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珵背在身后的手有些局促,微微收紧。
按理来说,面对阮觅这样的态度,他本该离开。可他现在依旧站在这儿,不仅挡着路,还绷着小脸努力地继续同阮觅交谈。
“我刚刚是在问,你要去哪儿?”
仅仅是从阮觅一个随意的回答里,阮珵就明白了她刚才并没有听清楚自己问什么,于是闷声重复了一遍。
他只比阮宝珠大上两岁,神态却是完全不同的老成。个子也比阮宝珠高了许多。即使站在比他年长许多的阮觅面前,他也只需要微微仰头就行了。
“哦,去母亲院子里。”这回,阮觅听清楚了,回答得也痛快。毕竟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
“你方才去了哪儿?”
“外边儿。”
“最近鳞京不太安宁,还是少往外面走好。”
“嗯。”
两人的对话实在僵硬,随便找个人来听都能听出来他们之间的生疏。
阮觅也有些意外。
刚才就觉得阮珵站在这儿像是在等人,而自从她来了之后就一直在同她搭话,难道等的人是她?
不过,阮觅实在想不出让阮珵专门在这里等她的理由是什么,于是下一秒也打消了这个念头,直接问道:“还有事?”
这回轮到阮珵无所适从了。
他确实是在这儿等阮觅的。
今日先生允了半日的假期,他本该像以往那般回到书房温书。抑或是前往先生住宅送些先生喜欢的茶,顺带着向先生请教一些不懂的地方。
可心里总有个声音催促着他,让他去做一件,他一直想着却又一直拖着的事。
阮珵从不觉得自己应该羡慕别人家父慈子孝,也不觉得自己在亲情方面有什么缺失的。他想得到父亲的认可,并不是缘于对父亲的敬仰孺慕,而是一种生来的使命感使然。
他的母亲时常对他说要争气,要让他的父亲喜爱他,不然这个家就会落到旁人的手中。
努力读书也好,在父亲面前表现得事事完美也罢,这些都是为了日后能更好的继承家业。
阮珵远在比现在还小的时候,心里便有了这样的念头。
虽说有些过程与母亲想的不太一样,还好最终目的是差不离。
所以在阮珵看来,亲情这种东西,有也好,无也好,并不会影响他。
他正在扮演着一个好儿子,一个好弟弟,让身边人眉目舒展。对于阮觅,这个与他血脉相融的嫡亲姐姐,阮珵向来是尽量做到以正常态度对待。
但在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开始期待对方在他面前停下来。
在小林巷时,他看着阮觅将阮宝珠抱起,那般温柔地抚摸她的头顶,一贯不爱笑甚至连个表情都没有的人,一改冷淡,眉眼弯弯。
那一刻,阮珵便问自己,在期待什么?
不管她待外人如何,他与她,终究是血脉相连,亲近无比的姐弟,这一点是谁都改变不了的。
这种坚定,仿佛是自己给自己的催眠,是架在空中的高楼,终有崩塌的一日。
只是阮珵没想到会这般快。
中秋那日,他看着阮觅冷漠的眼神,看着她毫不留恋离开。心里猛地一下便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消失。
血缘上再亲的人,也有成为陌路人的一天。
站在这里等人时,阮珵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分明与阮觅没有什么感情,却会因为一个眼神而不安,甚至眼巴巴地在小道上等人,一等便是一个下午。
换来的不过是生疏的几句对话。
“没事了?那我走了。”
阮觅瞅了阮珵几眼,也没从那张绷得紧紧的脸上瞧出来什么,便失了耐性打算离开。
“你……”
阮珵欲言又止,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喊过阮觅一声阿姐。他沉默下来,看着前面因为他出声而再次停下来的人,心里有些别扭,尝试三四次后,捏紧拳头终于张开口,“阿……”
还没喊出来,阮觅猝不及防转过头,脸上挂着笑,是敷衍的不耐烦的虚假的一张面具。
她似乎突然想起来一般,“有空的话多去你姐姐那边看看,听说她今日心情不好啊。你找我没事,那我就先走了啊。”
这个“姐姐”指的,自然是阮珍珍。
说完后,不等阮珵再说什么,阮觅便离开了。
只留下阮珵站在原地,将那声属于阮觅却从来没喊出口过的“阿姐”咽回去。
小厮陪着他在这儿等了一下午,见状忍不住喊了声:“少爷,咱们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等来等去也就只见他们少爷同三小姐搭了话啊,这会儿人都走了,那他们是不是也应该走了?
