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不再多言,只上前一步,长臂一绕便贴上那女子身后,不等对方有所反应,已经将那招惹是非的东西拿到了手中。
“姑娘把东西藏在腰封里,想来是忘记拿出来了。”
明晃晃的金钗在阳光下折射着耀眼的黄色,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那绾绾修为远不及她那姨母,脸色已然有些挂不住。肖南回却已向她走去,抬手便将那支金钗插回了那坨小山一样的发髻中。
“这物件如此金贵,姑娘自己可要看好了。”
一直沉默着看戏的薄夫人终于开口,却是冲着自己的侄女,语气中带着几分瞧不出虚实的责备。
“这支钗你既戴了出来,便要好好照管。就你这丢三落四的性子,若是弄丢了御赐之物看你当如何。还不快谢过肖姑娘?”
那绾绾一听薄夫人提及自己那金钗的来历,显然生出些欣喜来,偏偏面上要装作一副委屈的样子,故意摸了摸那钗头点着的翠羽。
“我先前只是觉得,这好看的东西总是要出来见见风才好,旁的也没想那么多。依我看......”绾绾的目光转了个圈,落在肖南回身上,“肖妹妹方才算是猜中了,这支钗瞧着同你也很配,不如就送你如何?”
这是栽赃不成又来哪招?
肖南回的内心在咆哮,脸上已有些把持不住。
你哪只眼瞧见那金光闪闪的钗子同我相配?在场怕是随便拎个人出来都比她要配!
她回绝的话还没说出口,薄夫人已然接过话茬去。
“你倒是直性子,却不知这金钗乃是御赐之物,轻易不得转送他人。肖姑娘虽是出身侯府,也是受不住的。”
这是说给她听的么?可是,说给她听做什么呢?
肖南回耐心已尽、只觉荒谬,瞧着两人这一来一回的架势,心头那股子厌倦之意已经快要漫过嗓子眼。
左右她也陪了这么久,似乎到了可以告辞的时候了。
“先前听左将军提起光要营的事,有些细节还未谈妥,在下还是去前厅候着,就不在此叨扰各位了。”
她这话故意说得飞快,摆明了只是推托之词,压根不想给对方一些得寸进尺的机会。
然而那薄夫人此刻却突然瞧不出眉眼高低了一般,不等她退出半步去便开了口。
“慢着。”对方的声音依旧软软的,眼也弯着,“先前在颜府见过的时候我便留心过,今儿既然又碰上了,我这个做长辈的便替后辈张罗张罗。青怀候出身显赫,只是这些年府上清冷了些,只你一个女孩子家,恐怕也多有不便,也当早日成家才是。我这也算得上认识不少这阙城才俊,哪日你来府上找我,我为你念叨念叨,若觉得哪个还不错,便教人摆个庚帖、卜筮一番。”
这位还真是不肯放过她。
先前是编排她短命、机缘差,如今又媒婆上身、非要给她坐实一段姻缘。究竟是想怎样呢?
她可不信眼前这人是同杜鹃一般出于好心,一个视飞廉将军为莽妇的人,又怎会从心底瞧得上她的出身?
眼见肖南回不接话,那绾绾瞬间便伶俐地为她那好姨母贴起金身来。
“夫人心善,不嫌这些琐事耗心思,还愿意亲自张罗,这些小辈当真是有福了。”
这等福气,谁愿意来领就自便吧。反正她是消受不了。
鼻间那股胭脂花粉的气味似乎更加刺鼻,肖南回还是尽量将语气放淡。
“多谢夫人美意,只是我出身行伍,性子莽直、做事也粗陋惯了,怕是没什么才俊愿意余生与我为伴,我也不好去祸害人家。”
“这说的是什么话?”绾绾掩口轻笑,言语间似带着一种故作亲昵的嗔怪,“哪有女子不嫁人的?便是没有心仪的男子,也可寻得适配的人家。总不能等到半老徐娘了还孤身一人,到时候可哪个正经人家的公子都不愿意下聘了......”
“啵”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越过一众人的头顶,沿着一道抛物线的轨迹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绾绾分外突出的胸上,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倾诉。
她视线缓缓下移,只见一枚沾了些许口水的桃核,正十分牢固地粘在她那金贵非常的雪缎料子上,缓慢地晕开一片桃红色的水渍。
女子脸上的笑渐渐僵住,五指全张都无法遮住她嘴角的抽动。
“大、大胆......”
