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正前方立着一只恨不能有半人高的罐子,罐口封着新泥,扎着一张粉红色的胭脂纸。
肖南回轻咳一声,从罐子后探出半个脑袋来。
“这是杜鹃去年秋天新酿的橘子蜜,拿来给你尝尝。”
杜鹃最是瞧不上姚易这奸商,那蜜当然不可能是本尊亲自送的。
肖南回摸了摸鼻子,暗自祈祷杜鹃不要察觉她那十几坛子蜜凭空少了一坛。
姚易依旧不语,低头在账簿上奋笔疾书。
他忙碌的时候脸色便是如此冷淡,和平日里对着金主们那副笑脸相迎的样子简直南辕北辙。
然而今日,瞧着确实是比往日还要刻薄无情些。
吱呀。
门开,伍小六拎着个小铜壶走了进来。
月余未见,他比先前还胖了不少,那双贼乎乎的小眼睛如今愈发地像姚易了,就只眉宇间的那种刻薄不屑还差了些。
似乎是隔了阵子不见,伍小六见了肖南回显得有些扭捏,捏着铜壶的胖手因为紧张而凹出几个肉坑来。
“伍小六。”肖南回唤那胖子的名字,“你怎地不敢抬头看我?”
伍小六耷拉着胖脸,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
“哪有,你看错了。”
肖南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杯子,皱起眉头。
“为何是清水?”
伍小六突然拎起壶便夺门而逃,一直沉默的姚易终于从案子后面抬起头来,一双小眼透出凶光。
“你送来的人半月吃掉我五十两银子,你这个前主子还有脸来问为何,有口热水喝就不错了,还想怎样?”
伍小六有点“命中克主”,这一点肖南回在岩西的时候就知道了。
但她没想过他还有可能是个“赔钱货”。
讪笑两声,这回换肖南回臊眉耷眼起来。她伸出两根手指捏起那杯子小口啜着,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嘀咕着。
“我下月要去趟雨安,据说那里特产子母蕈,过阵子正是肥美的时候,我多带些回来......”
姚易突然开口打断道:“你去雨安做什么?”
肖南回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还不知道春猎的事,顿时后悔自己嘴快,下意识便想粉饰太平。
“春猎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姚易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不是已经十余年没开过春猎了,怎么今年突然想起来了?而且你如今又无官职在身,为何要一同前去?”
“我又不是皇帝,我怎么知道?”
肖南回显得有些烦躁,姚易却反常地没有计较,只淡淡下了结论。
“他撤了你的官,倒是好事,你就别往前凑了。”
不可能了。
因为她拿了黑羽营的腰牌,又掺和进调查仆呼那的事。这些事她一直没有同周围人讲过,姚易自然也是不知情的。
肖南回有些心虚,两头打着哈哈。
“这些日子他们人手吃紧,估摸着真要到时候是轮不到我的。”她顿了顿,生硬地转开话题,“那个......你也知道我今天来是为了信的事,莫要拖着我。”
是了,她今天来是为了来收那邹家的回信的。
先前在焦松县寄出那封信的时候,她便留了个心思,将回信的地址标做了望尘楼。
一来望尘楼每日进出信笺众多,人多眼杂反而不易引人注目,二来若是日后当真因为她的私自探究而惹上什么祸端,也好将肖府从中摘个干净。
姚易人堆里修炼多年,怎会不知她这点小算盘,先前便任她干坐了半柱香的时辰,就是冷笑不语。
如今他不咸不淡地看一眼肖南回,语气已开始不由自主地尖酸起来。
“你倒是对我信任得很。那邹家如今可是宫里重点排查对象,你就不怕我转头拿着信到许治那里参上你一本,说你里应外合、通报敌情。”
“姚兄说笑了。”肖南回表情憨厚,语气中透着一股认真,“我寻思着你这抠门掌柜的身份早就人尽皆知了,光禄司年年查你的账,莫说去廷尉府,就算找个县衙去鸣鼓,人怕是刚进衙门街口就要被抓走问话呢。”
几个月不见,肖南回挤兑人的功夫明显见长。
姚易额角爆出一根青筋,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它压了回去。
他从一旁杂乱的账簿中翻出一封薄薄的信笺,丢到了肖南回脸上。
“自己瞧。”
“欸?”肖南回从脸上将那信摸下来扫了一眼,神情渐渐变了,“这信怎么......”
