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次,他攥地很紧,再不是那轻轻一握。
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粗糙不平。那是她留在他身上的那道伤疤。
有一瞬间,她以为他会那么一直攥住不松手,就这么到时间的尽头。
终于,他还是移开了视线,手指也慢慢松开。
望着那只因用力有些泛白的手,肖南回突然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
而不等她的思绪反应过来,她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她伸出手回握了那只离开的手。
虽然因为仓皇、只是轻轻地捏住了他的指尖,但她还是能察觉到从那指尖传来的、一瞬间的震颤。
“陛下,春猎见。”
她又轻又快地留下这句话,再不敢耽搁,飞快收回手、逃一般地夺门而出。
些许凌乱的脚步声远去,画居静如幽潭,似乎就连晚风穿过庭院的声响也消失不见。
过了很久,内侍官去而复返,帝王的手仍停在空气中,仿佛那里还有她残留的一点温度,而他还在原处不舍徘徊。
单将飞心中暗叹。
他的陛下,何时成了这副样子?
终于,夙未敛衣起身,向外走去。
“宗颢那边如何了?”
内侍官很快便收敛神色、紧随其后。
“方才已经离府了。陛下放心,有丁中尉在,他就算想要行事也要忌惮三分。”
“后日启程之时,为他多备一辆车马。”
单将飞一顿,随即明白帝王用意,低声应下。
既然横竖躲不过,最好不过便是放在明处。不过此举更多怕还是为了那人,宗颢不是个好惹的角色,他是怕那人暗中探查会吃亏。
思及此处,单将飞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陛下方才为何不直接告诉肖姑娘,这般心狠是因为要做给宗先生看......”
“已经不必了。”
因为他已经知晓那个答案了。
不知何时,月亮从云后探出半个头来,皎洁如昼。
男子的声音慵懒中带出几分惬意,转眼间已步入满庭月色之中。
“月色甚美,孤心甚慰。”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看番外习惯怎么看?晋江这个章节系统貌似只能按发布顺序排列,如果我在正文中间插一章番外是不是很奇怪?还是留到完结后一起发在章尾?
第129章 付与百川流(上)
天成灵微十三年三月廿四,季春之末孟夏未启之时,帝携诸卿士百千余往雨安,春蒐之事也。
蒐,蒐畋兼备。既是帝王围猎、骑射之乐,也是简阅车马、秣兵点将。
往年春猎,本质也是皇帝犒劳文臣武将辛苦一年的褒赏,都是可以带府中亲眷一同前往的。可自从那一年肖家出了事,多少人都心生避讳。如今的春猎,倒是少有人愿意携家带口地前往了。
剩下的,便是不得不去的。
除了肖南回,春猎之行的名单上自然还有肖准。
得知又要重返噩梦之地,他会是怎样的心情呢?他是否也想过要将过往那层血淋淋的真相彻底揭开?还是已在多年疼痛的折磨下看透了一切,只想独自舔舐伤口、度过余生呢?
这一切的一切,肖南回都不会知道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肖准回府用晚膳了。他经常宿在肃北大营中,亦或是在夜巡的路上。可如今战事已趋于平息,而夜巡向来也不是大将军的分内之事。
从前的肖府人丁稀落、却也自有暖意,而如今的肖府才真正生出几分凋敝之感。
每每入夜前去为廊间那盏长明灯添油的时候,肖南回都会恍惚觉得,她所身处的这处寂寥空旷的院子似乎也要灯枯油尽了。有什么东西被从其中抽离开来,使得最后这一点的光和热也要消散在风中。
她想她应该能够猜到那是什么了。
白允仍被关在静波楼的最深处。而一同被关入那黑暗之中的,或许还有肖准的心。
那颗她从未能靠近、也从未看透过的心。
从前,她还可以凭借肃北的腰牌进到营中看看对方。但即便那时,她多数时候也只是远远站在能看到他的地方,为一个可以上前说句话的理由在原地思索懊恼很久。
而如今,她早已不是肃北营中一员,再没有说出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和立场。
是不是未来终会有一日,她连在夜晚为他点亮一盏长明灯的立场也会消失不见?
肖南回觉得,这个答案是肯定的。
时光流逝之残忍与不可抗拒皆在与此。
山峦可平,河海生尘。
区区人情冷暖,不过稍纵即逝。就像奔流而去的百川之水,终究是不可挽留。
从前她向来不会思考这些事情,总觉得那许多问题都不会有答案。可过往数月中,那些不曾追逐过的答案却接二连三的蹦出来。
面对那些曾经在意过的人和事,她终于能够生出些许释然和坦荡。
左右春猎她都是不得不去的,而雨安又是当年事发之地,此行或可名正言顺地探寻一二,说不定对她眼下在查的事情多有助益,何不欣然往之?
