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茫然摇了摇头,随即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钟离竟这个名字,似乎原本正是他母妃的名字。
“因为父王在迎娶母妃的当天,便杀尽了母妃的族人,连尚在襁褓的婴儿也没有放过。”
世人只道皇帝生母是个美丽却不详的疯子,却没有人提及过她为何而疯。
她难掩震惊,碰倒了手肘旁放着的药瓶,又手忙脚乱地将它扶起。
她对面的男子没有动,只定定瞧着她的反应,口中似是发问又似是自言自语。
“你说,这样的母妃,是否还会真心爱父王?”
当然不会。
一个声音在肖南回心底脱口而出。
没有人会爱上屠戮自己亲人手足的仇人,这是世间常理。
可是,这世间又唯有一样东西不可用所谓常理去衡量,那便是人情。
她想起那叛逃杀害肖府满门的白允,即便隔着血海深仇,肖准依旧无法对她痛下杀手。
她又想起那日在行宫大殿之上的自己,彷徨、屈辱、受尽折磨。
而他就端坐在王座之上,明知许家父子有意从中挑拨,仍旧借势而为、将她逼上绝路。因为他的一道口谕,她此生都无法再握起弓箭。
按理说,她该恨他、厌弃他、见面便想要杀了他。
可她没有。
她内心有一种复杂的情愫交织在一起,就如她第一次见他时的印象那般矛盾而激烈,久久不能平息。
“陛下还欠我最后一个问题。”她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去,心跳声却在耳鼓内回荡,“那日在天沐河天堑崖壁之上,陛下为何要救我?”
空气安静了片刻,他不答反问。
“那日在焦松行宫大殿之上,你为何要将罪责揽下?”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她无法对肖准见死不救。
即便她已经知道他的心不在她身上,她也无法忍受眼睁睁看他受折磨、被打落尘埃。
她的声音哽在喉咙深处,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尽管已经过去许多日,肩上的伤也已经结痂,但她还是无法面对那种情绪。
”你不必开口回答,只需明白一件事。”
他的声音又近了些,气息吹拂过她的眼睫,像是有什么东西飘飘的落下。
“你的答案便是我的答案。”
这一句,他没有以帝王自称。
这显得他的语气比以往都要轻上不少,可那话语中的深意,却似有千万万般重。
她仿佛看到眼前的那座高山以倾颓之势向她压来,她避无可避、退无可退,终将被埋那方迅速扩大的阴影下,与之融为一体,直至千百年以后天崩地裂、方可自由。
一阵风吹过,炉中最后一点香粉燃尽,青烟却未断,像如有实质的思绪一般缠绕在两人之间。
就在她要承受不住这空气中纠缠反复的情绪时,他终于起身来。
“时辰到了。走吧,去个地方。”
第117章 活尸
传闻在极北格勒特高原的风雪之城中,曾有一座天下奇楼名唤————径荫楼。
此楼广纳天下能工巧匠,许多传世之作皆出自其手。楼主每三年大宴天下、挥金如土,宴席中会有一名勇士胜出,得以进到这座楼台深处,一览楼主庞杂如山的玉石巧玩。径荫楼名如其楼,处处暗藏玄机、只有楼主知晓曲径通幽之法,以至于楼中珍宝无数却无人能窥其一二。
曾有一位有幸入楼的玉痴在描绘楼中奇景时如是写道:
台四方,阁六座,廊廿四道,门七十又二扇,坐东西南北天地,曲折相通而互不相见。
顾名思义,说得便是这楼中各处看似独立却又能以隐秘的方式相互联结。
而眼下的静波楼也是如此。
肖南回又回到了那条密道,走得却不是来时的那条路。她跟在夙未身后,在黑暗中七拐八拐地前行了一阵子,再见天光之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转到了这座楼台的北面。
先前面对湖泊的那一面视野空旷,四处皆无遮挡,一眺可见数百步之外。而如今这一面却对着一堵高墙。
那墙与这楼台探出的阑干之间只有一丈有余,静波楼少说也有数十丈之高,而那堵墙竟比此座楼台还要高出一截,细看其上遍布新旧修补夯土的痕迹,巨大的石砖看起来古老而沧桑,其上有一层长年累月风雨留下的厚苔,灰白与青绿相间,生死交替已有百年。
“那边是宫墙,你若探头探脑,小心被一箭射穿。”
心思被拆穿,肖南回脸上有些挂不住,轻咳一声将脑袋缩了回来。
原来这便是宫墙。想当初她立于那宿东田家的墙根底下时,还曾觉得宫墙也不过尔尔,如今来看却是她太没有见识了。
气氛一时尴尬,她试图转移一下话题。
“此楼与宫墙只一线之隔,陛下难道不怕有人利用此处混进宫中?”
