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一直不愿意直接说出来的事情,被他轻描淡写地当成选择题摆在阮宝珠面前。
坦然,认真地与年仅六岁的阮宝珠讲述自己不能留在家中的原因。
不曾因为阮宝珠年纪小便敷衍她。
面对兄长的提问,阮宝珠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以前脑中没有想过很多的事情,仅仅是吃与睡,父亲休沐时缠人的功课,这三样便几乎耗尽了她所以的思考能力。
身体不好,便要喝很苦的药,人也很难受。
这是阮宝珠以前对于生病的所有看法,现在却多了一条。
人生病,便不能回家。
她有些难过,但垂下脸后很快又弯着眼睛松开手,故作轻松,“宝珠现在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不需要兄长陪我玩了。”
若是忽略她一直抖动着的嘴和开始吸鼻涕的声音,大概还真能叫人相信。
阮均衣没有戳破她,温和地将她头上被自己摸得有些歪的发髻理了理,“对啊,宝珠已经长大了。”
一边的阮宝璃从谢氏身后探出头来看他,阮均衣便也笑着,故意做出要去弹她额头的动作,于是阮宝璃很快又机警地缩回了头。
谢氏掩盖住眼中的伤心之色,笑道:“你莫要逗她,仅这一日的功夫,你看宝璃都不愿与你亲近了,见了你就躲。”
阮宝璃年幼,不怎么认得阮均衣。
昨日阮均衣回来,她便看新奇事物似的凑到阮均衣面前,明明离得很近,却还是要找个遮挡物挡在身前,然后探出头打量他。
阮均衣总是故意伸出手做出要弹她额头的动作,逗弄得现在阮宝璃一见他伸手就往后躲。
被母亲这般说,阮均衣也不觉得不好意思,眉眼柔和地蹲着身任由母亲唠叨。
阮觅站在一旁,她一向没有参与进旁人和睦氛围里的爱好,只静静在那儿听着他们说话。
在听到阮宝珠问阮均衣为什么不能留在家中时,她没忍住移开了视线。
而之后阮均衣的回答,则让她手指慢慢攥紧裙褶。
本该是如苍鹰翱翔于天际的人,却因着沉疴囿于一间窄小的寺庙。
旁人说到均衣公子,称赞他的天资与样貌后,时常还要惋惜一句“可惜身体不好,恐寿数不多”。
阮觅有时会想,十几年如一日待在明华寺时,阮均衣是如何透过寺庙简陋的窗棂看着外面的。
或许有时他也会静静一个人待在后山,找一株看起来很好爬的树。撇开旁人眼中端庄温润的公子模样,笨拙地一点一点地爬上去,然后坐在枝桠间阖眼小憩,又是半日。
孤独,寂静,无望。
有人在病痛中怨天尤人,逐渐失去以往所有的东西。
阮均衣却不同。
他会当着幼妹的面很认真地解释自己身体不好,所以得待在寺庙里。
他承认病痛是身体中的一部分,不排斥不抵抗,也不觉这是阻碍他,束缚他的东西。
有着远超常人的淡然。
同阮宝珠说完话,阮均衣又看向阮觅。见她站得远远的,想到接下来的事,阮均衣故意没叫她过来,而是在她看过来时温声道:“我走了。”
阮觅一愣,也不再站在原地了,一同过去目送他上了马车。
进了车内后,阮均衣掀开窗牖处的帷帐,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向阮觅。
“若是有什么不懂的,或是心里有令你难受的事情时,便到山上来找兄长。”
他刻意加重了“兄长”这两个字,但是话里的内容让阮觅摸不着头脑。
有什么不懂的?
心里有什么难受的事?
很快,马车就消失在清晨的清水巷尽头。
阮觅向阮平左与谢氏道别,准备回去。
阮平左却道:“今日休沐。”
他只沉声说了这四个字,阮觅就痛苦地懂了他的意思。站在谢氏身边的阮宝珠也抖了抖,悄悄踮起脚尖往后退,一下子被笑得温雅的谢氏拎住了后衣领。
阮觅脸色扭曲一下,才艰难吐出一个“好”。
然而阮平左又道:“鳞京世族派系族谱,今日你伯母也将开始教导你。在我那里做完题,下午便去你伯母那儿学习世族族谱。明日或许要学些马术。”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对阮觅造成了多大的打击。
说完后转身往前走,阮觅却被他转身的动作吓了一跳一般,立马往后退了一步,神色惊惧。
阮平左沉默了。
耳边突然响到以前妻子打趣自己的一句话,“你呀,定然是被讨厌了。”
那时候的的阮平左不置一词,不以为意,现在却茫然沉思起来。
……被讨厌了?
