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八条看雪
时间:2021-11-21 00:26:07

  许束预想过很多种肖南回可能的反应,但唯独没有预想过眼下这一种。
  他判断眼前的女人可能是在隐忍,于是牵着马也跟到了溪流旁。
  肖南回蹲在溪流边洗漱,许束就放马在她的上游戏水。
  她当做看不见,继续吭哧吭哧地洗着脸,依旧半句话也不想同对方多说。
  又过了一会,许束的声音终于轻飘飘地落下。
  “车右向来是勇力之士,听闻肖参乘之前受过髃刑,这肩臂恐怕是不中用了。既不能骑射,又如何担得起这位子呢?”
  狗改不了吃屎,许束改不了犯贱。
  一句总结性陈词突然飘过脑袋瓜,肖南回有点想笑,然后当真就笑了出来。
  这一笑,彻底激怒了许束。
  他挑了挑眉,眉角的那道疤跟着扬起,带着一股挑衅的意味。
  “听闻前几日你在烜远王府又闹出了事端,害得王府二公子禁了足。原来焦松的事竟还没让你长记性,还是你那好义父攀上了旧情人后,已经不想管你、任你自生自灭了呢?”
  许束从来知道如何刺痛肖南回的内心。
  可这一次,他失算了。
  肖南回面平如镜、心止如水,甚至还抽空走了个神、思索了一下那半袋子黄酒还够她饮上几日。
  想她同许束斗了这么多年,竟在一夕之间便想明白了许多。
  许束并不恨她,只是瞧不起她。
  瞧不起她的出身、瞧不起她的官位、瞧不起她身为女子却要混在武行。
  从前她会因为对方的寥寥数语而气急败坏,是因为她在心底觉得自己确实不如他,总是急于去证明什么。
  而如今她已不需要那些,只一个眼神的交错她便明白,许束早已是她穿过三目关时、落在身后的一粒沙子罢了。
  擦干净脸上的最后一滴水珠,肖南回准备转身离开。
  许束还要再多说什么,女子突然望向他身后,作势行礼道。
  “参见崔淑媛。”
  许束果然浑身一僵,待他有些忐忑地转过身去,这才发现身后半个鬼影都没有。
  常年以此招数捉弄肖南回的许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还治其人之身。他望着不远处女子已经上马离开的潇洒背影,一时竟有些愣怔。
  她似乎同从前不大一样了,可又似乎还是老样子。
  真是令人恼火的一天。
  队伍再次启程时,左参乘的脸色依旧难看,右参乘却明快了不少,甚至哼起一支小曲。
  曲调是她最经常哼起的玄门岭一带的民歌,偏生她只记得一句,便反复来反复去地哼着,直将许束烦得拍马远离。
  午时初刻,行进的队伍终于抵达雨安旧城。
  帝王落脚的地方并不在雨安郡城之中,而是选在新建的羽林别苑。此处曾是昔日岳泽军的军营所在,一应建制规划都与军中营地相似,只修葺了几座亭台楼阁、添了些花草山石缓和其冷硬的氛围。
  这样的地方,便是对比焦松行宫也多有不足。而肖南回并不认为这一切是因为安排春猎的官员准备不周的缘故。
  直到真的踏入羽林别苑的地界,她才真的明白王驾落脚此处的缘故。
  羽林别苑并无明显围墙边界,因此占地甚广,光是周围散落的据点营地便有十数处之多,其攻防设施因常年驻守重兵而甚是牢靠,点连成线、线连成面,便是一道无形的围墙,远比目标明显的旧城墙坚固的多。
  除此之外,别苑选址也可谓是占尽地利之便。雨安本就三面环山、易守难攻,羽林别苑所在之处地势又最是复杂,偏偏占尽溪流上游、拥有良田万顷,不仅垄断了整个雨安一带的水源安全,还可自给自足丰年足月。
  这一切都依仗当年岳泽军的选址。
  天成四军各有所长,肃北善骑、光要善甲、雁翅善刀、黑羽善射。而曾经的天成原本是有第五军的。
  岳泽二字足以概括这支曾经的隐秘军队,起战时善勘山河地脉、选址天险关要作为据点,休战时则善兴水利土木、可以朝夕之间起城池产粮草,是一支人数不多却至关重要的队伍。
  然而这样一支军队,却在当年白氏叛乱之时悉数沦为草寇,曾经带着无上荣光的“岳泽”二字也至此蒙上灰尘。
  第二日傍晚时分,春猎的队伍正式抵达别苑中心地带。
  雨水绵绵,天色阴沉,黄昏时便已不见天光,别苑特有的石头墙被晦暗磨去了棱角,变得如同远山一般模糊暧昧。
  赶路大半日,肖南回的腿又开始隐隐作痛。她如今有些摸清了这疼痛袭来的规律,大抵是白日好些、夜晚加重,逢阴雨天气便发作得厉害。
  入门阙的时候,所有人按规矩必须下马。
