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十令很冷静,看了看柳玉儿身上穿的单薄衣服,便问:“前几日为玉儿做的厚衣裳呢?”
温氏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顿时哭声都停住了,支支吾吾的。
柳十令这才抽空看她一眼,发现温氏今日穿的是一件银丝盘花嫣红衣,衣领上镶嵌着细细小小精致的粉珠。蝴蝶盘扣的款式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想来许是近几日鳞京刚时兴起来的花样。
沉默移开眼,又看到焦急等在一旁的柳十敦,他也穿着单薄的夏衣,是来鳞京时顺手带过来的那几身衣服中的一件,袖口的地方已经有些破损了。
屋外风带着雨打进来,他还时不时打个抖,显然觉得冷了。
柳十令早年便去了别地的书院进学,这几年才定居于鳞京。故而自小不怎么同他这位喜欢伤春悲秋的母亲接触,就算与父亲接触得也不多。
一时之间,就算是一贯不喜欢想太多的他也微微皱起了眉。
“家中还有多少银钱?”他问温氏。
温氏不敢看他,只扯了扯自己新做的衣裳,“……没、没有了。你给的银钱本就不多,每日一大家子人吃吃喝喝开销不少,怎么还能留得住银子?”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再次哀怨哭起来,“难不成你还以为我自己花了?那么点银钱,我每日都是精打细算……”
柳十令没有听她哭诉完便站起身,看了眼外面的雨,径直从她身旁走过,低声对柳十敦交待道:“莫要出去,要是有什么人敲门,先问清楚是谁,不是我便不要开门。”
“我知道了。”柳十敦忍着不哭出声。
柳十令顿了下,轻轻揉了下他的头,然后找出自己仅有的几件厚衣服将柳玉儿严严实实包裹起来。
屋外雨声渐歇,柳十令抱起柳玉儿出了门。
单薄瘦弱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昏黄光色里。
走了约莫一刻钟,终于来到最近的医馆。
柳十令抱着人走进去,声音带着微微的喘,即使这种时候,他也很冷静。
“小师傅,武大夫今日可在馆里?”
以前抓药的时候,柳十令在这家医馆认得一位武姓的大夫,颇有悬壶济世的仁慈。故而一进来,柳十令便问武大夫在不在。
跑腿的伙计是新来的,想了许久,才摇摇头,“武大夫出去诊脉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说着,他还好奇地瞅了瞅柳十令抱着的人。
“这是舍妹,今日发了热,不知可否先让大夫来看看?银钱我两日后就能补上。”
即使一身狼狈,柳十令看着也与寻常人有些不一样。说这句话的时候也让人不由得信服。要是别的人说赊账,伙计可能嗤之以鼻,但在柳十令面前他就有些犹豫了,想了想正要说话,楼梯处突然走下来一人。
正是张兴。
他今日心情郁闷,来自家医馆支些银子正准备去喝酒,下楼时看见柳十令,也听到了他方才说的话,不禁升起一股掌握他人命运的成就感。
张兴慢悠悠走下去,声调提得很高,“柳大才子,又见面了啊。”
柳十令看着从楼梯处走下来的人,点了点头,好像今日两人没有发生任何龃龉。
张兴见他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心头的火不由得烧得更旺了。停在四阶台阶处没有下去,这个高度正适合他俯视柳十令。
“想要赊账?不如跪下来求我?不然,就算你今日跑遍整个鳞京,也没有医馆敢为你那命贱的妹妹治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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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让柳十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跪,这是明目张胆想要折辱他。
常说大夫救死扶伤,医馆乃仁慈善心所在之地,但这终究是世俗地界,难免会上演这样充满恶意恃强凌弱的戏码。
医馆里的人,不管是正在抓药的大夫,还是上一秒疼得龇牙咧嘴的病人,此时都偷偷看着站在门口的少年。
柳十令倒是没有他们想象中那样愤而离去,他掀开挡着柳玉儿脸的衣服,摸了摸脸颊温度,愈发烫手了。于是垂了眼,平静问道:“当真?”
