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出城行了约有数里,远处天色便阴沉下来。
暮春之时,最是多雨。
可如今天边这一块云彩,瞧着却是有半边天那么大。
空气中开始浮起一种闷热潮湿的气息,当中又夹杂了些土腥味,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远处的地平线变得有些灰蒙蒙的,一道骑马的身影由远而近,直奔行路中的车队而来。
丁未翔敏锐察觉,眯起眼瞧了瞧又松了神态,对蛰伏在暗中的黑羽营打了个暗号,那拧紧弓弦的声音蓦地便消失了。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那道身影才行至近前来。肖南回惊讶发现,对方有些面熟,竟是那日前往梅府拜访时遇见的那叫阿楸的家仆。
那阿楸显然是直奔她而来的,碍于礼节只等在数十步开外的地方。
肖南回心下明了便驱马前去,还没等客气询问,对方已言简意赅地开了口。
“肖姑娘,我家小少爷要我带句话。他在前方三里的离望亭等你。”
肖南回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方所说的小少爷正是夙平川。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离望亭就在车队经过的官道旁不远,来回花不了多少时间。然而即便如此,这车队是不可能因为她一人掉队而停下等她。
“敢问先生是何事如此着急?我在当值、时间紧,最多能抽一盏茶多的功夫。”
“足够了。”阿楸在马背上深深一揖,“多谢姑娘,我这便去回话。”
言罢,阿楸便利落调转马头离开了。
肖南回纠结片刻,还是磨磨蹭蹭地凑到了那辆马车旁。
丁未翔斜斜瞥她一眼,重重咳嗽了一声。
肖南回装作没听见,厚着脸皮直接向车里那位禀报道。
“陛下,左将军说有要事要同臣......”
“去吧。”
她话还没说完,马车里的人便给了回应。
他说话本来就不带什么情绪,偏偏又只有两个字,教她无论如何也听不出来那语气中是否有些不快或是别的。
他倒是答应的痛快,反倒要害她多想。
肖南回内心暗骂一声,哼哼唧唧地回道。
“那臣速去速回。”
她调转马头轻叱一声,吉祥便离开车队向着不远处那道灰蒙蒙的土坡而去。
一直目视前方的丁未翔余光瞥了眼那身影,眉头微微皱起。
“陛下,行军途中擅离车队不合规矩。”
车厢里的声音依旧慢悠悠。
“无妨,让她去。”
丁未翔显然对此并不认同。
“陛下为何不问明她此去所为何事?究竟何事非要此刻一叙?这一叙又要多久......?”
很快,车厢内才又传来那人的声响。
“烜远王府近来琐事众多,左将军想必日后也未见得有空闲之时。既然再见未有期,何必吝于眼下这一点光景呢?”
丁未翔终于安静下来。
不远处那道身影已经越来越远,模模糊糊地,似乎就要消失在那条昏黄的地平线上。
离望古亭是昔日用做守望烽火的瞭望处,经久风吹雨淋,四柱砖石已经斑驳,两侧墙垣也已残败,只留孤零零一座石亭立在土坡上,一入畿辅、抬眼便能望见。
肖南回策马沿着小路一路向前,马蹄扬起尘土在她身后腾起一条细烟。
远处的那片乌云更近了,空气里最后一缕风也消失不见,四周是骤雨前的寂静。
她一口气奔到亭下,翻身下马,便见夙平川背对着她立在亭中,似乎已经站了很久。
他今日没有穿甲,只穿了最普通不过的薄布长衫。
她看惯了他穿着厚重光要甲的样子,如今见他站在那里,才发觉他实则还是少年身量,风吹起他身上的衣裳,勾勒出的轮廓清瘦得很。
清了清嗓子以示存在,肖南回缓步上前。
“平川弟找我何事?过会陛下车驾就要走远了,咱们还是长话短说吧。”
夙平川没有回头,依旧站在那里,背挺得很直,头却一直低着。
“那日你同我说战后共饮,却一直没有兑现。如今可还算话?”
肖南回恍惚了片刻,这才模模糊糊想起来,自己似乎在碧疆遇上白允的那次突袭前,同他说过类似的话。
当时她方才知道白允的存在,事情接二连三地袭来,哪有什么心思同他喝酒?
