肉贴肉的感觉就更明显了。
柳十令显然也察觉到,于是那只手尽可能的缩起来,努力不碰到阮觅。
但空间只有这么点大,柳十令做了许久无用功后只能浑身僵硬,紧紧贴着车窗,一双眼微微瞪大,下垂的眼尾显得有几分可怜。
阮觅余光瞄到一眼,忍不住想笑,最后还是很有善心地往酥春那里挤了挤,好歹空出指甲缝那么大点儿的距离。然后就见柳十令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了。
————
马车经过魏驿蔺的住处时,阮觅悄悄拉开点帘子,见院门关着,便放下帘子不再看。
再往前一段距离到了柳十令家。
雨小了,酥春便把油纸伞收了起来。
一行人还没进去,就听到女子幽怨的哭声。
柳十令在门口停下来,有些迟疑。
但没等他再想,门从里面被打开了。柳十敦机警地探出个头,待看到柳十令后开心地喊了声“哥哥”便跑出来。
柳十令任他一把抱住自己的腰,低声道:“不是让你不要乱开门吗?”
“但是我听到你的声音了。”柳十敦有点委屈,也没说是因为母亲一直在哭,哭得他心里害怕,才会一直注意门外的动静,听到自家兄长的声音后第一时间跑了出来。
柳十令静静看他一会儿,才回头邀请阮觅等人。
“阮姑娘若是不嫌弃,便去屋内喝杯热茶。”
阮觅自然说好。
柳十敦这才注意到阮觅,笑起来,“是阮姐姐。”
“记性真不错,还记着我呢。”阮觅也蹲下身同他打招呼,本想着这样会让小孩儿说话更方便些,但是没想到蹲下身后说话不方便的人反而是她了。
阮觅:……
她身高本来就不高,而柳十敦可以说是完美超过一般八岁孩子的身高了。于是现在阮觅一蹲下来,她反而要仰起头同柳十敦说话。
这该死的自信。
阮觅抑郁了。
好在柳十令不是个喜欢看别人笑话的人,扫了一眼两人很快收回视线,“进去吧。”
阮觅这才站起身,附和道:“走,别在这儿站着了,进去进去。”
温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等柳十令将柳玉儿放进被褥里,在返回到客厅里时,她才发现柳十令回来了。
“玉儿她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她焦急得不得了,好像要是柳玉儿有什么事她恨不得以身代之。
柳十令身上的衣服从出书院那一刻起便没有干过,湿漉漉的狼狈得不行,温氏却好像瞧不见一样直扯着他的衣服哭得肝肠寸断。
柳十令看了她身上的衣服,这会儿已经将那一身新衣服换下来了,穿的是以前的旧衣。
张了张嘴,有点说不出话,但还是努力安抚道:“大夫说今晚出了汗,明日再煎了药喝,修养几天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