  下马的时候,不听使唤的脚踝令她踉跄了一下。她赶紧偷偷四处张望,见似乎无人注意到自己才微微松口气。
  参乘下马险些摔倒,这等丢脸的事要是传回军中,她便是哪个营也待不下去了。
  然而就在她调整好姿态的下一瞬,那人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
  “雨天路滑,肖参乘的靴子不大顶用的样子。晚些时候来帐里换一双罢。”
  她调整好姿势转过头去,便看见他已离开马车坐上步辇、同崔星遥一起走远的背影。
  她眨眨眼,实在搞不清对方是真的要她去换靴子,还是只是打趣了她一句。
  她想追上去为自己找补两句,抬脚便踩进一滩稀泥,转头又对上丁未翔那无所不在的目光,心烦之下最终只得作罢。
  沾了泥的靴子变得很重,没走一步都坠得腿更痛。
  或许老天都在提醒她,记得自己站在泥水中的命运,莫要贪图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肖南回狠狠剁了两下脚,那滩烂泥却像长在她脚上一样浑然不动。她怒从中来,不等许束凑上来奚落,干脆解了绑腿、将那只靴子一股脑地拽了下来,不管许束那不加掩饰的目光,赤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文臣武将加在一起不到百人,大都轻装简行、无人敢在此时撑排场,可肖南回留意过这长长的车队,除去王驾四周的布排,随行的车马却似乎有千百之多。
  先前驻站休整的时候,那些人也似乎从不走出马车,一直到了雨安县,又一起消失在羽林别苑外之中。
  羽林别苑一眼望不到尽头,像是一块口深不见底的布袋子,不论多少人进入其中,都能转瞬间隐去踪迹。
  别苑各院形制如同“回”字,无正厢之别、无前后左右之分,无数个“回”字院又以“品”字型相接,四方通达、又相互遮应。
  随行的文臣武将及随从相关被分散在别苑各处,由亲疏、文武、官阶、于春猎中所扮演的角色等作为划分原则,数十内侍带领数百宫人分头行动,足足花了两三个时辰才将这一众人等安排妥当。
  院子里最后一盏烛火熄灭的时候,已是子夜时分。
  换了一双轻软布鞋,肖南回摸黑出了院子。
  临出发前一晚,她回府特意路经黑羽营暗营的时候,果然遇到了鹿松平。
  春猎之行,鹿松平作为黑羽营校尉,必定会负责行进队伍以及雨安别苑的安全问题,而她若想知道随行队伍中有没有那个人,最好的接触对象就是鹿松平。
  鹿松平不是个好糊弄的对象,她本已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去应对,对方却几乎没说上几句便告知了她想要的答案。
  是的,宗颢会随王驾车队一同前往雨安。
  得知那消息的一一刻,肖南回心底突然生出一种预感。
  她一直以来追寻的那个答案,就要在雨安有个了结了。
  出发后她一路上都在寻找机会。白日里她身为参乘不宜离开王驾附近太久,只得先寻机会在各路车马的车辙上用白灰做了印记,等到入驻别苑、夜深人静后再溜出去。
  拖着有些疼痛的双腿,肖南回勉强翻出青苔滑腻的院墙。她摸索着先前留下标记的车辙印记“挨门挨户”地去找,希望能在天亮前找到宗颢所在的院子。
  夜晚的雨安空气中有种奇妙的味道,像是混合了上百种花果的香气,又掺杂了无数死亡昆虫草木的腐朽味道。
  肖南回的鼻子又开始有些痒痒,她将颈巾拉高些遮住口鼻,沿着遍布青苔、滑溜溜的石阶向远处摸去。
  阴雨天下,月隐星稀,那些古老石头房子随着温度的降低而变得冰冷,羽林别苑之中起了雾气。
  此处地势平坦略有起伏,雾气游走之间令人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就连四周的石头院墙也都一模一样、分不出个前后左右。
  肖南回又探了半柱香的时间便不敢再走,心下不禁暗叹岳泽布阵之高明。莫说她眼下害怕暴露没有点灯,就算提了灯,恐怕在这迷魂阵当中也讨不了什么好处。
  就在她要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打道回府的时候,一阵响动在她右前方不远处的那团雾气中传来。
  肖南回有些紧张,担心自己“夜游”一事教人发觉。
  可细细一分辨,那响动又有些不同寻常,前后一共四下、都是同样轻重,不像人走动发出的声响,倒像是牛马之类的四蹄牲畜移动的声音。
  是哪位将军的坐骑没拴好跑出来了吗?
