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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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檐廊中,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移动着。
吱呀吱呀。
一盏摇曳的油灯随着那两道人影晃啊晃,把地面照出一小片晃动的光亮来。除此之外,四周便是一片化不开的夜色。
肖南回在心底默默记着路,眼睛不敢离开前面那道梳着双髻的背影。
四周的天色越来越暗,她看不清檐廊之外的任何景致,更看不清廊柱上雕着的图案,只能记住岔路的先后顺序。
这烜远王府竟如此抠门,入夜后连灯也不掌的么?
肖南回在心底暗骂,冷不防前面走着的人突然放缓了脚步。
“到地方了。”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鼻间飘过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她重重打了个喷嚏,视线落在那小丫鬟手里的花枝上。
那是一捧浅白带些嫩黄的小花,看着就是普通连翘迎春的样子,按理说香味应该比姚易那的栀子牡丹小得多,怎么会这么呛人呢?
兴许是方才在薄夫人那偏院吸多了花粉,现下才有些上劲来了。
肖南回揉了揉鼻子,打量起檐廊尽头的这处院子。
四四方方,干净整洁,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
“这里是......?”
小丫鬟推开正中房间的门扉,示意肖南回进屋去。
“是先前小少爷奶娘住过的地方,如今已经腾空很久了。从祠堂出来必定会经过这里,姑娘不会错过要等的人的。”
肖南回望了望那黑漆漆的屋子,还是点头致谢道。
“谢谢你。”
“姑娘客气了。没什么事的话,奴婢就先退下了。”小丫鬟第一次抬头望向她,浅浅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屋里黑,这盏灯就留给姑娘吧。”
对方说罢,将手腕上的油灯放在屋内的桌子上,然后便退出屋去,随手将房门带上。
“吱呀”一声过后,房间突然便安静下来。
这种安静不同以往,竟是连半点风声都听不见。
肖南回原地站了一会,随手拿起桌上的那盏油灯四处照了照。
这是一间简简单单的内外套间,外间是个小花厅,内间一张床铺,周围是厚厚的帷帐,看起来已经许久没有人翻动过了。
从陈设来讲,这间屋子确实十分朴素,只是隔音似乎太好了些。奶娘住在这样的屋子里,真的能时刻听到外院的动静吗?
她有些疑惑,想起什么后径直走到窗旁。先前在外面的时候她没有看清,如今才觉得这屋子的雕花窗棂格外细致。
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突然便顿住了。
手指下是一片平滑,冷硬坚实的触感。
这是一扇画在墙上的假窗。
她不死心,又快步走到另一扇窗前。一样的精描细画,一样的假窗。
贴着四墙查看一圈之后,肖南回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一层汗来。
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唯一能和外界相通的地方,就是她进来时的那扇门。
可等她去拉那门扉时才发现,那扇门已经被从外面锁住了。
肖南回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正对着门的那套软垫瓷凳上。
这一番折腾搞得她莫名有些精疲力尽。按照以往,如果她发现自己被关在屋里,一定会抬腿踹门的。
可这里是王府,破门而出的事实在太出格了,而她今日还是代表肖家来的。那带她来此处的小丫鬟显然没那么简单,但对方究竟意欲何为她却一点头绪也摸不着。
就这一犹豫的功夫,头晕目眩的感觉更加厉害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房间没有窗户、密不透风,她只觉得口干舌燥、呼吸困难,方才在门外时闻到的那股花香似乎跟着她走进了这间屋子,如今正往她的鼻腔深处钻去。
肖南回视线在房间内搜寻一番,便落在手旁那张檀木小桌上。
桌上放着一只酒壶和两只瓷杯,瓷质的酒壶肚子上沁着一层水雾,像是装了夏日里冰镇过的冰凉甜酒。
肖南回几乎是下意识地作出了吞咽的动作,随后走上前拿起了那只酒壶。
壶身沉甸甸的,果然还是微凉的。
她急切地倒出一杯,就要送进嘴里。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肖南回手中的杯子停在嘴唇前。
砰砰砰。
敲门声不停,门外的人似乎分外着急。
也许是那急促的声音打断了她方才的那股子莫名的渴望,肖南回放下了杯子,挣扎着起身走向那扇门。
“谁......”
