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说柳十令,牵着柳十敦走出去一段距离后,突然踉跄一下,差点栽倒在地。
柳十敦连忙担心地扶着他,“休息一下吧。”
柳十令抵住唇咳得狼狈,却没有像柳十敦说的那样停下来休息。
只是等呼吸平稳一些后再次往前走,“回家吧。”
家中等待他的是永远不断的哭声,呜呜咽咽的,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柳十令在门前顿了顿,还是沉默着牵了柳十敦进去,然后对着里面落泪的妇人道:“母亲。”
几日前,柳十令母亲温氏突然带着儿女入京,同时带来了一个噩耗。他的父亲不幸去世,而家中财产全被他父亲的兄弟吞没了。温氏是没见过风雨的女子,成亲前在家中娇养,成婚后被柳十令的父亲护得好好的,一日之间失去了顶梁柱顿时慌得什么都忘了。
她只记得现在能依靠的只有远在鳞京的儿子,于是在家产被侵吞后,连反抗都不曾反抗,慌忙带了点盘缠,就磕磕绊绊带着两个孩子上鳞京了。
好在汴州与鳞京离得不远,十日左右的功夫她就顺利到了鳞京见到了柳十令。
留给柳十令的时间很少,他不得不从丧父之痛中抽身而出,为这个家撑起一切。就像温氏期待的那样,成为她期待中的,那个什么事情都能去解决,什么时候都可以依靠的人。
他牵着柳十敦在门口问候母亲,温氏听到声音转过头来,还是没有停止哭泣。
让她哭的事情有很多,有时候是想到自己年纪轻轻便没了丈夫,悲从中来眼泪就哗啦啦地掉。有时候是想到本该属于自己的那些家产被夺了,气得眼泪又落下来。也有时候,是看着这破败简陋的小院,看着面前不甚丰盛的饭食,觉得自己的境遇一落千丈,又抽抽噎噎起来。
总而言之,温氏来鳞京后的每一日都在哭。
看天哭,看花哭,看人也哭。
柳十令习以为常地走进去,拧了帕子递过去。他是个不怎么喜欢说话的人,向来做的比说的多。但每当这时候,温氏便会一边接过帕子擦眼泪,一边哀怨道:“你莫不是嫌弃我没用?不能替你守住那些东西还来鳞京做你的累赘,不然怎么话都不肯同我说?”
说着说着,不等柳十令回答,她自己就自问自答,哭得更悲切了。
“我是没用了些,但好歹生你养你了一场,你就是这样待你母亲的?你学的那些东西都到狗肚子里去了?你不说话?你怎么还不说话?是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我就死在路上,好过现在来受你的白眼。”
柳十令身体僵住,他还在汴州的时候,谁都知晓他不爱说话的性子。但来了鳞京不过两年,母亲便好像把这些都忘了。他动了动嘴,有些局促,尽量忽视那些话里伤人的地方,生硬劝慰道:“儿子并没有这样想,母亲莫要哭了。”
然后温氏眼泪止了些,柳十令往往再努力劝几句,温氏便会重新笑起来,甚至温和抚摸他的头,“令儿啊,你父亲如今不在了,我同你弟弟妹妹只能靠你了。你一定要争气,万万不要让我们失望啊。”
这是每天都要上演的戏码,但到现在,柳十令还是无法适应这种日复一日的劝慰。
在温氏面前,他不得不说比以前更多的话。平日里,他的话却更少了。
原先柳十令一人的时候,是在书院里用膳。现在温氏来了,便在院子里开了火。温氏说柳十令在书院用膳,还不如回到家中,这样还能省下些银子,柳十令便沉默应了,从此之后没在书院用膳。
以前在家中,温氏从来没有下过厨。她让柳十令回来用饭,却每回都是对着买回来的鸡鸭鱼肉发呆,像是分不清什么是什么的样子。
刚开始的时候柳十令怔愣片刻,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母亲出去买的食材。他没说什么,在弟弟妹妹不安的目光中安抚地笑笑,然后生疏地拿起了刀,做了顿不生不熟的饭。
温氏吃得恹恹的,言语间有些责怪他浪费了这些好东西,柳十令没有反驳,只是认错:“母亲说得是。”
每当柳十令这样认错的时候,温氏便眉眼都快活了几分,好像柳十令的顺从让这个向来都只能顺从着别人的女子有了成就感。
