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伯劳的嗓门提高了几个调,“我费了多大的劲才拿到这的钥匙,赶了一天的路才到了这里,献出我的宝刀给你砍树,树才砍了一半、你却和我说要回去?!”
肖南回将手里的半张信纸狠狠拍在那喋喋不休的大脑门上。
“你仔细想想,你我主仆多年,我什么时候传信于你过?!”
伯劳愣住,单手托腮思考了一会,有些回过神来。
“好像确实没有。”
“有人利用你,将我调离了猎场。羽林别苑要有大事发生了。”肖南回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脑海中飞快计划着下一步的动作,“我们现下快马加鞭赶回去要花多久?”
“雨安城郊的官道已经荒弃多年,来的时候你也瞧见了,夜路更加不好走,若是按原路返回,时间只多不少。”
今日她是正午时分从上林别苑出发的,将近子夜才到达雨安旧城。即便再使出全力,也难在天亮前赶回猎场。
“若是不走原路呢?”
伯劳顿了顿,伸出两根手指头。
“不走原路,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我们依照星斗辨别方位一路向东,穿过小松林,借道阙城以西的斗辰岭,兴许能在破晓前抵达猎场。还有一种可能......”
对方说到一半停住了,肖南回心急如焚,快要失去耐心。
“快说。”
伯劳晃了晃大脑袋,指了指天上。
“还有一种可能,便是今夜不走运,后半夜乌云遮月,不见星斗,小松林之中难辨方位,我们便在其中绕来绕去、绕来绕去......”
“好了,别说了。”肖南回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声音沉沉,“我们走小松林,借道斗辰岭。”
作者有话要说:
要刀了,做好准备。
第137章 风林火山
圆月升起,高挂中天。
今夜的雨安少有地雨霁天晴。
月光在无边的森林间流淌、蔓延,如有实质般化作百样姿态,最后在天际前止步,安静地化为一道笔直的银线。
山林静谧,偶有兽鸣,将夜栖的鸟群惊起,许是猎手追击正酣。
伏兽台前百丈、羽林别苑枢纽处,伫立着一座四面临风、五层重壁的高台。每层以台做基、十步为一廊柱,柱间设若干小帐,丝绦做顶、纱幔做帷,便是有一丝凉风能从这里经过,也会留在帐中、拨动流转。
小帐乃是供行猎者随行家眷与仆从休息过夜的,帐与帐之间有木质回廊相连,百丈长的阑干上星火点点,长明的宫灯在夜色中闪烁晃动,远看仿佛一片山火余烬、又似荒野蜃楼,困倦的人们各自在帐中小憩,只有守夜的宫人还在廊间走动,手持巨大的纨扇驱赶蚊虫。
若干小帐之中,只有一处前无人踏足。
就连那些飞蛾小虫也似乎惧怕那里的什么气味,一只也不敢靠近,只在那帐外徘徊。
木板长廊之上,一身玄衣的内侍官手捧一本漆封小册,趋步前来。
他在那帐前停顿片刻,有节奏地在地面扣响七声,随后才躬身进入那纱幔之中。
浅青色的幔帐后,帝王盘坐于正中石榻之上,似是在闭目养神。
“陛下,丑时的风林册到了。拆还是不拆?”
年轻帝王依旧合着眼。
“拆。”
单将飞拿过一旁小桌上的玉刀、将手中小册上的漆封拆开,册子展开,只有三折,上面确是密密麻麻的字迹。
他挑亮帐中唯一的一盏灯芯,就着火光、低声念起册上文字。
“雁翅营西南领将甘辛,艮位三宫,动,以西南为向,入林中。肃北营典武将军孙灼,离位九宫,动,以正东为向,出石滩。雁翅营镇西将军颜广,离位四宫,守,居东南高地,未见动向。光要营卫将军夙远修,乾位七宫......”
内侍官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在账内响起,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将那册上最后一行字念完。
风林册,最早是黑羽营做守备工作时,用来记录敌人方位动态的特殊军报,以宫位记录着各营将领在林中的位置,每次出册,都会变幻宫位图,上面由黑羽特质的鸩羽书写,笔迹极细,书成之后立刻封册则墨痕不易干涸,启封后以食指轻抹便可验明是否有人中途开启。
帝王沉吟片刻,终于睁开眼。
“肖参乘仍不在猎场?”