这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沙哑变调,好似八旬老妪一般。
她有些慌乱,试图再次发声,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了。
下一瞬,眼前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微凉的晚风迎面灌进屋里来,肖南回仿佛一条终于得水的鱼,深深吸了一口气。
夜色中,一个人影伴着晚风迎面而来,瞬间侵占了她的视野。
熟悉的味道将她包围,肖南回愣怔抬眼,对上那张熟悉的脸。
“陛下?”
尽管有些沙哑,她的声音还是开始慢慢恢复了。
夙未没有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他的发丝有些凌乱,呼吸也比平日要急促些,就只有声音依旧没什么变化,又快又简短地直奔主题。
“喝了吗?”
“什么?”
肖南回一时反应不过来,眼前的人干脆越过她向桌案走去。
修长的手指拂过杯沿和酒壶的壶嘴,捻起两根手指捻了捻,没有水迹。
她没有喝。
帝王的表情一瞬间松弛下来,神情恢复了往日的淡泊自持。
他的视线一一扫过房间内的每一样物品,最终落在那盏油灯上。
“给你灯的人呢?”
“已经离开了。”肖南回脸上的神情更加迷惑了,“陛下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帝王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拿起那已经烧得有些烫人的灯罩,轻轻一口气吹灭了油灯。
没了唯一的亮光,四周转瞬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她又有些慌乱起来。
这种慌乱同先前的不大一样,她也说不好那是一种什么情绪,似乎是一种夹杂着忐忑的预感。
是她的心对即将发生的事有了某种预感。
黑暗中,她感觉到他一步步的靠近。微凉的气息在她的额头前徘徊,轻轻撩动了她额角的碎发。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她的额头一点而过,随后她陷入了一个带着压迫感的怀抱之中。
咚,咚,咚。
那是她的心跳声,也是他的心跳声。
原来人和人之间可以贴得这样近,就连心跳都混在一起、渐渐成了一种频率。
她从未被人如此用力地拥在怀中过,两人之间近得塞不下一张薄纸、挤不进一丝游风。
他的外裳还带着早春的凉意,衣裳下的身躯却透出一种绵延不绝的热来。那种热穿透了她那件素色常服,又穿透了她的躯壳,还在往更深处蔓延......
“还好,已经没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太忙,更得晚了些。下周有空加篇番外~
第127章 断头路
烜远王府内有三里檐廊,其中一支的尽头是条断头路,而这半离断头路是石砖铺就的地面。
那种石砖是闽州特烧而成,坚硬耐磨、上刻很深的花纹,人若是穿着软底鞋在上面走,要不了几步便会硌得难受。
那是一种变相的提醒。提醒想要通过它的人,这府中的主人并不希望有人去到这檐廊的尽头。
薄夫人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走过这条檐廊了。
自从那个女人死了以后,这里便不许她踏足了。
在那阶口停了片刻,她轻轻抬起自己那双绣着白色牡丹花、坠着千枚海珠的细软青丝履,轻巧迈了过去。
她的身后跟着十数来号人,其中有她这些年在府中养下的亲信,也有同她交好、此次前来赴宴的别家女眷。
好戏开场,她怎能不招呼些看客?
低头看了看挂在手腕上的香囊,球状香球方才燃尽。时辰刚刚好。
如果赶巧,说不定还能接连看上两场。
薄夫人的心情突然拨云见日般愉悦了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愉悦的感觉了,上一次,似乎还是听闻那女人死讯的时候。
“夫人,前面是画居,您不能过去。”
薄夫人的愉悦思绪被打断了。她缓缓抬头,便见一个朴素青衣加身的小厮正躬身立在路中,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惯常来说,没有哪个小厮敢拦在各院主子面前的。即便对方其实出身是个姨娘。
但他不同,他是王爷身边的人。虽说是个下人,说出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一个下人,不过是仗着了解主子的几分心意,便能在她面前狺狺狂吠。薄夫人的指甲狠狠掐进了肉里。
但她还不能出手教训这不知高低贵贱的奴才,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停住了脚步,笑眯眯的眼弯了弯。
“我听下人禀报,说有人鬼鬼祟祟在这后院中出没,担心惊扰了祠堂的宗先生,这才带人前来查看一二。”
“夫人可有告知老爷要来画居?”