又说了会儿话,温氏陡然问到了别的。
“家中银钱又快要不够了。敦儿长得快,得做几身衣裳,玉儿也得做几身。你是做哥哥的人,不要亏待了弟弟妹妹。”她笑得天真烂漫,好似之前那些苦难被忘了个一干二净。
柳十令怔了怔,拿出这几日彻夜抄书换来的银钱交给温氏,低声道:“母亲说的是。”
这让温氏神情更加快活。
在温氏计划着那这些银钱买什么的时候,柳十令理了理自己的东西,然后就出门去书院了。
南山书院下午的课是一位古先生,学识是有的,但讲法向来同他的名字一样古板,并不得书院学子喜爱。这位古先生爱拿着书三短一长地念,摇头晃脑,一道激动之处便奋力拍桌,把不少因为他念书声音睡着的学子惊得坐直了身。
而古先生看到那些学子恍然醒来的样子,每回都要大动肝火,将人骂个狗血淋头。从相貌人品学识家世通通骂个遍,所以上过他的课的学子,没谁喜欢他的。
柳十令是少数几个未曾被他恶语相向的人。这位古先生,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骂完那些贪睡的学子,还要将柳十令拎出来夸一遍。
“不是老夫说,你们这些人呐,天资比不上十令,连勤奋也比不上。我看日后金榜,你们还是少抱希望得好,省的落了个伤心。你们这几十人中,数来数去,也就是一个柳十令罢了。”
一夸一骂,柳十令在书院内的人缘就更加不好了。
索性他是个不爱与人相交的,独来独往,两年下来也从未出过什么事情。
但昨晚彻夜抄书,今日回去后尚未来得及小憩,就被柳十敦哭着喊了出去。此时听着古先生怪异且催眠的念书声调,绕是柳十令这样自制力极强的人,都不免感觉到了浓厚困意。
眼皮越来越沉,柳十令抿着嘴角,正向站起来醒醒神,却见古先生气势汹汹走过来,一手将柳十令桌案上摆着的那些书打了出去。
“你莫不是以为我没瞧见?想哄骗于我?”古先生指着柳十令,一脸厌恶,“本以为你是个上进的,没想到啊,这些年还是我看走了眼!听多了旁人夸奖,还真把自己当什么人物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敢在我的课上睡觉,谁给你的胆子?!”
室内学子纷纷看好戏似的看过去。
昔日那可是被古先生捧在手心里的柳十令啊,没想到也有这样一天。
“古先生可真狠,以前不是宝贝疙瘩吗?怎的如今说骂就骂,还骂得这般狠?”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你想想前几日咱们书院小考,柳十令那排名,可都掉到丙等里面去了。这几日上课也都没有精神。要是我是古先生,那我也瞧不上他啊。”
“原来如此。”
窃窃私语,犹如交织起来的丝线,将这小块地方密密麻麻缝起来,让人喘不过气。
柳十令神色如常,只是满身的倦色越来越重,像是化不开的墨一层一层盖在他身上。
“冥顽不灵!既然如此,日后我的课,你就不用来上了!给我滚到外边去!”
窗外的鸟都被古先生高亢的声音惊得展翅逃命。
课后,古先生板着脸看都不看柳十令一眼,显然是想让他继续难堪。柳十令却没有一直站在外面等他的所谓的“赦免”,见他走了,便沉默进去学堂内。只是进去的时候,被几个故意挤过来的人撞了一肩膀。
他们好像才看到柳十令,惊讶道:“哎呦这谁啊?不是咱们柳大才子吗?怎么刚才没在学堂里听课?”
“张兄你可看清楚,哪儿还有什么柳大才子?哈哈哈哈咱们这儿可没有考丙等的大才子啊。”
“说的也是,要是我是你啊,早就不好意思再在书院里待下去了。”
柳十令拍了拍肩膀上因为撞击而凌乱的衣服,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听到那几个同窗的最后一句话,本来没想开口的人顿一下,慢慢道:“可你已经在书院待了多年。”
说完后,他还是一样的寡言少语,进去了学堂里。只留下那几个故意过来看笑话的人满头雾水。
“他刚才跟我们说话了?”
“他说你在书院已经待了许多年了!”
“张兄,他在骂你!”
