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惯了平弦。
就像她已经习惯了肖准。
生命中存在了数载的东西和人就这样一夕间抽离开来,肖南回不可避免地难受了一阵子,直到她突然想起了那封莫春花送来的信。
即便不是战时,军中也是常有急事要处理的,好在她如今官职低微,事情比以往少了许多。除去往返军营和昱坤街之间,她仍有大半时间算是空闲,登门拜访一下莫春花应当不算难事。
颜将军府邸就在昱坤街隔壁不远的地方,修得颇为气派讲究,倒是与雁翅营出身、颇有些不拘小节的颜广南辕北辙,兴许是与那正统命妇出身、祖上三代从官的正房夫人有关。
肖南回料到莫春花见到她应当会挺高兴,但没料到会那么高兴。莫春花纠缠着要她兑现承诺,今日要学花枪、明日要学陌刀、转头又对板斧感了兴趣。
肖南回闲来无事,便也一一满足对方的要求,一方面消磨着自己难熬的时光,另一方面也借着出入颜府为自己私下调查的事打个掩护。
可一晃六七日过去,她渐渐觉出自己一入颜府,便会被众人行“注目礼”。
起先她以为是自己错觉,可渐渐地,就连府上门房家那斜眼痴呆的傻儿子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她。
肖南回终于忍无可忍,在第十次光顾颜府时,一把抓住了试图逃跑的内院丫鬟。
“我都还没开口说话,你跑什么?”
小丫鬟十五六岁的年纪,又是从小在高门大院里长大,哪里见过肖南回这么气势汹汹、中气十足地问话,当场挤出几滴眼泪来。
“大人饶了奴婢吧,奴婢只是个洗漱丫鬟,什么都不知道啊。”
对方一边吭哧一边坐在地上,一副腿软的样子,肖南回瞧不下去,一把将她提起来。
“你起来说话......”
话说到一半,她这才发现这丫鬟手腕上一块青紫,语气不由得放缓了些。
“谁打你了吗?”
小丫鬟在地上抖作一团。
“奴婢、奴婢不敢说。”
“哦。”肖南回松了手,挑眉弹了弹衣袖,“不敢说那便不说吧。”
说罢她转身毫不留恋地作势要走,地上的人果然瞬间想通了。
“大人!”那小丫鬟两只手死死抱住她的腿,嗫嚅转做哭诉,“求大人给奴婢做主。”
肖南回虽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却不甚喜欢女子动不动作小服软的样子,见这阵势莫名心烦。
“我一不是什么大人,二做不了你的主。你若想说便说,不想说我就当没问过你,再问旁人便是。”
说罢她便要抽出腿来,那小丫鬟见状心知绕不了弯弯,又是一副痛苦模样。
“都是......都是那四小姐痛下杀手、欺压奴婢啊!”
颜府新晋四小姐,岭西来的南羌霸王花,莫春花是也。
不,如今应该是颜春花了。
肖南回鼻间一哼,突然觉得这事顶顶地有趣。
“自打四小姐从您这学了些拳脚功夫,动辄便那院内的丫鬟婆子们出气,有时就连小厮都不放过。奴婢离得近,总是被抓来出气,这日子实在是没发过了啊!”
那小丫鬟越说越激动,一副要哭断了气的样子。
肖南回瞧不下去,又觉得这样吵闹早晚要引来不必要的人,于是给了对方一些碎银让她退下后,便直奔莫春花的院子而去。
面对肖南回的求证,当事人颜家四小姐供认不讳,一边砸着拳头大小的青木核桃,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丰功伟绩”。
肖南回这才知道,自打她开始教莫春花拳脚功夫,这疯婆子便两天一遁地、三天一揭瓦,院子里的丫鬟婆子教她打了个遍,还美其名曰:初试拳脚。
那张带有岭西口音的嘴巴还不肯罢休,她终于忍无可忍,一掌拍碎了桌上剩余的三个核桃。
“有能耐你去军营里单挑去,在这欺负小姑娘老妈子算什么好汉?!”
莫春花一呆,随即尖叫一声去抢救那已经碎成渣渣的核桃尸体。
核桃仁已经糊做一团,莫春花怒视肖南回。
“我不是好汉!我是女的!”她龇牙咧嘴,一副野性难驯的模样,“还有我为什么要去军营?军营里又没人欺负我,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做!”
肖南回挑眉,一脸不信。
“谁欺负你了?”
莫春花伸出两只手爪子开始掰手指头。
“前院大夫人那的绿梅、碧蕊,隔壁二夫人院里的番红儿、玉色还有福贵,我三姐那的小桃、苏杏,大姐串通的乳母丁嬷嬷,二姐买通的门房老郭和他那总管姨婶婶......反正就所有那些我打过的人呗。”
府上人丁加起来总共只有五个人的肖南回,被这一串人名深深震撼到了。
“你才进府多久,怎么结了这么多仇?!方才我在院子里碰见的那个什么洗漱丫鬟......”