薄夫人顿了顿,轻声道。
“事出突然,怕是来不及通禀老爷......”
“那便请夫人回去吧。”
空气中有短暂的安静,薄夫人吸了口气,随后笑意更浓。
“今日来客各个尊贵非常,平安无事当然最好,可若真是有贼人混进来伤了谁,你可要替王府担下这罪责?”
那小厮沉默片刻,终究还是道。
“小的不敢。”
薄夫人慢悠悠迈开腿继续向前去,经过那小厮时用极低的声音斥道。
“还不快滚。”
如今谁是这院里当家的主母?
她本想问出这句话,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她如今的作为已经足以说明这个问题。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不言而喻。隐秘却牢靠,有一种上位者的悠闲。
她的苦日子早就到头了。总有一日她会差人起了这硌痛她脚底板的石砖,将那些令她不快的过往通通砸碎扔出府去。
青丝履在石砖路的尽头停住,薄夫人作势环顾四周。
“你方才说,瞧见有人进出这些房间,可有瞧清楚是哪一间?”
她身后跟着的丫鬟立刻垂首应道。
“正中这一间。”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进了肖南回的耳朵。
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她大气也不敢出,因为太过紧张而瞬间忘记了自己当下的处境。
然后,那两条缠绕在她身上的手臂便又紧了紧,耳畔的声音不咸不淡地响起。
“怎么办?来人了。”
肖南回耳根一烫,突然有种奸情就要被人撞破的窘迫,脸噌地一下便红透了,唇舌也麻痹了一般说不出话来。
怎么办?她也想知道怎么办?!
似乎是太久没有听到她的回应,他微微垂下头,轻轻贴上了她滚烫的脸颊,感受到那不同寻常的温度后,轻笑一声退开来,像一只餍足意满的蟒蛇一般,缓缓松开桎梏、离开了他的猎物。
空气重新回到肖南回的肺腑之中。她觉得自己终于又可以呼吸了。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几道人影映在雕花门扉上。
“这锁被人动过了。”
是薄夫人的声音。这事果然和她脱不开关系。
可是......他在这里,也是薄夫人的设计吗?
“手。”
夙未的声音再次在黑暗中响起,肖南回望着伸向自己的那只手,吞了吞口水,努力调动着自己的舌头。
“陛、陛下,这外面好多人的样子,我们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行此举,是否有些欠考量......”
许久,她未见回应,抬头又因为光线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心底开始有些打鼓。
该不会......他是要......他是要......
“你在想什么?”帝王的声音异常平和,好似一空法师在为他那红尘中俗不可耐的施主念经加持一般,“你惹了不该惹的人,待在孤身边最安全。”
所以......所以不是因为他要当众宣示他二人之间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肖南回突然为自己自作多情的遐想感到难堪,脸上好不容易褪下去的红色又蔓延到了脖子根。
溢出体表的尴尬还没消化完,手已被人一把握住。
“先前不是做过许多回了,紧张什么?”
什么做过很多回?
肖南回腿肚子发颤。
她应该很有气势地一把甩开对方,然后再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对方的鼻子,厉声呵斥让他把话给她说清楚。
但是她不敢。
这不敢之中又带了一丝悸动。从前她不明白那种悸动的背后含义,可如今她已愈发明白。
不是不敢,是不想罢了。
不想抽回手。不想拒绝他。不想离开他。
他的手有些凉,像月光一样没有温度。但这一刻在王府这座巨大且黑暗的樊笼之中,他却是皓月一般、唯一可以令她感到安心的存在。
今晚的天空有月亮吗?是有的吧。一定是有的。一定是因为今晚的月光太美了,所以就让她再沉浸一会、一会会就好。
吱呀。
面前的那扇门被人从外推开了。
没有月光照进,有的只是无数盏提灯杂乱刺目的光。
灯火中,十数攒动的人头化作连成一片的黑影,他们各个面目模糊,情绪却又呼之欲出,指点着、窃语着、不遗余力地揣测着。
夭寿,简直夭寿。
肖南回僵硬地站在原处,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这样便不用面对那满院子震惊又探究的目光。
今日出门前,她真的没有想到事情会最终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