往事不过才逝去数月,她却仿佛已经过了多年。
抿抿嘴角,她点点头:“算话。”
他终于抬起头、转过身来,指了指亭中那方石桌旁的石椅,示意她一同坐下。
肖南回这才发现,距离那日家宴不过几日未见,他似乎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大对劲。
夙平川拿起那石桌上唯一的酒壶,斟了两杯酒,一时无话。
燥热的风凝滞了,四周的空气潮湿而凝重,像一块打湿的毯子蒙在人身上,连呼吸都倍感压迫。
她叹口气,有些猜到对方在为何事难开口。
“你若是为了薄夫人的事,大可不必自责。以我对你的了解,当然知道那件事同你无关。况且我并无碍,你也当放宽心。”
她知道他的难处,本想再多说几句宽慰的话,可话到嘴边又想起那日皇帝所言,自觉也没什么立场去同情对方一个王府出身的少爷,只能自嘲般笑笑。
夙平川却一反常态地肃穆。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长出血丝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眉宇间似有痛和怨,那向来高傲扬着的下颌长出一层淡青色的胡茬,给这张原本年轻的脸蒙上一层憔悴与愁绪。
“你知道吗?她是我娘过身前便被父王接进府中的。”
她?薄夫人?
“她能进府,必然是有些手段的。我娘生性豁达,知她那点心思、几乎不与她有过多来往。但我那时还小,许多事情都不明白,还曾一度与她走得亲近。娘知道了,却从未怪责于我,只是自己神伤忧愁,外人面前也绝不显露一二。那是她的骄傲,也是她被人拿捏欺辱的把柄。”
肖南回默然。
即便先行的人是梅若骨,薄夫人终究还是输了太多。
她不觉得梅若骨一生凄凉,反而有些羡慕她。
有关梅若骨的往事她都是从旁人处听来的,但她愿意相信那个活在旁人记忆之中的女子最真实的模样。
她已经走了很久,但人们仍对她念念不忘。就如映水重楼一般,即使已经离开枝头很久,香气却依旧萦绕在空气中没有消散。
“我曾发过誓,定不会要我未来的妻承受如我母亲一般的忧愁和悲伤。那时候总是觉得,只要誓言发得够狠,那便一定可以遵守。可长大后才明白,一切不过都是说给自己听的慰藉罢了。”
夙平川的语气是如此郑重,眼中流露出的情绪之深更令她不敢承受。
她并不傻,听的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而到了此时此刻,她也并不想装傻。
“其实我也......并没有怪你。”舔了舔嘴唇,肖南回嘿嘿笑了两声,“要么,你就当我还了债。当初在岭西的时候我还扒过你衣服呢,咱俩算是扯平了。”
一提到过去,夙平川的脸上闪现出短暂的暖色。
那是深秋的碧疆,他出征被俘、困在那茅草搭成的简易牢房里,嘴里塞着两个脏馒头,因为女子扒开他的衣襟而气红了眼眶。
她让他好好活着,说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那句话他之后想了很久,支撑着他最终走出了碧疆。或许未来也会支撑他走到更远的地方。
所以人的记忆其实是会发生扭曲和改变的吧?
不然为何那明明是个寒冷饥饿的夜晚,他如今想起却觉得温暖而令人满足?
夙平川的目光落在女子手腕上那露出一半的铁环,那抹停在嘴角的笑终究还是慢慢淡了下去。
但是,她和他之间的回忆,可能也就只有这些了。从今往后、到老到死,他都只能靠着这些回忆过活度日。
那日父亲差人将他关在画居隔壁的院子、直到她离开府上才将他放出来时,他便知道:他和她之间的一切都不会有结果了。
便是今日他要与她见这最后一面,也是央求了外祖父帮衬,才得以出府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错过,却早已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雷声隐隐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同他沉重的心跳声混作一团,带着一种闷痛。
昔闻离别意,许做天涯客。
今知离别苦,难寻梦里人。
夙平川最后深望一眼那人的脸庞,一字一顿开口道。
“我娘说过,人这一辈子,总要有几句话是当真的,说过便不能轻易反悔。”
肖南回愕然,半晌张了张嘴。
“你要......同我说什么?”
同你说,我喜欢你。
同你说,我会好好待你,做我的妻可好?