才反应过来的张姓学子登时涨红了脸,手里扇子也不摇了,转身想进去找柳十令算账。身边人拦住他,“张兄冷静冷静,何必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咱们自有妙计啊。”
张姓学子想到什么,再次摇起扇子,点头微笑,“说的也是。”
过了没多久,有个眼生的学子过来喊柳十令,说书院院长找他有些事情。
对于书院内学识极好的几个学子来说,院长并不是很难见到的人。柳十令清楚自己这几日是什么样的,院长找他,想聊的大概也是这件事。
他没有怀疑,朝那学子说的地方走去,但等了许久都没有见到院长。在这儿吹了一会儿风正好让脑子清醒不少,于是柳十令打算回去上课。
但是刚走到学堂门口,便发现许多人鄙夷且惊讶地看着他。
“没想到他看着清高,暗地里还会做这种事情。”
“有些人啊,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远着些比较好。”
“算了算了,他都回来了,咱们小声些,免得被他听到。”
柳十令眼中闪过茫然,但他一向稳得住,走了进去。
张兴一见到他,晃了晃刚刚从柳十令书桌里找出来的钱袋,“人证物证俱在,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柳兄啊,不是我说,你要是有什么困难的地方,直接同我说不就行了?何必做种偷鸡摸狗的事情?有碍你的名声啊。”
像是很为柳十令着想一样,可开口就坐实了柳十令盗窃的事实。
柳十令没管他,径直在位置上坐了下来。
身边议论声纷纷,不管他平日里为人如何,一旦有人站出来讨伐他,旁的人便都站起来,义愤填膺,好像他真的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一般。
千夫所指,不外如是。
在这种骂声议论声中,柳十令拿起书看了会儿。古先生那节课罚他站在外面,还不准带书,不过他也听到一些内容,现在看书正好能够复习一下。
没有人想到柳十令竟然能在这种坏境下看得进去书,所有人连刚刚还在说话的嘴巴都顿住了,学堂内也诡异地寂静了几秒。
柳十令记忆力很好,理解能力也很好,不消一会儿便看完了书。
这时候他才像是想起了张兴等人,慢慢将书合上,脸上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态度很诚恳。
“你不回去温书?”
张兴瞬间脸都狰狞了,花了好大功夫才恢复平静,扯出一点虚伪的笑。
“柳兄可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咱们要说的是你偷我银两的事情,你若不同我道歉,我可要告到院长那儿去了啊!”
柳十令此刻确实是狼狈的,眼下青黑,面色苍白,但他神情又是镇定的。
他环顾一圈,发现所有人都在打量着自己。就算不是所有人都怀疑他偷了张兴的银两,却依旧无一人愿意站出来为他说话。
看过一圈后,柳十令神情还是没有变。
他看着张兴,实话实说。
“先生曾估量过,下回乡试,书院中同年考中的人中必然有我一个。举人之身便可授官,任学正教谕,或外放为吏。张兄钱袋中,银两约是五两。那请问张兄,前途与这区区五两银钱,你做何选择?”
平日里连话都不怎么说的人,这会儿居然说了这么多。不仅如此,用着那样淡然的神情说出必然中举这样的话,也没谁觉得突兀。
毕竟这是柳十令啊……
高居榜首近两年的柳十令。
顿时,议论的声音又大了。
区区五两银子,与日后前途比起里确实不值得一提。为了这样的小利舍弃日后光明前途,是个傻子都做不出来,更不要说一向清高的柳十令了。
这会儿不管张兴怎么说,都没人再理他了。张兴见状,扯出自己好友,大声叫喊:“他亲眼看见柳十令偷我钱了!”
那些学子又转过头来看戏。
岂料柳十令看了眼张兴那位好友,像是才想到这是谁一般,然后又搬出刚才的说辞。
“我学习好。”
像是无奈之下认真的敷衍。
说完这句话他就不再说了,拿出书来看。
张兴拳头紧了又紧,竟然发现自己毫无办法。不仅如此,还被一众人当成猴儿看了,只得带着人灰溜溜回到自己座位。
授课的先生姗姗来迟,见学堂内喧哗,拿着戒尺重重敲了一下,才让众人安静下来。
柳十令看着书,心思却不在书上。他眉眼清俊得像是从来不会染上脏污的琉璃,但在日复一日的灰沉中,终究是难免蒙上灰沉。
最后,先生带着书离开,柳十令恍然才发觉今日下午的课已经全部上完了。
学堂内,三三两两的人凑在一块。有说等会儿要一起去书局买书的,也有说哪地开了家酒楼,滋味不错的。
柳十令垂着眼从他们身旁经过,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经过时众人刻意的停顿。
中秋过后天气猛地变了,夜间寒气一日胜过一日。
温氏又催着柳十令多抄些书换钱,说这几日降温,要给柳十敦与柳玉儿做几身厚衣服。
柳十令依旧什么都没说把银子给了过去。
那日下着雨,离温氏说做厚衣服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柳十令出门时天气正好,便没有带伞,回去时却猛然落下一阵大雨,将他淋了个透。
回到家中还没来得及将衣服换下来,便见温氏慌乱跑过来揪着他的衣服哭道:“玉儿发热了,怎么喊都醒不过来。”
发热向来是幼儿难迈过去的一道槛,而柳玉儿今年不过五岁,一旦发起热来疏忽不得。柳十令当即连衣服都不换,转头去了妹妹房中。
他摸了摸额头,很烫。
从此地赶去最近的医馆少说也要一刻钟的时间,若是喊大夫过来一去一回便要两刻钟。
现在外面的雨渐渐小了,若是拿厚衣服裹着玉儿去医馆,还能快些见到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