“回陛下,人是午时离开的,现在仍未返回。”
“好,继续盯着,若有动静,再来回报。”
“是。”
单将飞的身形顿住,目光渐渐转向身侧帷帐门口的方向。
帐外十步远的位置,一道倩影就立在廊柱前的阴影里,两名手执宫灯的宫人在前引路,就要踏入那木廊之中。
嗖。
细若黑线的影子一闪而过,一支通体漆黑的箭已钉在那宫人脚尖前半寸的位置,将她吓得惊叫一声跌在地上,手中宫灯也落了地,滚了两圈便灭了光亮。
“何人喧嚣?”
阴影中的人连忙上前几步,微微福身。
“星遥深夜不请前来,不知是否打扰到陛下......”
“原来是崔淑媛。”单将飞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身体却没有让开,更没有让对方起身的意思,“陛下昨夜批阅奏章到深夜,如今已有些困乏了。”
崔星遥的脸色瞬间有些尴尬,她手中还捧着个托盘,盘中放着一只莹白的汤盅,因为有些沉重的缘故,令她微微弯了手臂。
片刻过后,小帐内的帝王慢声道。
“让她进来吧。”
单将飞颔首,上前接过崔星遥手中的托盘。
“崔淑媛,里面请。”
那两名宫人还要上前,却被单将飞拦下。
“二位请回吧,我会差人将崔淑媛送回去的。”
两名宫人偷偷交换了下神色,轻声应下退入黑暗中。
崔星遥望了望那灯火迷离的纱幔深处,躬身走进帐中。
账内只得一盏宫灯,内侍官拿起一旁琉璃灯罩扣在烛火之上,四周光线便更加晦暗了。
烛光晦暗,似乎比外面的月光还要暗些,帝王的脸隐在这半明半昧的光线下,有种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的深邃。
崔星遥敛下目光,恭敬地跪坐在绣着兰花缠枝纹的毯子上。
“听单常侍说,昨夜陛下彻夜批阅奏章、想必很是辛劳。星遥自作主张,熬了些凝神补气的补汤给陛下送来。”
“彻夜批阅奏章?”
年轻皇帝斜眼看了看立在一旁的内侍官,内侍官面上的微笑滞了滞。
此番举动落在女子眼中,却成了另一番意味。
她敏感地低垂了头,白皙的面上因为着急而涌上几分薄红,教人看了心生怜惜。
“是星遥唐突了,陛下莫要怪罪单常侍,星遥这便退下......”
“不必了,你留下,将飞去教人再添些驱蚊的药香来。”
单将飞的身形顿了顿,余光在四周转了转。
整个账内莫说蚊蚋,就连半只小虫都瞧不见。
“是。那这汤......”
夙未轻点手指。
“汤也留下。”
内侍官顺从退下,离开前将小帐最外层的垂地帐幔放下。
厚重的帐幔隔绝了内外,就连空气的流转都瞬间停滞,账内两人的呼吸声变得格外分明,反衬得那安静令人不安。
崔星遥在心中默数片刻,终于调整好脸上微笑,将腰间香囊取下放在一旁,又轻卷袖口、露出一截皓腕,轻轻捧起那碗汤盅,徐徐走到帝王面前。
“陛下,汤还热着。”
她的声音十分轻软,轻软之余又有些羞怯的意味,分寸把握得极好。
半晌,帝王修长的手指将汤盅接过。
她手上一轻、心中一颤,下一瞬,那只手便将汤盅放到了一旁。
“今夜暖得厉害,还是放凉了再喝吧。”
她咬紧了嘴唇,面上神情有一瞬间的复杂,终究还是顺从退到一旁。
账内再次陷入了长久而令人窒息的沉寂。
黑夜之所以比白日更加难熬,也是因为夜的沉寂。黑暗、安静、无事可做,往往可以将时辰拉伸到无限长远。
她从小跟随宗族大家,祭祀守陵的仪式没少参与过,有时守夜也是常有的事。
但她从来没想过,这两天一夜的狩猎,竟然也是要守夜的。
“崔淑媛,可是有些乏了?”
“承蒙陛下挂心,妾一切安好。”
“那便好,不然一会的好戏可是要错过了。”
好戏?
崔星遥的心突地便提到了嗓子眼。
“陛下可是安排了傩戏?还是......”
