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八条看雪
时间:2021-11-21 00:26:07

  她忽然想起更早些时候,丁未翔前往天沐河北岸执行任务前,对自己那顿婆婆妈妈的叮嘱。她彼时仍在疑惑,为何他成长于帝王之家,却连基本的骑射都未曾学过。
  如今来看,答案已经很是明显了。
  丁未翔不是怕他因练武而受伤,而是怕他失控带来凶险。
  于他来说是凶险,于他身边的人来说也是一样。
  可是行走世间,即便□□上不曾受到过伤害,但灵魂却很难平静始终。
  “人生而有情,如何能做到无悲无喜?”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只需反复练习,日久便可熟能生巧。”
  她不信,又追问。
  “如何练习?”
  他不语,突然轻轻扯过一旁的薄毯盖在她脸上。
  “便是眼下这般。”
  肖南回眼前一黑,连忙将毯子胡乱抓扯下来,有些气哼哼。
  “不愿说便算了,何必戏耍于我?”
  他嘴角还停着一点浅笑,闻言又转瞬消散,只伸出手指理了理她凌乱的发顶。
  “一空每月会为孤诵经。此经文名唤藏棺经卷,是南海莲印一派的产物,取自佛陀讲经时藏身与金棺之中三日三夜之典故,以闭六识而著,传闻若从孩童时期便开始诵读,可自成长为无情无欲之人,专供培育修习佛法之人。只是这种后天打磨的方式太过残忍,与佛法本愿相悖,之后便很少有僧人传颂了。”
  她听得认真,转念又想起什么。
  “所以那日在岭西的小帐中,陛下其实是在诵经?”
  他勾起手指,她的发丝便在他指间缠绕游走,语气是毫不掩饰地打趣。
  “偶尔遇到些状况,做些补救的措施罢了。”
  “啊......”想起那日所作所为,她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原来如此。”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又过了一会,她有些忐忑地开口问道。
  “这些事,陛下可曾对旁人说过?”
  “未曾提起过,但知情者也有二三。”
  那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这问题她问不出口。她对那个答案没有信心。
  暗暗叹气,她将问题化作别话。
  “宗先生也知道这些吗?他似乎......有些惧怕陛下。”
  “宗颢其人,不信天命,却信因果,自甘为一切因果轮回付出代价。他幼时被人弃在山野之间,是一只牡鹿将他养大,此后走到何处便都饲鹿偿还。后来,他在我母妃一族间造下业障,是以如今对孤从来避让三分。”
  好一个因果报应。
  可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因果报应,那杀害肖家满门的罪魁祸首,为何仍旧没有现身伏诛?
  她有些不甘心,但更多的是一种惶恐。
  那日在烜远王府后院中未能参透的疑团如今又浮上心头,反复折磨着她。
  话就纠缠在她的舌尖,半晌才艰难吐出。
  “陛下对宗先生的事很了解吗?”
  “你以为,孤知道些什么?”
  她自以为已经把试探藏得很好,但在他面前却几乎无所遁形。
  她低下头去。
  “陛下心里都有些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这一回,静默才真的降临。
  他不再说话,她也执拗地保持着沉默。
  翻了个身,她面向与他相反的另一边,盯着眼前一段绣得精美的银丝线,直到晨起的微光将它照亮。
  笃笃笃。
  三声敲门声。
  肖南回转了转眼珠,全身不自觉地绷紧了。
  过了一会,单将飞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陛下,时辰到了。”
  肖南回依旧没有动作,大气也不敢出。
  她听到背后传来布料摩擦离开床榻的声响,然后是他的声音。
  “知道了。”
  她立着耳朵,直到门外单将飞的脚步声远去,才松了一口气。
  “孤的床,这么舒服吗?”
  她几乎是一个鲤鱼打挺便从床上蹦了下来,腿还没迈开,便被人从身后一把拉住了。
  “衣裳不要了?”
  她动作一僵,随即飞快转过身来、捣头如蒜。
  “要的要的要的......”
  一双眼四处乱瞄,肖南回却没发现昨晚脱掉的那件外裳。
  欸?她的衣服呢?
  答案还没有头绪,他的身影已经从背后靠了过来。
  他轻轻托起她一边手臂,指尖滑过,半只小菱纹锦作缘的衣袖便已经穿进她的胳膊。再一个晃神的功夫,他已绕到身前帮她系好领口的扣结、又开始摆弄那腰间的带子。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动作自然而流畅,丝毫没有半点生疏与滞缓。
  天成的皇帝,都是会伺候别人穿衣服的么?
