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芳斋的豆饼。
五芳斋的冰皮饼。
五芳斋的红豆馅饼。
……
饼,还是饼,全是五芳斋的饼。
阮觅震惊,她从未见过这般喜欢吃饼的人。
掉了东西的人慌忙蹲下身,同阮觅道谢后又连忙向她道歉,语无伦次,一看便是平日里不怎么同人说话。
阮觅也没事,索性帮他捡东西,捡了一点又转头去看外边,瞅瞅阮祈有没有过来。
蹲在那儿捡东西的人见阮觅一直看着前面,一张胖乎乎的脸憋得通红,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问道:“姑、姑娘,你、你、你在找什么人吗?”
阮觅手里正拿着他的饼,闻言笑着把饼递过去。
“你可知道阮祈?我是他妹妹,过来看看他。”
那人顿时瞪大眼,“阮祈?!”
“你知道他?”
“他在书院里呢,我、我带你进去。”
他这么一说,阮觅也愣了一下,然后乐了。
她今日在阮家,从早上等到下午都没有瞧见阮祈的身影。便以为他又去外面找零活干,晚些时候才回书院。所以一来就在这儿等着了。
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帮着把地上的东西捡好后,跟在那人身后往书院走去,一边故意问道:“我进去真的没关系吗?山长会不会过来把我赶出去啊?”
“姑娘不用担心,今日先生们与院长都不在。而且他们很好说话的。”有些肉呼呼的人说话有点不好意思,“我叫洪杰,姑娘你直接……叫我名字就行了。”
而知道自己不会被突然赶出去后,阮觅便也放心了,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书院的书阁,外面廊道蜿蜒,洪杰先是把东西整整齐齐放在地上,然后又自告奋勇地说要去帮阮觅把阮祈喊下来。
去了一会儿后,阮祈终于从书阁里走了出来,他看到阮觅,第一时间皱起眉。
“你来这儿干什么?”
阮觅看看左右来往的人群,笑道:“要在这儿说话?”
阮祈沉默一会儿,带着阮觅换了个地方。走的时候,洪杰不好意思地朝阮觅道:“你去吧,我、我在这儿等着你。”
阮觅见他长得有些以前年画娃娃的模样,便觉得亲近。笑着应了。
走到书院后山坡上。
阮祈才停下来,“有什么事?”
与其说是不耐烦,不如说是单刀直入。
或许他明白自己平时在阮家的伪装已经被看破了,正如阮觅现在也在逐渐展现真正的自己一般,阮祈也没有再扮演那个碌碌无为的庶子。
“不知道三哥可否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阮觅注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将那个婢子曾经说的事情重新讲了一遍。
这期间,她观察阮祈的神色,有冷沉,也有怒气,却唯独没有震惊。
很显然,他许久之前便知晓了这件事情。
那又是谁告诉他的?
这个疑问在阮觅心中闪过。
相比于阮觅心中的许多猜想,阮祈听完后很沉默,再说话时声音比之前更低,“你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只是没想到三哥先前便知晓了此事。我也是前段时间从霞姨娘的婢女那儿听说的。”阮觅没有隐瞒。
她的诚意显然也让阮祈放松下来,低声道了谢。
至于谢什么,两人心照不宣。
霞姨娘当年害得他母亲险些离世,而在霞姨娘与阮珏失势这件事上,聪明人都能看得出阮觅处于什么角色。
于是阮觅也很坦荡地收下了这声谢。
阮祈想了想,还是道:“若是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尽可说。算是报答这份人情,我向来不喜欠着旁人。”
“人情?”阮觅细眉微挑,笑道,“我这儿正好有一事,想问问三哥。”
阮祈听着,只见阮觅缓声道。
“不知三哥,对阮家怎么看?”