“那你可知为何静波楼的入口处要设在黑羽营内?何况出去容易进来难的道理,应当也不算难懂。”
对方回答得有几分漫不经心,似乎凸显了她这问题的“愚蠢”。
且不说外人要如何知晓此处,便是黑羽营一条便够寻常贼人喝上一壶了。
她不甘心,故作高深地补上一句:“陛下也需晓得家贼难防的道理。”
走在前面的身影顿了顿,突然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确实。”
这什么意思?说她是贼?
肖南回莫名有些生气,生气之余又有些心虚。
就在此时,一阵车马行路的声响从下方传来。
她不自觉地向下看去,便见一辆马车从那宫墙与楼台之间、将将容得下的巷子中驶来,又在巷子尽头缓缓停住。
车上跳下来一个人,正是丁未翔。
但肖南回的目光却仍停在那辆马车上。
那马车外观看上去平平无奇,就像是寻常阙城大户人家出门会用的那种马车,可她就是莫名觉得眼熟。
那人察觉到她疑惑探究的视线。
“你确实坐过那辆车。”
肖南回呆了呆,随即在自己坐过的为数不多的马车中对上了号。
那是他们从霍州回程时坐过的马车。
她当时被算计丢了玉玺,转头想去找人算账时,对方却连同那辆马车一起人间蒸发了。
如今来看,一个地图中都不存在的地方,她找不到也是正常。
不过,这宫里的车驾,何时这么不讲究了?
“这是......宫里的车?”
“不是。”夙未顿了顿,眼前几乎浮现出老丞相那张气急败坏的脸,随后不甚在意地挥了挥衣袖,“一个老朋友的,借来用,忘记还了。”
也对,宫里的车驾太过显眼,只怕还没驶出这条街,坊间便要传遍了。
肖南回没去细究皇帝口中的这位老朋友是谁,更没细想究竟是何人能让皇帝用到“借”这个词。
也就片刻功夫,丁未翔的身影便出现在楼台之上,她甚至根本没看清他究竟是从哪条密道走出来的。
这静波楼与皇宫只有一墙之隔,她突然有些好奇这楼中还有多少条那般漆黑不见尽头的密道,而其中是否有一条正好通往那皇宫深处......
“见过陛下,见过肖姑娘。”
咦?这狗腿子何时变得对她这么客气了?
肖南回看向丁未翔的眼神变得有几分警惕,然而对方显然没心思和她进行眼神较量,兀自取出两副颇有厚度的面纱递了过来,自己也戴上一副。
夙未接过,将其中一副递给肖南回。
“这是提前熏过苏合香的,你最好戴上。”
熏香?为何要熏香?她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吗?
肖南回有些纳闷地接过来。
“我们是要去见什么人吗?”
“算是吧。”
半盏茶的功夫后,她便明白为何要戴这面纱了。
前方一片黑暗,她似乎走进了一个没有窗户、四面都是石壁的空房间。
一阵什么东西腐烂的恶臭味自黑暗中迎面而来,即便是戴着厚厚的面纱,依然无法阻止那股味道钻进鼻腔。
肖南回被熏得几乎是一个踉跄,下一瞬,后背撞上那人的胸膛。
温热透过基层布料传来,心跳贴着她的背隐隐震动,她猛地想起行宫偏殿那一晚他为她涂药的情景,连忙想要退开来,一只微凉的手将她的手臂一把抓住,又将她拉回他身边。
“离孤近些,对你有好处。”
那股若有若无的清冷气息将她包围,驱散了周遭那令人恶心眩晕的味道。
肖南回没动,任由那只手轻轻牵着她向前走去。
她不明白为何那人的手是凉的,却令她四肢百骸都热了起来。
“到了。”
丁未翔掏出火引点亮了墙壁上的火把,四周终于有了些亮光。
四四方方的密室正中,只有一张窄而长的台子,台子上盖着一块白布,白布下隐约是一具人体。
肖南回有点反应过来那股味道从何而来了。
丁未翔走到那张台子前,将那张白布一把掀开。
白布下是一具还穿着宫人内侍服的尸体,面容已经浮肿难辨,露在外面的皮肤变成灰紫色,两只瞳孔却已泛白,舌头肿胀半探出那张嘴,空落落的袖管里是被砍掉一半的手臂。
她终于明白方才皇帝为何说肚子空些有好处。
就眼下这番情形,如果肚子里有东西,恐怕顷刻间就得吐个干净。
“离近些,仔细瞧瞧这人你可见过?”