莫春花冷哼一声:“她是二夫人院子里的人,一个主子的贴身丫鬟总在我窗根底下转悠偷听,被我泼了两回洗脚水仍不长记性,挨上几顿揍已经算是便宜她了。”
“这颜府里难道人人看你不顺眼?还有没有不是你仇家的人?”
莫春花剔了剔牙,仔细思考了一番。
“后院厨房养的那只黄狗勉强算得上站在我这边。”
肖南回一时无语,既觉得这内院间的斗争实则荒唐得很,又觉得莫春花这以牙还牙的手段令人哭笑不得。
本以为短短月余未见,莫春花在颜府混得可谓是风生水起,每日叮嘱小厨房做尽好吃食,新衣新首饰也是满了好几个小箱。如今来看,颜广正室的那七八个“善男信女”没少暗地里给她难堪。
然而莫春花似乎浑然不在乎。她该吃吃、该喝喝,学得些拳脚功夫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招呼给那些找茬的人,一点也不在乎后果。
相比之下,她虽说是个颇见过些世面、又自诩清闲的塞外将军,这些年私下里却总要顾及许多,简直不要活得太窝囊了。
她有些不甘,试图苦口婆心地说教上两句。
“你倒是心大,不怕动了手,之后落人话柄?何况日后若是真论起来,你这无凭无据,怕是得不了便宜。等颜将军回来了,这一群碎嘴子左一言右一语的,岂还有你的容身之处?”
莫春花咧嘴笑笑,语气却十足的认真。
“我有准备,老颜若不罩我,我大不了再回岭西。我是野惯了的,可以受冻挨饿,但就是不能受委屈。我娘虽然不识字、又没啥大本事,但也是从不让我受委屈的。”
肖南回愣住,突然便若有所思。
顶着后院压力、将一个外族女奴的孩子接回自己府上,颜广对莫春花无疑是有感情的。
但他们生活的世界,原本就是两个世界。即便有解不开的羁绊、斩不断的情谊,这种差异和不同带来的沟壑也不会被填平。
这不由得令她想起另一个常在她身旁出现、她却总觉得触不可及的人。
有时她也常常会想:如果那日在永业寺她没有求那支签,她与他是否永远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他身上布料衣裳触手是繁复昂贵的触感,举手投足间透着的是庙堂之高的气度,就连周身萦绕的味道都是神坛上的气息。
但她不一样。
她布衣荆鞋,江湖之远,身在凡间。
她和他的距离,原本就比莫春花与颜家的距离还要远。
她想起那个怀抱,想起那个吻,想起他牵起自己的手......
如果。她是说如果,有一天,她要离开自己熟知的世界、决心去到他的身边,是否便会像如今的莫春花一样,离开了那片熟知的故土,困在一处人心凉薄的院子里,从来的那日起便做好要离开的准备呢?
皇宫的墙比颜府的墙高上许多,皇宫里的女人比颜府里的女人美上许多,皇帝的心比颜将军的心复杂上许多。
莫春花可以挨饿受冻但不能受委屈,而她可以孤身一人但不能没有自由。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了,她需要的勇气,定是比莫春花需要的多上许多。
“今日的拳还教不教了?昨日你只教到一半。”见她许久不说话,莫春花有些纳闷,随后又想到什么,“你若是怕她们闲言碎语,我可以去你那找你。”
她若是能在肖府安生待着,还用得着天天到颜府来打发时间?
肖南回摆了摆手表示谢绝,不知怎么的突然便泄了气,说话都有些没劲。
“我看我这点拳脚功夫你也派不上用场,改天给你介绍个新师父,打人的功夫不错,算计人的水准也是极高,保你满意。”
“只要不是鹿松平那厮,谁都可以。”莫春花不知想到什么,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上次在宿岩敌军来袭的时候,他把我塞进拉粮草的辎重车里,颠了三天三夜才放我出来。”
“是吗?”肖南回心虚地笑笑,有些庆幸方才没有将鹿松平的名字说出来。
突然,院子里传来些动静,依稀夹杂着女子的说话声,由远及近。
第120章 春花的烦恼(下)
在习武的人当中,肖南回的耳力不算出众,但对听过的声音总是更加敏感一些。
在那团由远而近的嘈杂人声中,她分明听到一个方才听过不久的声音。
“夫人莫要再向前了,四小姐手下没个轻重,您要是有个好歹,奴婢就是一万条命也不够抵的啊......”