————
临山书院,后山附近一座云海楼。
楼名取自“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这句诗。[1]
学子们今天一天都没看到人影的书院山长正虚伪笑着,与面前的少年说着什么。
他穿着一身文雅却一眼就看得出来质地非凡的长袍,而他对面的少年却是粗布衣裳,与这云海楼上精美的摆设格格不入。
但这少年通身的气质,又很是不俗。即使穿着粗布衣裳,坐在书院山长面前也丝毫不落下风。
“止水贤侄啊,你看当年你说要去休息一段时间,殿下便让你去休息了将近半年,谁都不准去打扰。现在也是时候回来了吧?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可不能给殿下添麻烦。”山长捋了捋胡须,面容看似慈祥,口中一直逼迫着对面少年。
止水是当年平湘水灾的时候,魏驿蔺跟着他老师前往水患最严重的地方,老师指着前面泛滥一片的黄水,痛心道:“阿蔺啊,你不如日后就取个字,叫止水吧,我天天叫着你,说不准这水就止住了。”
那时候魏驿蔺离着加冠还有好多年,对于寄托着老师深切期待的字,他也没有拒绝,答应了。
那回治水,从当权者的角度看来是极为成功的,于是魏驿蔺的字就被许多人顺口喊了起来。
他也成了少有的未到弱冠便已经有了字的人。
这书院山长年岁颇大,有几分倚老卖老的意思。仗着自己与魏驿蔺老师同出一门,便不由分说将魏驿蔺“请”来了临山书院。
魏驿蔺笑着,好像对着外面的风景发了一会儿呆,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便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无辜问道:“您方才说什么?实在抱歉,最近身体越来越不行了,总是提不起精神,人也时常发呆。”
院长捏紧了拳头。
半年不见,这黄口小儿竟越发油腔滑调,半点话都不接。
于是他也没了耐性,冷哼一声。
“你以为你有什么能耐?若不是殿下,谁还敢重用你?就算你归隐半载,可这消息灵通一点的人,谁不知道你同我们一样,都是为殿下效命?殿下如今还愿意请你回来,便已经是对你极为尊重了。若是你依旧因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嗯?什么?原伯父,实在抱歉,侄儿已经很努力地在听您说话了。可是风太大,真的听不清啊。”
魏驿蔺当场给他表演了一番什么叫做声情并茂。
不仅嗓子扯得大,还将手放在耳边,做出努力听对方说话的姿势。
院长都因为他这番表演愣住了。
原先的魏驿蔺,年少成名,在师门内与他师兄两人并称双子。
钟灵毓秀,清风玉山。
是什么让他在半年内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院长捂着心口,感觉自己快被气得呼吸不过来了。
魏驿蔺见他这样,又道。
“原伯父,你难道身体不行?要不还是辞去山长一职吧。您看现在那些先生个个能干,您就算再喜爱临山书院,也不能待着这里一辈子啊。要是您是真的想为临山书院好,我建议您最好尽早回去修养,让新的山长上任。新的山长,新的风气,书院也将迎来新的生机。这还是您以前同我说的,您觉得怎么样?是不是极有道理?”
少年说话时嗓音温和,一口气连说了这么多也都保持了语气的淡定,丝毫不见急促。
甚至那话中“为您好”的关怀意味也极为浓厚。
浓厚得山长花白的胡子忍不住抖动,看着魏驿蔺眼神越来越阴沉。
魏驿蔺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一般,嘴角噙着笑看向山坡处。视线落在某处,眼睛忽地眯起来。
唇边的笑也凝固住了。
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
山长缓了口气,再次变成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年轻气盛,不计后果。自以为走上了一条好道,实则死路一条。纵然旁人劝阻,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魏驿蔺看着楼外山坡好一会儿,慢慢收回视线。
他惯来温雅的面上笑得有些冷。
“那便祝原伯父在这条康庄大道上,畅通无阻。”
这还是他来云海楼后第一次正面回答山长的话。
话语里透着少年锐气。
那山长也愣了一下,旋即回过神,看着不懂事的黄口小儿一般,露出个略带轻蔑的神情。
两人不欢而散。
魏驿蔺走下云海楼,然后在山坡不远处站了会儿。他想了想,还是没有直接找过去,而是去书院外面等着。
毕竟如今,他不能给阮姑娘惹麻烦。
不过想到楼上那位对女子的轻蔑,魏驿蔺想了想还是叫住了一个正巧从旁边经过的学子,随手将自己的衣袖撕下来一块,然后打了个结,请他帮忙送上去给山长。
至于山长拿到那片打了个结的碎布后从上面脑补出了什么东西,魏驿蔺半点都不关心,脚步雀跃地走往书院门口,准备等着阮觅出来。
————
另一边。
阮觅同阮祈初步达成合作关系,说完那些后,天色也有些晚了,阮祈便送她出去。
只是出去的时候经过书阁,发现洪杰真的还在那儿等着。
他一看到阮觅眼睛便亮了亮,高兴了一会儿后又不知道说什么,白净的圆脸一下子全涨红了。
当他终于准备好说辞,正准备同阮觅说话时,山长却从一旁走了过来。
他方才在云海楼上对着魏驿蔺留的那块碎布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怎么都想不出来。
至于魏驿蔺随便拿点东西糊弄他这件事,山长是想都没想过这种可能。
魏驿蔺年少成名。昔年他与魏驿蔺一同在殿下麾下共事时,就见识过了他的本事。从不做无意义之事,甚得殿下欣赏。
他总觉得这是魏驿蔺给他留下的线索,要是解开了,说不定就能将人劝回来,自己也能在殿下那儿立下一功。
可是还没等他想出个头绪,三急便到,一刻都等不了。于是只能连忙下了楼。然后一拐角就遇见了阮觅。
他看着阮觅,眼中轻蔑之色显露无疑。
“谁允许你进来的?书院这等地方,岂是区区低贱女子能够涉足的?”说着,就要叫人把阮觅扔出去。
阮祈皱起眉,挡在阮觅身前。
谁都没想到洪杰站了出来,他手上还捧着自己那一堆零嘴,同样皱眉看向山长。
“我叫这位姑娘进来的,不行?”