肖南回定了定神,随即屏住呼吸凑近几步,努力辨认着那张已经面目全非的脸。
说来也是奇怪,按理说已经腐烂到这种地步的尸体是很难辨认的,但肖南回还是一眼就认出那张脸正是那晚在行宫时莫名袭击她的宫人的样貌。
那张月色下诡异的笑脸她不会忘记。
“回陛下,此人应当就是那晚与我在行宫交手的人。”
夙未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那晚之前,可曾见过?”
肖南回十足肯定地摇摇头:“未曾。”
夙未将目光转向丁未翔:“可是从宫外混进来的?”
“臣此前也做此推断,因此查错方向,随后才发现并不是。”丁未翔边说边上前一步,将一份记录宫内人员名录的简牍递到夙未手中,“此人名唤许睿,是皇宫内殿的一名寝官,入内务司已经六个年头,平日里做事还算规矩,焦松祭典之时便让他随驾同行了。”
“内殿的人,为何会出现在后院?”
“事发那日,因祭典人手不够,便抽调他在外院当差一晚。”
想起行刑那一晚的情形,肖南回的肩又开始隐隐作痛。
行刑结束时,她因为疼痛而精神恍惚,但隐约还记得一些情形。
“我记得当时他在行刑处候着,行刑的讯吏指派了个人引我去宫门,他便站了出来,说是带我去宫门,可路却走得不对。”
“他在攻击你前,可有说些什么?”
“他说......”肖南回眯起眼,努力回忆在曼陀罗花圃中的那一晚,“他好像说同我见过,但我却没有任何印象。”
“那你可知他为何要杀你?”
肖南回摇摇头,她回想起这人先前在岭西审问安律的手段来,觉得有点说不通。
“人既然都抓到了,难道就没问出什么来?”
丁未翔听出她话中意味,看了她一眼才开口道:“我当时留了手,只在断其手臂、未想过要取他性命,但他却当场便没了气息。”
“死因可有查明?”
“仵作说血瘀于心脉,似是死于心疾。”
心疾发作,当场毙命,似乎也说得过去。
毕竟就算是再穷凶极恶之人,见识过那晚丁未翔的一刀斩也难说不会腿软。
肖南回瞥一眼这相貌平平无奇的带刀侍卫,十分庆幸自己没有做了他的敌人。
丁未翔并未留意肖南回的目光,他此刻的脸色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古怪。
“还有一事未秉明陛下,属下不知是否当讲。”
“要只字不提。既已提起,便讲明白。”
丁未翔被噎了一句,梗了片刻方才开口。
“这具尸首运回至阙城时距离身亡那日已过去整整七日,但因为天气尚未转暖,按理说腐败程度应当还算轻微,只是验尸时仵作却十足把握称:此人死去至少已有半月有余。”
“什么?”肖南回的不可思议跃然脸上,视线又落回到那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上,“可他明明......”
她说不下去了。
寻常尸体在如今的气温下存放七日,当真会腐烂到这个地步吗?
可如果他并非死于七日前,她那日见到的会走会停、会说话又会行凶的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夙未的脸上依旧没什么太大表情,只流转的眼神间显露出一点沉思。
“此人半月前的行踪可有核实过?”
“属下都一一核实过了。据那几日当值的内侍总管所言,许睿半月前仍照常在宫内当值,与差簿上记载也无出入。”
“期间可曾外出?”
“未曾离开过宫内,只在正月廿三那日告假了半日,说是身体略有不适。”
“尸体运送途中可有旁人经手?”
“属下全程负责押运,旁人既不知晓也无从经手。”
空气陷入短暂的凝滞,无人可以打破蛰伏在黑暗中的谜团。
肖南回的思绪却在这一瞬间飘远。
如果,她是说如果。
许睿那一晚确实已经死了呢?
她突然回想起那晚的一些细节。
她跟在那盏摇曳的宫灯后,似乎鼻间总是闻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腐臭味。当时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毕竟皇家行宫,怎可能有腐败之物?可如今想起,却突然有了不可思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