张兴笑得张狂,“只要你给我下跪,我就让人治你妹妹。再耽误下去,可就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了。”
医馆外的雨渐渐的又下大了,雨里混合着风,风里参杂着雨,连绵成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雨雾包裹着这间医馆。看不清方向,仅听得到风过雨落的声音。还有行人踩在青石板上,溅起哗啦水声。
雨雾,将外界与医馆,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柳十令垂下眸子,单腿微屈。
张兴居高临下瞧着,眼中兴奋之色越来越浓,一张尚且称得上端正的脸也染上狞色。
膝盖离地面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忽地,一道清缓的女声穿过雨雾,“等等。”
像是一双干净而有力的手,将包裹着这间医馆的帷帐通通撕开。
远处的嘈杂声一下子灌注进来,打破医馆内的沉寂。透过雨雾,依稀能瞧见外边儿青的瓦白的墙,路上扯着衣服盖在头顶慌忙躲雨的行人。
原来这医馆,也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点,并无什么特别的。
柳十令怔愣一下,缓缓起身,尚未着地的膝盖重新直起来。他转头看去。
马车高顶云蓬,侧边印着族徽,淡青色的帘幕从窗牖飞出来,被雨水淋湿。
小丫鬟拉着马车的帘子,一手打着伞。
少女慢慢从里面出来,身上的芙蓉百褶福裙像是从白蒙蒙雨雾里开出来的花,一进入人的视线便让人恍然觉得闻到了清甜的花香。
她避开地上沉积的水渍,站好后抬头看过来,白净的脸盘在雨雾里更显得瓷白柔和,还带了些笑意朝柳十令打招呼。
“柳公子。”
医馆内只要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这少女通身的气派,显然出身不凡。
而她竟然一眼就看到了柳十令,还同他打招呼,难道说,两人关系很好?
热衷吃瓜的人视线在那几人之间移来移去。
扮猪吃老虎或来个大反转,向来是人们最喜欢看的戏码。
酥春尽职尽责地给阮觅打伞,把她送进医馆后便收了伞低眉垂眼站在一旁不动,规矩极了。
于是默默瞧着的人,心里对阮觅的猜测就更上了一层。
家中规矩这般严,肯定了不得啊!
阮觅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一样,走到柳十令面前看了看小孩儿的情况,轻声问道:“什么时候发热的?”
“今日。”
柳十令只能说出这个大概的时间,他每日不是在书院就是在房中抄书,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同弟弟妹妹相处。只能从自己母亲的话里猜测。
“你先坐马车去附近的医馆,那家大夫医术很好,于小儿发热这一症状颇有心得。”
闻言,柳十令抿了抿嘴角,“你呢?”
“我等会儿就过来。”阮觅双手背在身后,朝他歪了歪头,“这间医馆还挺有意思的。”
她说这话时面无表情,配合着那话里的内容,实在让人觉得有一点恐怖。
柳十令沉默片刻,理了理妹妹身上的衣服,“多谢。”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好了好了,快些过去,别耽误时间了。”阮觅摆摆手,催着人快走。
等马车消失在雨雾中后,阮觅扯起嘴角,悄悄揉了揉拳头,声音倒是很正常,还有些姑娘家独有的娇俏。
“不知上面站着的是?”
明明刚才还和柳十令那般相熟,现在却搔首弄姿地勾搭自己。
张兴经过短暂思考后,不屑地笑了,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不过如此。
心里这么想着,面上也不由得露出几分轻慢。
他摇着扇子自以为风流倜傥地走下楼梯,挑剔地上下打量阮觅。不曾开口,显然是想占据主动权。
阮觅也不恼,毕竟人与人之间是有差距的,有时候想要活得舒心,还真得无视这些蠢货的无语行为,不然总有被蠢到哭的一天。
“敢问这位公子大名?”阮觅低垂着头,模样装得很是羞怯。
张兴拿出在书院里那套,收起扇子微微勾起嘴角,倒是有几分人模狗样。
“在下姓张名兴字长德,乃秀才之身。家中略有薄产,在鳞京开了几家医馆罢了。”
长德。
阮觅心想,缺德差不多。
心里腹诽着,然后又捧场道:“张公子真厉害,年纪轻轻就是秀才了。家中这般殷实,竟还能下苦功夫去读书,可见志向远大,不是寻常人。”
张兴听了更加自得,他本来就因为自己是个秀才瞧不上旁人,觉得自己文曲星下凡,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人才。而且阮觅方才出场时那不凡的架势,谁都觉得她是个自小见多识广的高门贵女。但现在这人竟然对着他大献殷勤,定然是见他仪表堂堂,芳心暗许。
张兴心中充满了自得与喜意。
要是往常,他肯定是没有机会接触面前女子这样的人的,现在却开始挑剔起来。一会儿觉得对方勉勉强强,一会儿又想着要是性子不够温顺,当个摆设留在身边也不是不行。起码能借着她家中势力在官场中有一番作为,再纳几房美妾,也算是对他有些用处。
阮觅真没想到几句话就能让这蠢货想这么多,她见张兴现在的表情,觉得差不多了,便暗示道:“可否移步楼上,有些话想单独与张公子讲。”
声音很低,让这整句话都带上隐秘的气息。
张兴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自然是可以。”
说完,他便走在前面带路,引着阮觅去了楼上。
二楼向来是医馆迎接贵客的地方,现在更是一个人都没有。
张兴看了看阮觅身后跟着的小丫鬟,神色暧昧,“不是说有话想单独同我讲?”