“她说不想嫁,那便不嫁。”
一个矮小敦实的身影起落间便站在了肖南回身前,满月般的大脸上,还挂着一行未干透的桃汁。
伯劳叉着腰扫视全场、气沉丹田,竟有宫中教习嬷嬷的架势。
“又不是望尘楼的姑娘,难道没了男人活不了了?”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瞧这粗鄙的行为、放荡的言辞,在场的诸位加起来怕是也有十数年没见识过这等场面了。
“大胆贱婢!”那绾绾嘴里的话终于捋了通顺,先前一直微抿的樱桃小口如今张得有脸盆那么大,“哪里来的野鹌鹑!贱蹄子!王府地界也敢口出狂言?可也不瞧瞧这里是什么场合,就凭你个没有灶台高的臭丫头也配站在这里同我讲话?!”
就最后这一句话,肖南回就知道坏事了。
说什么不好,非要说人家矮。
肖南回只觉得眼前缓缓升起一颗大头,那头上原本梳得溜光水滑的圆髻,如今因为愤怒而炸出几根毛来。
“配不配,只有拳头说了算!”
话音未落,一阵风自诸位佳人面前一卷而过,眨眼间便杀到了那片红纱面前。
那绾绾兴许是见过不少矮子的,但哪里见过如此凶神恶煞的矮子,当场吓得腿一软、眼一闭,跌坐在地上。
然而预想中的面门一击却没有到来,她颤巍巍睁开眼,却见一截又粗又壮、小藕般的小臂正横在她头顶。
伯劳那一掌没有直击面门,却正对上她头顶的发髻。掌心隔空仍留半寸,掌风却已凌厉破出。
可怜那绾绾只觉得头皮一紧、头顶一凉,那梳的有半幅对联那么高的发髻轰然倒塌,花片、假发、珠翠随着那坨头发的崩盘而四散开来,那只她最得意的御赐金钗“嗖”地一声飞了出去,惊得周围一众女眷惊叫连连、东倒西歪。
眼见花台上乱作一团、鸡飞狗跳,肖南回一时呆住,随后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也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数十步远的地方响了起来。
“夫人。”
然后也就一瞬间,那声音又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响起。
“你的钗子掉了。”
肖南回的笑僵在嘴角。
什么人竟能瞬息之间移动数十步的距离,而她身为习武之人竟毫无察觉?
她一定是见鬼了。
肖南回缓缓回头,那声音的主人却已同她擦身而过、越往向前。
她只瞥见一只捏着金钗的、苍老的手。
而后是一片褐色的衣摆,悄无声息地飘过。
第125章 赐福酒
“多谢宗先生。”
薄夫人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肖南回猛地回过神来。
宗先生?
能让王府家眷尊称一声先生的人,除了帝师便是宗族祭司。
只是她从未听闻过都城中有姓宗的帝师,更未曾听闻过哪位祭司出席皇室赐福仪式,会穿这如破布一般的褐色斗篷。
还有,何时江湖中出了一位宗姓武学大家,她却闻所未闻?
“夫人不必多礼。”
那褐色斗篷下佝偻的人影再次开口,声音却恢复了低沉苍老,与寻常老者没有半点不同。
显然,方才他是瞧见了伯劳出手,是以故意运功传声、令声音隔空入耳,以示警告。
虽然不知对方身份,但肖南回直觉此人不能得罪,正要上前,冷不丁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拉住。
她转过头去,正对上伯劳那张有些灰败的脸。
这是她有生之年第一次见到伯劳因惊惧而发抖。
她同伯劳算不上从小一起长大,也算得上半路作伴、经历过许多事情了。伯劳人如其名,本性单纯,但确实刚烈难驯、甚少服人,更不甘居人之下。若遇强敌,她不会退缩,反而会越战越勇。
从先前的蛛丝马迹肖南回已能知晓那老汉身手不凡,但能令伯劳如今日这般不战而退、甚至萌生怯意,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那便是伯劳同此人先前便交过手。
他们是认识的。
“别过去......”伯劳的声音低低的,眼睛却死死盯着不远处那褐衣老者,“他是安道院的人。”
安道院中人除去院长谢黎外,出师者皆有侍主,而未出师者不得踏出院门半步。此人孤身而来,年纪近乎与谢黎相仿,怎会是安道院的人?
而且,安道院中人为捍卫正道而生,即便同门之间多有摩擦,也不至于变得这么可怕吧?
肖南回内心的疑虑更重,但伯劳显然没有时机再说更多。
那厢薄夫人正低声同那老者说了些什么,下一瞬,那人的目光便直直向她投来。
“原来是青怀候府上的人。”
肖南回被点名,再无法站在原地不动,只得轻轻拍了拍伯劳的手背以示安心,随后便向那人走去。
“见过宗先生。”
她已经离对方很近,却依然听不到任何呼吸吐纳的声音,足以见得此人功力深不可测,不知是否会在肖准之上。
许久,那道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你认识我?”