  肖南回盯着腰间那个死结看了看,颤抖着说出了那个方才就憋在心里的结论。
  “这不是我的衣裳。”
  “嗯。”他点点头,轻描淡写道,“是孤的衣裳。”
  言毕,他又退开来几步打量了一番,总结道。
  “差的不多,算是合身。”
  合身?哪里合身?!
  肖南回揪着领口那丝线钩成的盘龙扣左盯右瞧,一时既弄不明白那扣子是如何扣上去的、也弄不明白要如何解开。
  “这是内务赘衣前阵子新制的缁衣,弄坏了便去内务督管处赔银子吧。”
  她正在较劲的手指一抖,瞬间蔫吧下来,脸上一片苦涩。
  “陛下,参乘免不了骑乘跋涉,若是不小心弄污弄坏......”
  “那便多小心些。”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沉如水,似是警告又似是叮嘱,末了移开视线、从那晨光照不见的黑暗中取出一样东西。
  “对了,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瞧清楚他手里托着的东西,肖南回整个人一愣,连夜的混沌瞬间便清醒了。
  沉甸甸的,掌心般大小,金色镂空花饰,当中有一抹翠色随着重心而摇摆流转。
  是玲珑龛。
  她便是再健忘也不会不记得,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陛下为何要......为何要给我这个?”
  他故作不解,竟还有心调侃。
  “你先前不是一直想要?听闻被孤摆了一道后,还在丞相府门前蹲了一夜。”
  肖南回笑不出来。
  “陛下是在同我开玩笑么?”
  他收敛了神色,声音却依旧很轻。
  “先前在碧疆的时候,孤见你英勇的很。如今怎么怂了?”
  这不是怂不怂的问题啊。
  碧疆一事,即便失手也不过落得她一人身死、岭西多个孤魂野鬼罢了。可若是秘玺有何闪失,她便是死上千百回也还不上这笔债。
  她实在不明所以,更不敢就此接下。
  “陛下身边有黑羽营、还有丁中尉,才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吗?”
  “你说的不错,但孤暂时不能将它带在身边。”他语气平缓,一字一句都念得,“尽管如此,它却如孤的性命一般重要,需得托付全心全意信任之人才行。肖南回,你愿意做这个人吗?”
  玲珑龛在晨光中反射出一层金光,将周遭那还未燃尽的灯火都盖了过去。
  她又想起昨天那个美妙的夜晚,其中令她回味良久的那种温存突然就凉了很多。
  他是为了让她做这件事,所以先前才对她那么好的吗?
  他没有主动说起这样做的缘由,那她不问便是。
  “臣愿意。”
  说罢,她伸手就要接过那玲珑龛。
  谁知那人的手却往回缩了一寸,目光审视般望向她的眼睛。
  “带着它,可能会有难以预料的危险。你可想好了?”
  肖南回的手只顿了一瞬,随即上前一把拿过那东西,胡乱塞进腰间的袋子里。
  “陛下又不是第一次派我这样棘手的任务,碧疆何其凶险,我不照样活着回来了?”她一副不大在意的样子,低头摸了摸鼻子,“下次再有这种事,陛下还是直接托付我便好,用不着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还搭进一个晚上的时间。其实就算......”
  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就算你不是皇帝。只要你开口,我也是愿意的。
  她说不出口。
  他是这天下棋盘的主人,杀伐落子的那双手。
  她以为,她这样的棋子,他未必看得上的。
  “营里还有事,臣先告退了。”
  她头发还半散着,一脚踏进昨晚那双鞋子,顾不得那鞋底还有些许湿冷,拖拉着便向外疾走而去,匆忙地不敢回头。
 
 
第135章 鹿影萍踪
  肖南回几乎是一路狂奔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好在天已经亮了,摸索着找路比昨晚要顺利的多,一路上她东躲西藏,也算是没有同谁正面碰见。
  回到房内,她第一件事便是关好门,检查自己身上的那件缁衣。
  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方法打结,便是腰间那根带子她便如何也解不开,既不敢用力撕扯、又找不到下手的地方,扣弄了半天只有手指酸痛,却是半点进展也无。
  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一会要她如此招摇地穿着皇帝的衣服去参加春猎吧?