阮珵沉默一会儿后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罢了,走吧。”
————
红菱很快跟上阮觅的步子,她在阮家人缘不错,向来不会轻易得罪谁。当初阮觅还窝在小院里不出门的时候,红菱每回得了阮母的吩咐来找她,也都是一脸和善。
故而当她笑着搭话的时候,阮觅纵然不怎么想说,也配合着聊了几句。
话题不知道怎么回事再次传到了阮珵身上。
红菱:“很少瞧见少爷那副模样呢。”
说着,她掩着嘴笑起来。阮珵年纪小,算是她看着长大的。而红菱年纪渐大,也没有找个人家的打算。说句略有逾越的话,她有些时候看着阮珵,也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总是哪哪儿都能看出可爱之处。
阮觅眼皮掀了掀,很快又垂眸看着路。
附和道:“是啊。”
阮珵最后想说的是什么,阮觅很清楚。甚至他别扭地只喊出的那一个字,阮觅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完全可以站在那儿,包容温和地看着他,直到他完整地喊出那个称呼。
可是为什么要等?为什么要包容?
阮觅做出的选择是突兀转过身打断。
她还提起了阮珍珍,自然不是什么好心。
想到阮珍珍,阮觅倒是眼睛动了动。
她眼皮很薄,垂着眼的时候从眼角到眼尾的一条弧线干净清晰。掩盖在眼皮下的眼珠子一动,便像是安静湖面有一尾游鱼摆过,灵动泛起涟漪。
前天的时候阮珍珍又跑去参加别的贵女组织的聚会,只是她没想到那个宴会竟然是专门为了揭发她而举办的。
当场遭受了诸多白眼与质疑,阮珍珍哭着跑回家再也不肯见人了。
当初那个处处都是漏洞的谎言能支撑这么久,这也是出乎阮觅的意料。
不过这些同阮觅也没什么关系。
阮觅无辜的想着,她只是个收钱办事的生意人,从来没听说过卖出去的瓷器被客人自己摔了,还要她来负责的道理啊。
就……希望阮珵听了她的那句话后去看阮珍珍不会被牵怒吧。
不过这也很难,毕竟阮珍珍觉得自己丢大了脸,看见谁都觉得那人是来嘲讽她的。听说昨日阮母过去看她,惹得两人都哭了一场。
阮珍珍落得如今下场,阮觅还真没多高兴。
就算当初阮珍珍不撒那个谎,阮觅也没兴趣被贵女们邀请去整日看戏赏花。有那个功夫,还不如多去弄点银子资助几个书生呢。
想着这些事,很快就到了东秦院。
阮母已经坐在那儿等阮觅了,见人来,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很快便恢复正常。
她朝阮觅招了招手,神色竟有几分慈爱。
“最近在做些什么?竟这般忙。”
阮母小心地抛出话题,说完后看了看阮觅的神色,见她并不抵触便将面前的点心碟子往她那儿推了推。
“吃些东西,看你都瘦了。”
阮觅:……
妈妈觉得你瘦了。
没问题,只是……这种对话放在她同阮母面前,就显得非常奇怪了。
她原先是这样的?
阮觅狐疑皱起眉。
不过那干巴巴的话也表示着阮母现在非常想和阮觅拉近关系。或许是以前没有尝试过与阮觅说这种家常话,现在聊起来不免觉得奇怪。
就算是阮母自己,都有些不适应。她将点心推过去后,见阮觅不动,便又道:“是不喜欢这个口味吗?你喜欢吃什么样的?同我说,我让厨子给你做。”
阮觅看了她一会儿,直把阮母看得眼神闪躲,然后才捏起一块点心,咬了几口。
“还行,都挺好吃的。”
对于阮母,她倒是没什么厌烦的情绪。不过也同阮珵差不多,不算喜欢,也不算讨厌。像上回阮珏在她饭菜里下毒,阮觅能帮的便顺手帮了。要是换成阮奉先,阮觅还真不打算插手。
这会儿,阮母像个寻常母亲一样嘘寒问暖,阮觅却有些乏了。便没有拿出以前演戏那套,同她演什么关系亲密的母女,而是神色有些困顿地嗯嗯啊啊应几声。
但这副模样落在阮母眼中,却又是另外的意思了。
她有些局促,心想着果然是上回中秋夜里把人的心给伤透了,不然依着这孩子以前对自己敬重孺慕的性子,怎么会对自己这么冷淡?