但这些话他终究不能说出口,因为他终究不能做到。
夙平川拿起桌上的酒壶缓缓斟上两杯酒。
清澈的云叶鲜洒出几滴来,似乎是因为那捏酒杯的手指有些颤抖,又兴许只是因为那杯酒斟得太满。
“从今日起,夙平川同肖南回不会再私下相见。你若还是右将军,你我便并肩作战。你若入那宫墙之中,你我便遵君臣之礼。”
这是说给她的,也是说给他自己的。
语毕,他拿起其中一杯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的瞬间已然起身,视线却离开了她的脸,再没有勇气抬头多看一眼。
“以后莫要唤我平川了,像最初时那样,叫我左将军罢。”
他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第一滴雨水也随之落在这片混沌的大地上。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点落成线、线连成幕,雨水在转瞬间便密集起来、在天地间连成一片分不开的桥,诉说着百川之水都从天上来。
夙平川的话音已湮没在嘈嘈雨声中,说完那一句,他便转身急匆匆冲入雨幕之中。
马蹄声渐远,雷声又滚滚而来。
肖南回坐在亭子中央,呆呆望着那个背影离开的方向,许久才讷然起身。
吉祥在雨水中不安地刨着蹄子,她走上前牵住它,这才突然发现,马鞍上别着一支已经深绿的梅枝。
现在这个季节不会有梅花了,有的只是与普通草木无二的绿叶。
夙平川说过要亲自摘映水重楼给肖南回。
他永远记得自己的承诺。
可承诺许下的时候梅花已经落了,而等到来年梅花再开的时候,她已经不会在他身边了。
君心今犹在,付与百川流。
第131章 雨安
出了阙城畿辅一带一路向西不到百里,便是群山环抱、峦嶂叠翠的雨安县。
这场春末的雨来的很急,淅淅沥沥、忽大忽小、下了整整三日三夜后,才渐渐转为牛毛般的细雨。
这是雨安特有的天气,从每年入春到正式入冬,南来北往的那些含着水汽的云都会被困在这覆斗之地,久而久之,这里草木茂盛、森林如瀑、所见之飞鸟走兽无不珍奇,吐纳之间无不灵秀。
便是这样一块柔雨细风滋养的土地,如今却已凋敝成墟,昔日城郭绿苔遮蔽,已窥不见往日繁荣之一二。
雨安,寓为雨水丰沛、长治久安之地。
但自十数年前那场叛军厮杀染血过后,雨安郡已名存实亡,除了比别郡更加严密的驻军把守,便只留下那些四季连绵不绝的雨水、还在无声洗刷着浸透这片土地的血腥。
被雨水浸透的泥土再含不住更多的水,官道上积起浅浅的水洼,前行车马压过,那水洼便成了一道道泥沟,若非官道中掺了鹅卵砂石,恐怕后行的车轮便要深陷其中。
吉祥的脾气又变得糟糕起来。它讨厌蹄子陷在泥水中的感觉,这令它想起那年前往霍州路上的那场冰冷的春雨。
尽管前行的队伍中都是好马好车,雨水也令所有人都落下了些脚程。
四周的景致变得模糊起来,前方的天也自始至终的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灰色。
而自从踏入雨安的第一晚,肖南回便从睡梦中被疼醒了。
起先她以为是梦魇,可喘上几口气后才发现,那疼痛非但没有消散,反而随着她的意识更加清晰明了。
她的两条腿像被人用木棒痛击过一样,双脚脚踝的关节疼得发冷,那片带着伤疤的皮肤看上去毫无异样,内里却翻搅着地折磨着她。
那是一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痛。绵绵密密、趋附如影,白日行军尚且可以忍受,到了夜半无人的时候,便会愈发难以忍受,就连呼吸都会牵动。
那是在碧疆的时候留下的伤,郝白医好了她的筋骨,却医不好那些留在筋骨深处的痛。只要湿气弥漫,便会牵出旧伤。
肖南回明白,这痛可能会伴随她一生了。每到阴雨绵绵的季节,它便会找上她来。变相提醒她:那些飘荡在荒蛮之地上空的魂魄并非虚妄,埋于百万顷沙土之下的尸骨也永不会销蚀。
她终究还是被改变了。
无论是内心,还是身体。
从吉祥背上翻出一只半瘪的酒袋,几口黄酒下肚,腿上的疼这才退了些,她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次日破晓果然警醒差了些、待到许束那厮都站到跟前了才醒过来。
许束的靴子就踩在她的衣摆上,靴底还沾了些新鲜的马粪。
见肖南回抬眼看他,他做出一个故作惊讶的表情。
“欸,没瞧见肖参乘在此,实在是不好意思。”
肖南回顿了顿,微微曲起有些疼痛的右腿、猛地一使力,衣摆便从那只靴子下面抽了出来,一道褐色的印子从官服正中碾过。
好在这参乘的官服出于骑射奔波的考量,用的是深色耐磨的料子,不离近些倒也不算十分显眼。
随手掸了掸上面的泥,肖南回瞥一眼许束那冷嘲热讽的嘴脸,一声不吭地爬起身来。
若是以往,她定要使出扫膛铁腿、再追加一套拳法伺候这讨人嫌的臭小子,可今日许是她精神头差了些,突然就不想搭理对方了。
许束虽然讨厌,但也就仅仅只是讨厌罢了。比之那要人命的燕紫、阴魂不散的仆呼那、兵不血刃的白允那可真是......差的远了。
肖南回目不斜视地走到营地旁的小溪前,将那张由讥讽变为意外的脸晾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