  这一番急火攻心,额头上的汗又冒了出来,她想抬手去擦,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头发还半散着。
  参猎的时辰眼看便要到了,心一横,肖南回决定先解决自己的头发问题。
  都怪方才的情形太过诡异,她才会败得不明不白、几乎是落荒而逃,连簪头发的簪子都忘了找回。
  算一算,这已经是她落在他那的第二根簪子了。
  上一次,内务督管还赔了她不少银子呢。若是这次也能如此,是不是要不了多久,她便可以灵活运用此道发家致富了?
  飘飘然想了想,一抬脚,脚底板那双泡了一夜的鞋子“刺啦”一声裂了个口子,露出一个充满嘲讽意味的洞来。
  肖南回悲愤将脚上鞋子扔到一旁,又看一眼角落里沾满泥水、孤零零的一只靴子,干脆光着脚走到桌旁。
  她住的房间是按照官品分配的,许是因为参乘一职大多是男子,竟连一块可以照出模样的铜镜都没有,她只能端来洗漱用的铜盆,借着里面倒映出的影子鼓弄头发。
  小时候她跟着肖准跑习武场的时候,便有些丢三落四的习惯,大多数时候摔打着掉了发簪,自己都没有察觉。杜鹃看到了,便手把手地教她如何不用簪子也将头发固定住。
  那会她做的十分利落,后来长大了、不再总是弄丢发簪,她便很久没有这样做过了。
  方法她还依稀记得,手法却有些跟不上,塞进这边的头发、那边又漏出来,那边的刚梳利落、这边的又掉下一缕来。
  咚咚。
  敲门声响起。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肖南回一僵,连忙拿起一旁的武弁纱帽,粗暴将头发塞进去后,快步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却是肖准。
  对方手里拎着个大包袱,见她开门便快速说道。
  “杜鹃托我为你带了些东西,今早收拾的时候看见就拿过来......”
  他的声音顿住。
  肖南回刚松口气,突然便觉得头上一轻,伸出手摸索一番,赫然发现自己的脑袋上多了两条“须子”。
  许是开门的动作太过心急,她那本就脆弱不堪一击的头发便又原形毕露了,偏偏一半留在官帽里,一半又狂放不羁地掉了出来,看起来还不如彻底披头散发得好。
  肖准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那颗奇怪的脑袋,脑袋的主人也一时僵在原地。
  两人一人门里、一人门外,就这么僵持了一会。
  肖准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伸出手指拈起肖南回的两撇头发。
  “你这头发......”他的目光往下挪了挪,见到那件缁衣又是一顿,“这衣服......”
  肖南回连忙干笑两声,将自己的两撇“须子”从对方手里抽了回来。
  “昨晚起夜,把簪子弄丢了。想着自己处理一下,奈何手艺不精,失策失策。”
  听肖南回如是说,肖准似乎想起什么,提起手上的大包袱晃了晃。
  “这是杜鹃帮忙准备的行李,里面说不定就放了簪子。”
  肖南回瞪着那巨大的包袱看了看,几乎能够想象杜鹃将它塞满时的气势与决心。
  开什么玩笑?她可是骑马过来的,哪里有位置塞这样一个大包?再者说,抗这样一件“行礼”在马背上,她会被整个光要营的人行注目礼的。
  她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礼貌摆手。
  “这个,杜鹃姐一片苦心、一定是特意为义父准备的,南回怎么好意思收下呢。”
  对方锲而不舍地再进半步,手里的包袱又逼近几分。
  “这样的包袱,我那还有十个。不差这一个。”
  肖南回傻眼了。
  半晌过后,她笑出声来。
  原本以为杜鹃只对自己“特别照顾”,没想到对肖准也是如此。
  一想到肖准来的时候连拖带拽地扛了这十大包的东西,她当真有些乐不可支。
  她压低嗓子,表情凝重道。
  “义父可是觉得,这包袱沉重无比,比那百八十斤的青龙大陌刀要难上手多了?”
  肖准嘴角勾起,眉宇间却是故作沉痛。
  “诚如南回所讲,实在是令人烦忧。不知可有何妙法能解?”
  肖南回沉吟一番。
  “若有下次,义父记得道出府上银钱不够的隐忧,杜鹃姐兴许会收敛一二吧。如今嘛......”她顿了顿,伸手将那沉重无比的包袱接了过来,“就当南回自甘牺牲、生受了这一遭吧。”
  肖准笑了,作势行了个礼。
  “如此,便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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