想通之后,肖南回第一时间便去问杜鹃:春猎随行的车马空位多出来许多,愿不愿意同她一起出去走走、散散心。
杜鹃生在阙城、长在阙城,这辈子踏过最多的门槛便是肖府的西便门和兴隆街的茶铺、布庄。最远的地方到过西城门外的大成寺,但连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但杜鹃也不是没想过出去看看,她的性子本就是爱热闹的。肖南回从前也总是提起:有朝一日要带杜鹃去纪州看看那里的沙子、看看她出生的地方。每当那时杜鹃就会笑着骂她没出息,不带她去看山清水秀、偏要看什么沙子,可一边嫌弃着,一边又会忍不住地问:沙子是否真的有那么多、沙子中又是否真的有许多骆驼?
肖南回觉得,杜鹃还是想去外面看看的。
即便雨安离阙城也没有很远,但毕竟有着这里没有的广袤林地和草原。
杜鹃心动了,她从没出过远门,不知要带些什么,便将压箱底的褂子袄子都翻了出来,合不拢嘴地比划了三天三夜,却在第三天突然改口说:还是不去了。
肖南回纳闷,可看到杜鹃出入黛姨的院子比往日频繁许多后,就渐渐明白了。
往年天气转暖的时候,黛姨便能一个人在院子里晒晒太阳、荡荡秋千,可今年不知是怎的了,过了谷雨还是没能起来床,连用两剂的浅水赤喉珠也失了功效。
对此杜鹃仍旧是一副泼辣干练的样子,一边骂姚易那奸商许是送了假药,一边将一切都收拾地井井有条。
但偶尔,杜鹃眼神中也透出忧愁。黛姨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许是能熬过这个春夏,就是不知还能不能有下个秋冬。
若是黛姨病得再重些,少不了是要人贴身伺候的,陈叔一个男子毕竟不方便,招个外人进来又怕不放心。
杜鹃放不下黛姨,最终还是决定守在家里。
临行的那日,杜鹃又塞了个巨大的包裹递到肖南回手中,里面照例是从衣物到吃喝用度甚至还有够她用上半年的伤药补药。肖南回觉得,那包裹里可能包着两个人的份。
可杜鹃不知道,自那日王府的事后,伯劳便再也出现在府中,更没同肖南回碰过面。肖南回觉得她可能是因为躲着宗颢的缘故。
左右春猎不过半月之期,伯劳是否跟着似乎倒也没什么紧要。
临行前,她又绕道去了一趟燕扶街,一面是要将杜娟给的东西“卸货”在望尘楼,另一面也是顺道看一眼姚易和伍小六。
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出征或远行前必探望三两好友,有事无事也要聊上几句,最后再郑重喝杯酒道个别,以防自己此行一去不复返,心中也不留遗憾。
起初,大家也都是真情实感、情到深处经常鼻涕一把泪一把,好似当真是场生离死别一般。时间久了,这程序已经走得溜索,遂各自都敷衍得厉害。
恰逢三月末正是春深之时,人们春情躁动,望尘楼的生意也正是如火如荼、如日中天,姚易埋首于算盘账簿当中,压根不想搭理肖南回,就只叫出伍小六来应和了几句,临了前又差人拿了个塞得满满登登的小麻布袋给她。
肖南回笑嘻嘻接过挂在马鞍一侧,吉祥欢脱地打了个响鼻往城东鼎门而去。它认识那个小麻袋,里面装得全是北郅出产的蕈子干。
随军马匹吃的不差,但也不过是些晒干的麦草,远没有在肖府时“伙食”到位。肖南回此行虽不再有右将军的头衔,倒也没因此而受委屈。
皇帝没有收回她黑羽营的牌子,又没头没尾给她安了个参乘车右的职位。车右顾名思义,古来是守卫于帝王车马之右的武士,与车左相对。按照左为尊的规矩,她眼下的身份也只能居于车右。
当真是,绕来绕去,也逃不过这个“右”字。
思索琢磨一番,肖南回觉得这也算不得什么坏事。毕竟参乘与帝王同行,吃喝待遇都会好上不少,而且离车驾又近,她便可以常常见到那人身影。
不知这是否也是他如此安排的用意。
许是那日烜远王府的事太过曲折,她已连着做了两日乱七八糟的梦。梦里她时而华服高座、金光万丈,时而筚路蓝缕、愁云惨淡,不变的是其中都有那人面容交错其中,时而拈花浅笑、僧首佛面,时而眉眼含霜、魔行鬼道。
她着了他的道,就连梦中也在编织着同他在一起的故事。
而分开层层人山人海,他又于现实中向她走来。
帝王出行,非征伐之事都会走城东的鼎门。鼎门甬道宽直,百姓可于一街之外围看,而文武百官需得列队门下、恭送圣驾。
时辰一到,皇帝便会从华盖遮顶、扇翣做屏的步辇中走出,踏过一丈远的锦罽长毯后便进入王驾之中。