————
时间回转到昨日晚。
阮均衣将整理好的题纸放在阮平左面前,温声建议道:“这些是我于寺庙中,闲来无事时出的一些题。听闻父亲如今正在教导阿觅,想来这些东西是能够派上用场的。”
阮平左接过后看了,没问他为什么不自己给阮觅,只道了声好。
接着阮均衣又道:“林华巷无甚作为,既然阿觅有向学之心,父亲何不给阿觅造出一番安静之地?”
这话中的意思很明显了。
想起这段时间小林巷的人哄骗阮觅母亲,差点稀里糊涂就将阮觅卖了出去。还有这回梓宁大公主的事情发生后,阮奉先闭门不出的态度,这些都让阮平左皱起了眉。
听到自己长子的话,他心中很快便有了打算。
于是阮均衣深藏功与名,好像什么都说了,却又什么都没有说一样,离开了书房。
旁人都道他的阿觅是林华巷无人看护的孩子,他却想将最好的东西捧在她面前。
他的妹妹们,都该是挺直胸膛,站于人前,无人敢于轻视。
只是可能这过程有些苦罢了。
阮均衣自认为自己这样一看到妹妹们便不由得心软的人,是做不了这种严苛的事情的,便只能将此事交予有能者。
等阿觅学那些东西学得痛哭,上山来找他哭诉的时候,他需要做的只是同她一起控诉这些事情的困难,与那个逼着她学习的人的严苛罢了。
至于逼着阿觅学习?
这种惹人厌的事可与他无关,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提建议的人罢了。
此时阮均衣一身光风霁月,坐于马车内,神色温和,端得是正人君子无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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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书房内,阮觅对着阮平左从书案上拿起来的一沓足有两根手指厚的试题卷,两眼发晕,差点栽倒在那儿。
心神动荡之际,阮宝珠扶住她,圆脸绷紧,颤着声说出了前些日子阮平左刚交给她的一句话。
“不、不要怕,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阮觅:???
她强作欢颜,“……多谢你关心啊。”
但其实阮觅心中也清楚,阮宝珠说的不无道理。阮大学士平日里忙,却也时常抽出空来教导她,这已经是许多人想求却求不来的事情了。
提升自己,让自己变得更为强大。
一般而言阮觅都不会排斥。
可在学习上,就算阮觅心中再怎么理解,总有一些在理智之外产生的怯意阻挡着她往前。
这大概就是学渣深藏于心底的恐惧。
她再次强笑着谢过阮平左后,拿了那沓试题卷坐了回去。
然后一翻开,刚浏览了一遍题目眼睛就开始上下打架,神色茫然。
她下狠劲拧了把大腿边的肉,这才重新清醒过来。
这些题不知道是从哪里拿过来的,不光包含了她这些时日学的诗词,还有些阮平左曾同她讲过的大雍各处的风土人情。除去这些外,还有术理、天干、地支、书学、律学……
包含之广,让阮觅怀疑这个出题的人是不是想将大雍朝所有的东西都往她脑袋里塞?