“信笺没有送到地方,被从霍州退回来了。”
肖南回一愣,随即将那封信翻过来仔细查看起来。
那确实是她数月前寄给邹家的那封信,信笺的封口还是原样,没有被拆开过。
“怎么回事?是送错了地方还是......”
“我差人去驿站问过了,说是你要送书信的那户人家已经搬走了。”
肖南回难掩惊愕。
“搬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刚出正月的那段时候吧,也有几个月了。”
怎么这么巧,她前脚刚盯上邹家,后脚整个邹府的人居然都消失不见了。
邹家也算得上是一方豪绅,绝非什么小门小户,那曲折繁复的院墙内少说也得有个百十来号人,怎地会说不见就不见了?
她突然想起先前吴醒曾说起过的邹家那处老宅,好像上一任的扈姓主家,也是一夜之间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座空宅子。
谁做的?皇帝做的?
皇帝一边追查邹思防、一边却把他的家人偷偷搬走了?这是故布迷障还是吃饱了撑的吧?
可如果不是皇帝,又有谁有这样的本事呢?
肖南回眉头紧锁,已然不是方才刚到这里时的轻松心情了。
“先前教你帮忙查的那件事情有眉目了么?”
姚易的脸色也变得不好看起来,他盯着案上的算盘,手指胡乱将算珠归了零。
“你当我是有什么通天的本事?先前还只是打探点旁门左道的东西,现在竟然还探究起秘辛讳忌来。我看你是嫌命太长了。”
“一个人尽皆知的悬案,算哪门子秘辛讳忌?!”肖南回也有点急了,语气也跟着急促起来,“那封从黑木郡来的书信,御史台的文书上明明记载过的,可如今却查不到了,这当中定是有人做了手脚,许是宫中也说不定......”
“肖南回!”姚易几乎是尖着嗓子打断了她的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肖准到底给你下了什么咒,值得你如此昏了头、豁出命去似地替他做这些事?!”
姚易的质问在偏院的围墙内回荡,震落几条花枝。
肖南回的心也仿佛跟着周围的空气颤了颤。
姚易的质问没有错,可他只说对了一半。
如今她查肖家的案子,已经不再是为了肖准了。
她担心的人,正是白允口中的始作俑者。她曾经一直在追寻那个答案,如今知晓答案后又要拼了命一般去证明那不是真的。
这样荒唐的事,她怎能说出口?
可如果事实的真相便如白允所说,她不要是最后一个知晓的人。
许久,肖南回终于有些恢复了平静,掩饰般地笑了笑。
“你若不愿帮我,我不为难你。说到底是肖家的事,不该把你卷进来的。这事就算我没提过。”
浓烈的花香飘过鼻间,她又连打几个喷嚏,随后准备爬起身来。
哐当。
肖南回扭头,只见姚易将一个布袋子扔在了那坛橘子蜜旁。
第122章 一条带子
肖南回盯着桌上的布袋子,又看向姚易。
“这是......”
姚易没有看她,声音中透出一种对自己的嫌恶来。
“十六年前青怀候建府时,曾找城西的曾荣记配过钥匙。依备录所记,共打了铜锁匙一十四把、银锁匙三把,还有一把铁钥匙。都在这里了。”
肖南回拿起那布袋子握在手心,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眼前突然变得有些模糊。
她这一辈子,能有几个真心相待的朋友不容易。旁人不知姚易心性,或许觉得这不算什么。但她是知道的。
成长在望尘楼这样人心复杂、又被人诟病成下等腌臜的地方,姚易其实是个很自私的人。这份自私中的一丁点温情都是难得可贵的,而她何德何能,总是受他的照拂。
眼见面前的人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要掉起眼泪来,姚易的脸色瞬间变了变,整个人扭麻花似的转向背后的墙。
“你莫要在我面前摆出这副恶心的姿态来,教人看了心里添堵。”
深吸一口气,肖南回将已经流到一半的鼻涕收了回去。
姚易缓了缓神,有些别扭地开口道。
“既然是查肖府的事,为何不直接去问肖准?虽说你们闹僵了......”