阮觅心下冷笑,正好让酥春去楼梯口守着,以免别人闯进来。
于是这会儿,二楼就真的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张兴看阮觅的眼神愈发轻浮,他自认为学问样貌都是极好的,有高门贵女看中也是正常的事,所以不觉得阮觅这样突然地亲近有什么不对劲的。
“说起来,还不知道姑娘你的名姓呢?”他嘴唇生得很厚,模仿着那些贵公子翘起一边的嘴角笑时,便显得很是可笑,东施效颦不外如是。
阮觅轻巧往后退去,然后随手抄起一旁的抹布往张兴那张大嘴里塞。
“我是谁?”
她一边说一边往张兴小腹上给了一肘子,趁人还难以置信没有反应过来时,飞快往他膝盖上一踢,再反身过去将他双手反拧到身后。
“我是你爹。”
她气势凛然站着,一只脚踩在张兴背上,两只手则将张兴的手束缚住,让他不得不背对着跪在地上,整个上半身还因为阮觅用力的拉扯往后仰着。
这会儿,张兴终于反应过来了,开始剧烈挣扎。还好阮觅眼急手快从一旁找到一截绳子,很是熟练地把张兴双手双脚都绑了起来。
做完这些事,阮觅拍了拍手站起来,满意打量着自己的成果。
“怎么?刚不是问我是谁吗?怎么不叫声爹来听听?”
张兴动弹不得,只能像只虫一样在地面蠕动,口中发出无法连贯的呜呜声。
阮觅故意弯下腰,“啊?你说什么?哎,不用客气,乖儿子。”
好像真的听懂了张兴那些断断续续的骂骂咧咧声音,颠倒是非,将张兴气得差点翻白眼。
玩了一会儿也觉得没意思,阮觅自顾自找了张椅子坐下。
其实呢,对付张兴这种人有很多办法。
什么也不用说,直接打一顿,人也会老实许多。
或者警告几番,他也能知晓什么叫做害怕。
但这终究是和柳十令有关的事情,阮觅不能自己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她既然管了,就得顾及着柳十令。
把张兴揍一顿,确实能老实许久。但是等他回过味来,很大的可能就是再次把帐算在柳十令身上,然后下次再去找柳十令的麻烦。
警告的效果估计也差不多。
想到这里,阮觅兴致颇浓地挑了挑眉,左右张望一下又找出了笔和纸。
“来,等会儿我说一句你写一句。”
她像是完全没有警戒心一样,慢条斯理地把纸笔放在张兴面前,然后还把张兴的手解开了。
就在手被解开的那一瞬间,张兴突然发难,双手猛地朝阮觅脖子掐去。
这个女人,竟然敢这般对他,他一定不会让她好过……
阮觅漫不经心地,拿着一本书,轻飘飘地往张兴脸上一抽。
快准狠。
直接将张兴的头抽得歪向一边,那张脸上的红肿一下子就胀起来了。
“磨蹭什么呢?还不写?”阮觅嫌弃地把书扔掉,指着纸笔指使张兴,“还是说,你还想被我再抽一次?”
刚才那一下,直接将张兴的世界崩塌了。
他从来没想到过,自己竟然有被女子掴掌的那一天。
脑中震撼且难以置信,身体却记住了这种恐惧。当阮觅威胁的时候,他抖了抖竟然真的拿起了笔。
“我张兴。”阮觅清了清嗓子念道,张兴便抖着写下这三个字。
“口蜜腹剑,作恶多端。”
到这里,张兴拿笔的手停住了,阮觅睨了一眼过去,张兴立马什么想法都没有了,老老实实落笔。
“在书院内栽赃陷害同窗柳十令,于医馆与仁慈善心之理念相背而行,以人命威胁柳十令向我下跪,实乃不仁不义,下贱恶行。若今后再作恶,便脱下长袍,终身不参与科举,且甘愿受世人唾弃。”
看着张兴写完最后一个字,阮觅又从衣袖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鲜红口脂,压着张兴两只手都涂满,往纸上盖了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