好么,这是前脚刚在她这告了状,后脚又去擂别家衙门的冤鼓了。
肖南回生平最恨遭人利用,见了这出戏顿时无名火起,却听得一道陌生女声沉沉响起。
“我倒要看看何人小小年纪就如此嚣张,竟不把人当人看了。日后若是得了便宜,岂非要骑到正室头上去了。”
她靠近窗棂向外望去,只见院子里站着约莫七八个人,都是女子,当中有颜府的两位小姐和一位偏房夫人,除去两个侍女和方才哭诉的那洗漱丫鬟,便只剩下两人瞧着眼生。
这两人中有一人已有白发,发髻倒是梳得溜光水滑,瞧着像是宫里那些教习规矩的嬷嬷。而旁边那个只露了半个身子,头上簪了一把金步摇,瞧衣服也甚是端庄考究,颜色用得也深,像是在彰显某种不言而喻的地位差别。
“这又是哪两位?我怎么之前没在府上见过?”
“外面来的。”
莫春花言辞有些闪烁,肖南回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门缝外的那几个人身上,并没有留意。
“外面来的?外面来的也敢插手别家后院的事,面子抻得倒宽、手伸得也长,忒不讲规矩了。”
莫春花讪讪笑了两声,声音更低了。
“让她在那坐着吧,等日头落了,她自然就回去了。”
肖南回终于察觉身后某人透露出的一股子怂气,有些奇怪地回过头来。
“这才晌午,离昏时少说也得两个时辰。人家都杀到家门口指着你的鼻子破口大骂,先前拳头都敢抡,如今怎地都不敢驳上几句?”
莫春花避开肖南回的视线,用两根手指捏着前额的碎发捻啊捻。
“这事倒也不是敢不敢的问题,只是有些时候没必要去惹那一身骚。”
肖南回眼瞧着身边方才还张牙舞爪、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转头突然变得老成中庸了起来,竟有些不适应起来。
“我寻思着你来阙城这么久也没什么长进,如今是突然开窍了么?”
“我倒是无所谓,只是担心我娘。”莫春花脸上浮现出几分坦然的神色,声音却低低地,“毕竟老颜靠不住,又没旁人可以帮我。”
肖南回有一瞬间的讷然。
“果真是个没爹娘教养的东西、欺软怕硬的主,打人的时候可不是这番光景的,如今倒是怂的厉害......”
院子里陆续传来女人们刻薄的言辞,肖南回看着眼前沉默的莫春花,她的皮肤还是那蜜一样的颜色,头发在常年的风吹日晒下褪了色,手指也因为粗重活计而粗糙变形,那镶着宝石的扳指卡在上面,有种说不出的臃肿窒息。
即便住进雕龙画凤的屋瓦之下、披上绸缎、戴上玉镯翡翠,莫春花却还是几乎在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粗布衣裳的南羌姑娘。
那些只存在于杜鹃闲话中的高门大院里的勾心斗角,肖南回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只觉得令人寒心。
莫春花好歹也是颜府小姐,只是因为出身不好,便要被各种敲打试探、恶意揣测,如今但凡有个差错,多得是看热闹的看客,真心肯护她的人一个也没有。
莫名地,她又想到了自己。
从她记事起就没见过她那薄情寡义的爹娘,遇到肖准前,能保护她的人只有她自己。
尽管小时候的自己并不知道什么是爹娘,但是起码知道那些过的好的小孩子都是有爹娘的。在那无数个挨饿受冻的夜晚,她也是乞求过上天,给她一个爹或者一个娘的。
她觉得只要有爹娘,就能不受欺负。
如今来看,她还是太天真了。
若是摊上如莫春花一般的本家,也同当初死爹死妈、举目无亲的自己也没什么两样了。
凭什么她们要受到这样的对待?凭什么?
别人不管,她管。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莫春花连忙开口道。
“这事你别管......”
这厢话刚说了半句,再一转头,肖南回已经不在原地了。
院子里,一众女人正叽叽喳喳地声讨着什么,只听“哐当”一声响,一名束腕短打的高个女子拍门而出,三步两步便走到了跟前。
“青怀候府肖南回,见过各位。”
一礼作罢,肖南回直起腰来,正对上那华服金钗的女子。
一瞥之下她才发现,对方的年岁看着并没有想象中的大,瞧着还不及黛姨的样子,眉宇间颇有些秀美,只是做了妇人装扮,衣饰过于厚重古板,偏偏头上那支金步摇又太过华贵招摇,平平生出一股俗气来。
“在下已报上名讳,还不知这位是哪家夫人?因何在我朋友门前如此喧嚣?”
那夫人没说话,似也在打量她。倒是她身旁那位嬷嬷先开了口,语气中透出一股来者不善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