因为肖准并不知道白允曾对她说过的话,如果他知道,只怕青怀侯府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将会一夕之间变得紧张而微妙。
肖南回怅然叹气:“你不懂。”
眼瞧着面前人露出那副熟悉的、色令智昏的表情,姚易心头的那股子无名火又蹭蹭地冒了出来,声音中也带了几分冷笑。
“是我不懂,还是你不懂?聪明人应当知道什么事可以明白,什么事该装糊涂。一年前你向我打探秘玺之事时我便告诫过你,有些事非你一人之力可以为之。小心弄巧成拙,平白将自己搭进去。”
肖南回将那装钥匙的袋子胡乱塞好,笑嘻嘻地起身来。
“我向来不是个聪明人,这你是知道的。但我这人命大,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差这一回。”
姚易死死盯着眼前这女人的脸,像是要将她的脑子敲开一看究竟。
“榆木脑筋。有你后悔的一天。”
话音未落,女子已经拍着屁股跨出门去,嘴里还哼着变了调的小曲。
那脚步声渐渐走远,姚易将视线投向窗外。
夜色降临,新月挂梢。
黑暗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似乎是宿了整个白日的夜枭准备狩猎。
姚易收回目光,起身将那扇对着后院的窗子关好。
暖暖的灯火亮起,望尘楼的后院偏房再次响起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华灯初上,暖声昧语,燕扶街的夜才刚刚开始沸腾起来。
十数条街外的宫墙却寂静冰冷,层层夯土铁甲守卫着看不见的王座,百步长的光明甬道一望见底,白日里百官林立的元明殿空无一人。
大殿后,只有一盏宫灯移动着。
疾行而来的内侍官脚下悄无声息,垂首穿过长而深邃的宫廊,在元和殿前闪身而入。
摇曳的烛火透过重重纱障在高挑的殿门上投下跃动的影子,年轻帝王的身形就在其中半明半灭。
“陛下。”
内侍官轻声唤道,纱障后的人影顿了顿,抬起头来。
“人走了?”
内侍官颔首。
“方才离开,约莫酉时三刻出的楼。”
答完这一句,大殿内便陷入短暂的沉寂。
内侍官显然早已习惯这样的光景,兀自为屋内的掐丝铜炉换上新炭。
纱障后的人自始至终没有离开面前的案子,那张朴素的桌案上堆积着如山一般的卷牍。他批完一卷又开一卷,速度之快犹如生风,左手握笔也未见丝毫滞缓。
又过了一会,帝王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再次开口问道。
“瞿墨还未到么?”
“回陛下,前日驿站才来的消息,说是这回瞿家老当家的亲自来了。老当家的如今已年近期颐,更是十年未曾离开过晚城,出行的车马比寻常都要慢上许多,估摸着再有十日应当能到了。”
夙未一时没有说话,随手拿起一旁玉匣内的文牒翻看。
那是礼官最新呈上的春猎事宜详排,包括何日启程以及抵达雨安之后的诸多安排。
单将飞察言观色,谨慎问道:“陛下可要推迟出发的日子、等到瞿家人到了之后再启程?”
“不必了,一切照旧。”
夙未将那文牒放回玉匣,复拿起朱批。
“还有一事......”
“讲。”
“劭丰关来报,说是三日前宗先生已过关往阙城来了。”
捏着朱批的手顿了顿,笔尖饱满的朱砂滴落案牍,留下一个如血一般刺眼的圆点。
“他来做什么?”
“说是烜远王府新得了小王爷,要办满月酒。”
“倒是个好借口。”他轻笑,笑意不达眼底,“自父王西去,他已离开阙城整整一十九年,如今却偏偏选了这个时候回来。”
“陛下的意思是......?”
夙未垂下眼帘,抬手轻轻将案上的朱砂抹去。
“且由他去。待上些时日,自会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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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刚过,肖府后院,一道人影正鬼祟地移动着。
肖南回擦了擦额头的汗,在偏院止住脚步。
她实在是很不喜欢这种做贼的感觉,奈何每每处境都是如此。
肖准今天没有回府,伯劳折腾了一日,睡得格外死沉。杜鹃和李叔耳力远不如习武者,只要多加小心,便不会惊动任何人。
排查完昱坤街的旧府过后,她终究还是要在如今的肖府中翻上一翻的。
肖家昔日府邸的旧物大都堆在黛姨居住的偏院厢房里,那边最是偏僻少人,是比较稳妥的地方。
摸着怀里那已经捂得有几分热度的一袋子钥匙,肖南回有些激动,手都微微发抖。
姚易给的钥匙依据样式可以大致分辨出锁的形态,她排除过后一一试下,很快便打开了厢房的门。
陈年灰尘夹杂着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肖南回基本可以肯定:过往十几年里,即便是杜鹃,也从未踏足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