  牺牲了睡觉的时间、又拖着两条病腿,肖南回其实并不想管这档子闲事。
  但转而想到若是吉祥跑丢了,她恐怕要担心得坐不住,于是又调转方向、向着声响的方向而去。
  走了数十步,眼前的雾稀薄了些,露出一小块柔软的草甸来。
  几个约莫半腰来高的影子在其上踱着步,偶尔夹杂着几声鼻息。
  是鹿群。
  肖南回松了口气。
  可紧接着,她意识到什么,有些不可思议地顺着鹿群的方向朝前望去。
  鹿群正中,站着一个人。
  他依旧是那身褐衣,因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缘故,好似一棵枯败的老木,与那些不知生长了几百年的古树融为了一体。
  两只身体雪白、冠羽赤红色的凤鸟正立在他肩上,他手中抱着两捆青麦,几只幼鹿争相抢着吃食、欢快地摇着尾巴。
  好一副饲羽放鹿图。
  谁又能想的到:眼前的人会是昔日先帝身边手段狠辣的影子侍卫呢?
 
 
第132章 天绶
  习武者,大都周身自带迫人之感。
  其一杀数人者,眉眼带煞。其二杀百人者,百步之外不敢近身矣。
  其三有武集大成者,杀气内敛,气质与常人无异,却能在顷刻间教人毙命。
  宗颢无疑属于那第三类。
  就像此刻,肖南回完全感受不到那日她在烜远王府后院所感受到的那股杀气,仿佛眼前站着的就是一名普通老者。他看上去那么衰老而脆弱却又平和而无害,就连最胆小的幼鹿、最难给予信任的凤鸟都愿意与他亲近。
  肖南回向前迈了一步,靴底压断新草柔软的腰身、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那几只幼鹿惊觉,立起耳朵、竖起脑袋,转身逃入漆黑的灌木从中,那两只凤鸟也振羽而飞,两个白点转瞬便被夜色吞没。
  “鸟兽皆有灵,肖姑娘可也以为如此?”
  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转身,却已识得来人的身份。
  左找右找你不出现,偏偏我要走的时候你就冒出头来。
  肖南回有些进退两难,但几乎很快便决定收起自己打了无数版本的腹稿,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地问出那个问题。
  毕竟他既已知她身份,如若当年那件事真的同他有关,对方又岂会不知她为何而来。
  “扰了先生清静,还请先生见谅。”肖南回恭谨行礼,姿态放得很低,“晚辈有一事不解,想在先生这里寻个答案。”
  宗颢不语,只低头将散落的青麦一一拾起。
  他佝偻着身子、动作也有些滞缓,手在地上摸索一阵才拾起一小束。
  那青麦是新出的、又细又软,混在草甸间,便是在白日里也不好一根一根挑出来的。
  这可是要捡到猴年马月去呢?
  肖南回叹口气,下意识上前帮手,拾了几根才发现,老者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有些尴尬地顿了顿,还是将手中的那一小捆青麦交到对方手上。
  “这黑,我怕先生眼神不够用......”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觉得欠妥,又赶紧收住话头,有些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
  半晌,宗颢突然咧嘴笑了笑。
  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
  但那笑转瞬即逝,随即变成一种略带嘲讽、又讳莫如深的样子。
  “原来,这便是你能在他身边的缘故。”
  肖南回以为自己听错了,待要再追问些什么的时候,对方却先她一步开口。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若答的出,我便回答你的问题。若是答不出,你便永远不得再问。”
  肖南回沉吟片刻,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于是点点头。
  “好。”
  “麦青脆嫩,苹草干涩,这原野之中的鹿群今夜尝过麦青的滋味,可还会为苹草多停留半刻?”
  这问题问的古怪,肖南回却在认真思考,半晌坚定道。
  “会。”
  老者目光如炬,声音沉稳。
  “为何?”
  “因为鹿群有求生的本能。荒原之中,麦青寥寥,苹草却众多。麦青味好,苹草却能果腹。便是一日不食、两日不食,到了三日,也会为苹草驻足。”
  宗颢点点头,眼神中却无半分赞许之意。
  “姑娘所言甚是通透,只望今后也当如今夜这般警醒。”
  对方话里有话,肖南回却不想深究。
  “虽然不知先生言下何意,但我自幼习武,而习武之人向来警醒。这点先生最清楚不过。”
  面对她的“反击”,对方倒是没有太多不悦的神色,甚至语气中多了些无悲无喜的慈悲。
  “身在局外时的警醒,身在局中便难维系。苹草之于鹿群而言,不过是因老夫的出现而带来的一场虚妄罢了,久久不忘便是泥潭深陷。正如有些人对于姑娘而言,也只是因缘际会下的一场大梦,耽于其中便是作茧自缚。你可知晓?”
  如果说先前还有些云里雾里,听到对方的这番话,肖南回便有些明白了。
  宗颢说的“有些人”,或许是指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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