肖南回抬眼,只看到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岁月在这具身体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却不能抹去其主人内在的某种气息。
那双眼仿佛能隔空将人穿透一般,那是常年习武之人才有的凌厉杀气。
肖南回呼吸一窒,随即垂下眼去。
“不认识,只是听夫人这样称呼,便自作主张了。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先生莫怪。”
那人的目光似乎就盘旋在她头顶,许久才移开了视线。
“今日到访宾客都要在懿园接受赐福,切莫忘记了。”
这话不知是同她说的,还是同那薄夫人说的。
而后者显然对这宗先生态度恭敬非常,已然飞快接过话头。
“请宗先生放心,肖姑娘同我等一起,定然不会缺席。”
老者对此没有回应,却径直走向方才射覆用的花台。
花台之上还残留一地绫罗绸缎、银盏鲜果,有几枚杏子被踩扁溅出几滴嫩黄的汁水来,在地上晕出一片水渍。
老者就盯着那块台子看了一会,突然挥袖拂出,那一地琳琅精巧便似被狂风吹拂一般,顷刻间滚落花台、落入一池湖水之中。
一直立在旁边的女眷们不禁惊呼出声、神色惶恐,无人再敢私声细语,整个偏院转瞬间寂静无声,只闻那些杯盏玉器沉湖时发出的气泡声。
老者缓缓收回衣袖藏于斗篷之下,弯着腰重重咳了两声,有些蹒跚地走到惊疑不定的薄夫人面前。
“自古射覆与藏钩令人生离,夫人还是应当克己守礼,少些游戏之举,也能令王府后院多生安宁喜乐。”
薄夫人闻言脸上一白,竟少见的没有多言,只原地立了片刻,便转身低声呵斥花台上的几名侍女,让她们带着各家小姐匆匆撤了下去。那绾绾显然还有些不甘,临走前狠狠瞪了一眼伯劳,提着裙角、气哼哼地离开了。
目睹一切的肖南回不知为何竟心生几分幸灾乐祸,对那老者的身份却更加好奇。
即便身为皇室祭司,也不可能胆敢在王府地界如此放肆行事。而如果仅仅只是一名祭司,是不需要这么好的身手和功力的。
她带着几分好奇想要再探究一二,可一转身,那人已经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薄夫人仍站在花台前,背影依旧端庄挺直,看不出丝毫破绽。肖南回心知自己今日的这场“刑罚”算是到了头,轻声告退后,便拉着伯劳离开了偏院。
方才还莺声燕语、喧嚣吵闹的花园一时只剩满园鲜花依旧光鲜繁华。
薄夫人环视四周,面上突然显出几分难以掩饰的嫌恶。
她不喜欢这些花草,她喜欢的是玉器金饰。这些花草每年花去她近一半的用度,最终也还是会化作一捧污泥,什么也留不下。
可她又需要这些花草。她知道王爷喜欢这些不能吃、不能用的玩意,当中最喜欢的便是那株据说价值连城的梅树。而她不用多想也知道这其中缘由。
她时常静静地盯着那株树瞧,内心已将它伐倒了千百回,又将伐倒的树干当做柴烧了万千回。
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那样做。所以她需要最鲜艳的花、最烈的香气。她要用尽一切办法去掩盖那株梅树的存在。
“小姐。”
薄夫人略微回神,抬眼便见自己的贴身嬷嬷正疾步走来。
王府的女主人又恢复了温软端庄的姿态,紧抿着唇盯着脚下一枚被碾碎成一滩烂泥的杏子。
“怎么样了?”
嬷嬷待离得很近后,才低声开口道。
“宫里来的那几位都还在宗祠呢。”
“怎地耽搁了这么久?”
“老爷他......”
嬷嬷的脸上显出几分犹疑的神色,薄夫人嘴角勾起冷笑。
“说。”
“老爷似乎是想在宗祠为那梅氏设立牌位......”
嬷嬷的声音微弱下去直至无声,偏院里再次安静下来,又突然响起女子有些走了调的声音。
“自古便没有女子可以入皇室宗祠,她梅若骨还能翻了天去不成?!”
她说这话时已是恨极,待到话音落地才觉察早已失态。深吸一口气,薄夫人有些扭曲的面皮再次恢复了平整光滑。
“不提这事了。你方才来的时候,可瞧见那肖家的养女了?”
嬷嬷连忙点头:“瞧见了。同先前见着的一般跋扈,瞧着是把绾绾妮子气得一时缓不过劲来,怕是要念叨上几日了。”
薄夫人轻嗤一声。
“她是当过几天官的,绾绾不是她的对手。不知一个舞枪弄棒的粗鲁下贱种究竟能有什么迷魂药,竟教夙平川那小子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