从步辇到车驾只有短短十步的距离,而她作为参乘,恰好就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知他是钟离竟的时候,她没心思好好端详这人的相貌;知他是皇帝后,她便不敢这么放肆地盯着他的脸瞧。
这一次,混迹在无数仰望的目光中、她终于得以名正言顺地好好瞧一瞧那张脸。
他照例戴了冕旒,五色玉石坠成的十二股旒将其主人的面孔掩藏其后,却在晃动击鸣的一瞬间显出片刻真容来。
那是一张如殿宇中供奉的佛像一般流畅柔和的轮廓,如玉的面容上无一丝紧促、无一丝赘余,眉宇漆黑隽秀、带一点引人探究的弧度,唇色总是很淡、却总莫名给人一种艳光内敛之感。
最妙的还是那双狭长的眼,最经常的时候是半阖着的,似乎带了几分慵懒和醉意,某个瞬间轻启望向你的时候,便能瞧见那漆黑瞳仁之中无声开启的深渊。
就在这一刻的光线、这一刻的情境、这一刻的呼吸吐纳之间,他身上的那种如高山远景、寒潭如镜的气度被无限放大,令人目不敢视、又心生向往。
他可真好看。
肖南回痴痴地想着,又回想起自己当初第一次见他的情形。
大沨渡旁的跃原镇、风雨交加的夜晚,他跟在丁未翔身后、徐徐跨入那间破败的客栈,风带入细雨落在他身后、湿了一半那烟色的长衫。那时她只觉得对方同自己熟知的那些男子模样差得太远,甚至有些厌弃他那比寻常女子还要白皙几分的肤色。
如今想来,或许是她一早便带了偏见,从未好好瞧过那张面孔。
人生中大段回忆都终会变得模模糊糊,只有少数几个瞬间可以铭记一生。
就像眼下这一刻,虽只是短短一个抬眸,她却已然深刻于在心底,很多很多年后都不会忘记。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过去了。
熬过2020年的各位都是好样的,希望大家新一年也一切安好、诸事顺遂。
新年快乐~
(番外的事会抽空安排上的,别急哈~)
第130章 付与百川流(下)
礼官队列中高唱号音,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车马队列终于开始缓缓前行。
肖南回利落翻身上马,纵着吉祥紧贴着皇帝的车驾,偷偷往车里瞄。
整个帝王车辇只有一名御者,青衣长刀、表情寡淡,丁未翔是也。
丁未翔目不斜视、直视前方,余光却似长了钩子一般。
“肖参乘,你离得太近了些。”
狗腿子。
肖南回撇撇嘴,只得又走远些。
就在此时,那车厢厚重的锦帘后传出些动静,随后便被人从内推开半道缝。
夙未略微凑近丁未翔,低声说了些什么。
肖南回一乐,正要凑上前去,随即瞧见车厢内他身旁坐着的人,脸上的笑几乎在转瞬间便挂不住了。
她就说,一个人怎么会坐这么大一辆马车。
云鬓香影,黛眉绛唇,夙未旁边坐着的,可不就是先前救驾有功、获封淑媛的崔星遥么?
这边还没难受完,方才一直没瞧见人影的参乘车左也骑马赶上来,肖南回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皇帝竟然将许束从卫士令的位置调来做了车左。她不信皇帝不知她与许束之间的恩怨纠葛,只道对方是故意的,内心将这钟离老贼骂了个一百八十回合。
再一想到前日自己还抓着对方的小手肉麻兮兮地说了什么“再见”之类的话,方才竟还对着那张脸颇为心动地神往了一番,肖南回就恨不能想将自己那不听使唤、胡乱指挥的脑袋剁下来。
她总是忘了对方是皇帝这件事,以为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事情便能向着令人愉悦的方向发展。
然而现实却狠狠给了她一个大嘴巴。
那厢,许束的脸色也不好看。
他知道车驾里坐在皇帝身边的人是谁。
自从崔星遥被选入宫,他就每日盼着皇帝忘记了这么个人的存在。
其实若是按照以往,皇帝最多留人在宫中呆上个十天半月便会遣出,崔星遥出宫来只是早晚的问题。可谁知事情的发展早就超出了他的预期,自焦松祭典之后,崔星遥似乎甚得恩宠,已住进离元和殿最近的成昭宫,如今又跟着圣驾前往春猎,瞧着似有一举栖梧成凰的架势。
肖南回自然瞧见了许束的脸色,余光掠过车帘后的那道倩影,也突然想起来了这档子事。
她在这头眼巴巴地想着车里坐着的男子,许束则在另一头想着车里坐着的女子。
得,谁也别好过。
左右这么一想,肖南回的心突然又平衡了。腿下夹紧,吉祥便快着脚步往前奔去,与许束错开几个身位来。它也不喜欢许束屁股底下那匹白马,觉得它那清一色的毛丑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