“莫急,时辰到了,你自然知晓。”
****** ****** ******
羽林别苑外五十里,密林深处,无常道上,两人一马,正飞快移动着。
小松林,实在不该担一个“小”字的。
整个赤州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大的林子了。
漆黑笔直的树干通天蔽月,荒野赶路人,只能从那片叶之间的缝隙去窥那今晚的天象。
每次抬头望月观星的时候,肖南回都觉得自己的脖子快断了。
摸黑赶路,又不熟悉地形,生怕一个走神走入歧途,她这一路上伤神伤的厉害,比当年跟着日行百里的急行军还要劳累。
“你确定是这个方向么?”
矮个子的狗头军师哈欠连天,敷衍摆摆手。
“绕是绕了点,大方向一定是对的。”
肖南回一听这话有些着急。
“不是捷径么?怎么还绕路了?”
伯劳指了指西北方向那座在夜色中沉默的大山轮廓。
“除非弃马步行,想骑马进斗辰岭,绕点路再正常不过,总比栽进山坳里强些。只要方向对,天亮前应该可以......”
伯劳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气息一变,眼神也瞬间凌厉起来。
哒,哒,哒。
缓慢的马蹄声从前方密林深处传来,片刻间已至近前,一人一马显现出来,银色剑鞘与弓弦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肖参乘,夜深了,前方路窄难行,不如等天亮再做定夺。”
见到鹿松平的那一刻,肖南回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她最怕的那群人。
她横过马身,用吉祥壮硕的腰身对着来人。
“鹿中尉为何要阻我?”
“奉羽林司之令,在此守卫猎场边界。春猎猎场,许出不许进,肖参乘应当熟读文牒的。”
放屁。
这么大个林子,难不成所有关隘都派人把手?那莫说一个黑羽营,就是十个黑羽营也不够这么使唤的。
那可是皇帝身边的精兵强将,一个个都派来守这鬼大的林子,谁守皇帝啊?
想她拼了命赶时辰,吉祥的马屁股上都是汗,如今却要在这耽误这冤枉工夫吗?
肖南回沉了沉脸,干脆单刀直入。
“皇帝教你来的吧?”
知道她在追查什么,并且可能握有雨安肖府大门锁匙,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东西藏入昱坤街的人,寥寥无几。
而最重要的是,愿意费尽心思设计这出调虎离山之计、又能调得动鹿松平亲自来拦截她的人,只可能是他。
“肖参乘何出此言?在下怎么有些听不明白。”
肖南回冷哼一声。
装,接着装。
两方僵持不下,伯劳轻咳、压低了嗓子。
“那个,我看要不算了......”
算了?
肖南回嗖地抽出背上的臂弩,恶狠狠地上了弦。
“路就这一条,不从这里过从哪里过?”
杀气溢出,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鹿松平缓缓抽出腰间那把银色软剑,气息之沉稳,竟不输丁未翔。
肖南回不敢妄动,飞快盘算着自己能有几分胜算。
她还记得那一晚在康王行宫,她与这妖人交手时的情形。彼时她有平弦在手,对阵鹿松平的软剑还是有些优势的。可如今......
鹿松平见她沉默,心中也知晓她为何沉默。
“便是昔日你兵器未离手的时候,也未必是我的对手。如今又要拿什么同我较量?”
面对对方近乎傲慢的挑衅,肖南回没吭声,只转过身去,对一直龟缩在马屁股上的某人沉声道。
“该你上了。”
伯劳瞪大眼睛,短粗的眉毛在脑门上跳啊跳。
“怎么就该我上了?!又不是我要回去!”
“你是谁的人?让你上你就上!”
两人在马上推拉撕扯起来,恨不能已经拆了几套掌法,远远看去好一副“主仆情深”的模样。
鹿松平在黑暗中眯起眼来,顿了顿,终于认出那这张气急败坏、满月般圆润的大脸来。
“你是吃我葡萄的那个?”
伯劳坚定摇头。
“不是,你认错人了。”
肖南回不管不顾地拆着台。
“你才吃他几串葡萄,又吃过我几串葡萄?”
伯劳瘪了瘪嘴,屈辱地低下头去。
鹿松平看一眼那大头,慢悠悠道。
“安道院从来为天家正道做事,你我没有必要为敌。你说是也不是?”
对方话音未落,肖南回双眼已经刀子般横向身旁的人。
“都说安道院中人,终身只效忠一人。你说是也不是?”
伯劳抱住自己的大头,痛苦摇摆。
“不就是几串葡萄?要不你俩把我交给谢黎算了......”伯劳的声音突然顿住,“什么声音?”
肖南回翻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