实在太过恐怖。
不过涉及的知识面虽然广,可当阮觅静下心来仔细琢磨后,却能发现那些都是很基础的题。就连阮觅这样不怎么了解的,只要根据题意多做思考,便能猜对个七七八八。
于是阮觅心中的赞叹更甚了。
她在那儿奋笔疾书,偶尔遇到不会的地方,先自己认真琢磨一会儿,随后坦然放弃,干脆利落把题圈出来,打算等会儿一起拿去问阮大学士。
阮平左坐在那儿看她们各自做着自己的题。
阮宝珠年纪小还没个定性,挪动个不停,拿着毛笔也随便画几条线就是。
而阮觅面前那沓试题卷,阮平左本以为她会叫苦叫累着拒绝,没想到只是刚接过的时候脸色僵了一会儿,很快就恢复正常,现在更是认真开始做题了。
他欣赏这个侄女身上的韧劲,宛如溪流蜿蜒,万里不绝。
即使途径荒原,也能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就这样看着,阮平左不禁想起昨日长子说的话。
族群之所以是族群,便是因为那是由许多族人,各司其职,将火把延续。
不管女子还是男子,在欣欣向荣的时候,都该向着朝阳,迈向前方,不畏风雨。而不是囿于窄小天地,消磨锐气。
这孩子有着令人期待的未来,不能就这样被原生之地的藤曼束缚着。
阮平左心中本就有那个念头,现在更甚了。
他视线落在面前的桌案上,开始沉思起来。
……
等阮觅终于写完一张后,已经到了巳时。
而等阮平左再给她讲一遍不懂的地方,就到正午了。
几人一起用了午膳,用完午膳后阮平左把阮觅交给谢氏。
“半月后圣上于昇云山秋猎,届时世家齐聚,你得认得清他们出自哪家,祖地何处,姻亲关系如何。这是一场给你的试炼,好生准备。”
说完这话后阮平左便走了,阮宝珠也被留下来和阮觅一起学习。
谢氏温温笑着补充:“阿觅只要大致将鳞京世族间的关系理清楚,便可以了。半月时间,以你的天资,这倒也不难。”
阮觅:我不行我不上。
可在心底,阮觅还是明白他们这么做的目的。
同先前谢氏带着阮珍珍去赏莲会不同。
每年一回的秋猎,前去的人员也更加精简。因为这不仅可瞻仰圣颜,是件极荣光的事情。而且为了保护秋猎中圣上皇子们的安危,只有身份地位达到一定层次的人才能应邀前往。
阮平左带着阮觅前去秋猎,想必也要先同圣上请示,这就相当于阮觅在圣上面前露过脸了。
这等殊荣,本不该是六品官员之女应该有的。
阮觅抿着嘴角,她本就受阮大学士一家照顾颇多,现在还要他们这般的为她打算……
第一反应是想缩回脚,重新回到安全的距离里去。她一旦同人太过亲近,就会产生这样胆怯的心理。
但看着谢氏温和的神情,阮觅很快又冷静下来。
早在被段般若掳进府的时候,阮觅就明白自己如今不过是一座危楼,摇摇欲坠。
她手里什么都没抓住。
人想要活着,便需要有足够的物质。当不够的时候,只能伸出手迈开腿往前跑。
手里抓住东西,才能让她站起身来。而不是缩在软弱里,等陷入困境时,将旁人也扯进来。
于是阮觅心中做下决定,郑重道:“多谢伯母,我会好好学的。”
就是因着这一句话,阮觅咬着牙硬撑了一个下午。
鳞京王氏族人大多居住在哪几个巷子?
喻氏迁入鳞京前,最有名气的那一支族人居于何地?
陈氏与鳞京中哪个世家联姻最为密切?
……
阮觅忍着脑中轰隆作响的崩溃声,拿书的手微微颤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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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又是一日下午。
秋日阳光透过小轩窗,洒在少女面前的桌案上,金黄与暗紫,呈现出支离破碎的美感。
阮觅跪坐得端正,听谢氏讲鳞京世族之间的关系。
每次讲完一部分后,谢氏都会出一个题目问阮觅。
“若是阿觅在秋猎上遇见了王氏,姜氏与李氏的女子,你们聚在一处。忽然间她们几人争吵起来,最后又将话题抛在你身上,问你赞同谁的看法。这个时候,阿觅认为,该如何做?”
王氏,姜氏,李氏。
阮觅垂眸沉思。
回答一道题,首先要做的就是审题。
当引起旁人争吵的话题被引到自己身上来的时候,或许每个人第一时间想要做的,就是重新将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保全自己不受战火波及。
但是这个题目真的是这样解答吗?
阮觅认为不然。
能做到独善其身自然是好,可那只是没有其他办法时的下下选。
而且阮觅也不觉得这位出身谢氏一族的伯母会出这样简单的题目。经过前面几次的血泪洗礼,阮觅如今已经非常老练了。
或许也与她的性格有关,一旦决定好了要往前,就算荆棘泥沼,她的头也非常铁。
既然这个题不是问如何独善其身,那就定然就是问,要用怎样的手段让她们安静下来?
可以说在问阮觅,如何那三人中充当协调者,更贴切一点,或者也可以说是领导者。
阮觅开始回忆王、姜、李这三个世家的关系。
王氏势大,且其家主与阮伯父共为文渊阁大学士,所以王氏与阮氏算是有一些来往。但这一点来往不足以让王氏女平静下来,所以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