一看到他的脸,山长方才的气势顿时消失不见,连脸上的怒火都显得不尴不尬的,最后干巴巴笑了声。
“这、这当然是可以的。”
有了洪杰开路,之后便没有再遇上什么波折。阮觅也没问洪杰的身份,三人安静走到书院门口。
在门口时,洪杰红着脸从自己那堆零嘴里挑出他最喜欢的递过去。
“……这个,是方才你扶我的谢礼。还有这个,是你帮我捡东西的谢礼。今日真的,非、非常感谢你。”
一鼓作气说完这些话,洪杰松了口气。
阮觅觉得他挺有趣的,便收下了那两盒饼。
“方才也多谢你替我解围,不过我现在没有什么可以当作谢礼的。等过几日,我让兄长带些府中我觉着滋味挺不错的糕点于你,可好?”
洪杰一听是吃的,眼睛都亮了。
“那我等着!”说话都不结巴了。
阮觅让他们进去,自己上了马车。
但刚坐进去,就听到有指尖在车箱上轻轻敲的声音。
阮觅掀开窗牖处的帷帐一看,竟是魏驿蔺站在那儿,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作者有话说:
今日提问,是什么让小绿茶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呢?
[1]是出自李白的《渡荆门送别》
第61章
看着魏驿蔺站在马车下莹莹望向自己的眼,那一瞬间,阮觅诡异地产生了愧疚感。
就像浸润在水中的黑色玉石,你从旁经过时,它朝你发出了欣喜而期待的邀请,可你最终还是选择离开。
离开时心里细细密密地涌上来一些愧疚。
人总是无法拒绝美好的事物,就算拒绝,事后也会为自己的无情感到难过。
当然,这种愧疚稍纵即逝。
阮觅眨眨眼,淡定问他:“你在这儿干什么?”
魏驿蔺却拉了拉自己有些磨损的衣袖,然后看了那些穿得光鲜,出入书院的学子一眼。神情上的失落与艳羡不言而喻。
就算他什么都没说,但光看这些神情与动作,就足以很完美地将他想要说的东西表达出来了。
阮觅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那些学子,又看了看魏驿蔺身上的衣裳。
心下吐槽。
难道你忘了自己不爱学习的人设?现在这样演,很难收场啊小兄弟。
阮觅这人擅长的东西不多,但是有一项绝对精通。
那就是,不浪费。
不浪费食物,不浪费钱财,也不浪费任何一个可以装得正经逗弄人的机会。
于是很快,她就像是完全读懂了魏驿蔺的意思,神情凝重地看向他,直把魏驿蔺看得眨眼的频率都加快了。
“……阮姑娘?”他浓黑的睫羽颤了颤,似乎有些不习惯阮觅这样长久的注视。
良久之后,阮觅语重心长道:“我很开心你能重新燃起对学习的兴趣。有句话是说,现在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时候,当你想做一件事,不要瞻前顾后,只管放手去做就好了,一点儿都不会晚。至于束脩,你不用担心,旁人有的东西,你也有!苦谁也不能苦了你,我一定会满足你想入书院学习的愿望的。”
魏驿蔺震惊。
魏驿蔺僵住。
魏驿蔺沉默了。
“怎么,高兴坏了吗?”阮觅眯着眼笑,眼尾一条清浅勾勒出去的弧线像是挂在枝头的杏花花瓣,要坠不坠。
偶尔闪过一丝故意为难人的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