要说阮母喜欢阮觅多过于阮珍珍,那还真没有。
只是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以前又是喜欢黏着她。现在突然许多日不曾过来了,心里自然有些失落。
阮母对于自己之前没有站出来给阮觅说话的事情一直有些愧疚,时间过得越久,这份愧疚便积累得越深。到了现在已经堆满了心间,让她不舒服得很。于是才有了今日的谈话。
她急于去做点什么,用来削减自己的愧疚。
“这天儿渐渐凉了,母亲瞧着你最近穿的那几身衣裳也有些薄了,等会儿便让红菱去拿几匹新到的料子给你做衣裳去。要是不喜欢,可以起去云锦阁挑挑。鳞京那些年纪同你差不多的小姑娘们可喜欢往云锦阁跑了。你若是得空,便出去看看。喜欢什么,尽管挑。”
阮母试探着伸出手,拍了拍阮觅的手。
“要是缺了什么,也可同母亲说,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没什么是不能说的。”
说话间,还将两张银票塞到了阮觅手里。
一张一百两,两张便是两百两。
瞬间有钱的阮觅:……
万能的钞能力。
她沉默一会儿后,压下浑身困乏打起精神,很敬业地弯着眼睛笑起来,“母亲对我真好。”
仅这一句话,阮母便像是得到了赦免,长长松了口气,心里的愧疚感大消。
“你这孩子,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呢?”她顺势又将自己手上的玉镯褪下来戴在了阮觅手腕上。
眉目慈祥得很,还真像是个全心全意为女儿着想的母亲。
仿佛前几年从不出现,将阮觅视为无物的人不是她一般。
阮觅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脸上的笑完美无瑕。接话也接的很快,阮母那句话刚说完,她便如同一般的同母亲说着悄悄话的小姑娘那样不好意思地垂下脸。
“母亲对我好,我自然是知道的。”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气氛看起来极为和睦。
但从始至终,不管阮觅表现得与阮母有多么亲昵,她与阮母都没有亲密的肢体接触。
就像一个整日演着戏的演员,无声保持着最后的底线。
而阮母今日这样异常的行为究竟是为什么?刚开始时阮觅确实不清楚。但多听了几句话后便能明白过来,这是出于她的愧疚。
阮珵是这样,阮母也是这样,巧合一样通通凑在了今天。
其实阮觅是无所谓的,不会因为这份愧疚是在她来阮家的第四年时,才姗姗来迟而感到生气。也不会因为突然受到关注与怜爱而欣喜。
这些于她而言仅仅是耳边吹拂而过的一缕风罢了。
嗯……但给了银子就不一样了。
她得有敬业精神。
于是这个很敬业的人陪着阮母谈天说地,从阮母追忆自己刚怀孕时的幸苦说到了她小时候带着阮珍珍玩的时候有多累。其间不管说到了什么,阮觅都保持微笑点头。
“原来是这样啊。”
“真有趣。”
天上的日头从略有暗淡到消失,再到换成漆黑的夜空。
阮母尽兴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又把阮觅留下来吃了顿碗饭。用晚膳的时候阮奉先也在,阮珍珍因为心情不好这几天都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吃,阮珵倒是来了。
这回用的是小圆桌,只坐了四个人。于是阮珵与阮觅便算是相邻。
他看着阮觅气若游丝的模样有些奇怪,吃了几口,终究是没忍住,打破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绷着脸拿公筷给阮觅夹了点菜,“这个不错。”
阮珵从来没给人夹过菜,动作中透着几分生疏。
阮觅则是一下午都在陪阮母说话,耗费了巨大的精力,见阮珵夹了菜,眼睛也没力气抬起来了,只道了声“多谢”。
阮珵再也找不出别的话说,便只能继续用饭。
这场面要是发现在一月前,阮奉先肯定会冷哼一声训斥阮觅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连用膳的礼数都不懂。但是现在他自己都得靠着阮觅去抱顺郡王府的大腿,于是便假装什么也没见到。
最后用完膳,阮奉先放下筷子,丫鬟们过来收拾东西。
阮觅面前的碗碟里,属于阮珵夹过去的那块芙蓉豆腐依旧盘踞在碟子里,完全没有动过。
阮珵看了一眼,脸上终于藏不住失落。
这于他而言,无疑是明晃晃地拒绝了。
要是让阮觅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大概只能无语一阵子。她不吃倒真不是因为嫌弃阮珵,只是没胃口罢了。而且那豆腐正巧就是阮觅不怎么喜欢吃的几样东西之一。
不过阮觅并不清楚阮珵这样细腻而丰富的心理活动,就只能让阮珵继续误会了。
————
时间渐渐到了八月末。
院试被称为是科举考试的初阶段考试,考过了便是生员,即人们常说的秀才。
鳞京本地的学子参加院试的地方在东南隅崇文门内。
院试结束后过五天,便可以出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