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女少年早慧,善拨弄人心、棋高一着。她知道孤身边有绝顶高手相护,即便那燕紫出手也未必有十成把握,又怎会在祭典如此大的场面中,孤身行刺杀之事?”
她的泪停在脸上,渐渐从温热变得冰凉。
她想捂住耳朵、不去听那犹如恶鬼低语一般的声音,可那声音却不肯停止。
“祭典最后一日,你以代父观礼为由求孤带你出席,并坐在孤的身边,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拿起那盅已经冷掉的汤来,掀开盖子、拿起瓷勺在其中搅弄,玉与瓷相击的清脆声响伴随着汤汁滴落的水声在帐内回响。
“她那一箭,是为了将你送到孤的身边来。”
男子手腕一转,汤盅里蜜色的汤汁倾泻而下、打湿了地上的锦毯,然而下一秒,那毯面上却腾起一股青烟,伴随着一阵刺鼻的气味,将整片毯丝灼烧出一片漆黑焦糊来。
“只可惜,孤的身边已经有旁人了。”
丝毯上的黑洞越烧越大,直到那发黑发臭的边缘停止了扩散,崔星遥终于笑了。
命运之所以被称之为命运,便是因为它是那样的难以撼动、不可改变。
她的人生,其实从未被改变过。
“我也不想如此。康王一脉已断,余家也根基尽毁,这次......这次是最后的机会,如若能成,我母家一族将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如若不成......”
崔星遥突然抽出先前一直捏在手里的发簪,狠狠刺向自己的颈间。
那是她一早为自己准备的。她要为自己留最后一份体面。
啪。
她的手顿住,视线缓缓下移,只看见断了的簪子头光秃秃地抵在她自己的颈间。除此之外,还有两截被削断的指甲。
她甚至没有看清是什么将她的簪子削做两截,更没有看清是何人出手,迟来的锐痛席卷而来,令她长久以来维系的体面顷刻间碎裂。
□□惨叫声溢出,年轻女子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起来。
青衣侍卫看她一眼,转身复命道。
“事出紧急,下手偏了些,还请陛下恕罪。”
男子没有回话,只走到女子身前。
“有些事还未问清楚,你还不能死。当然,一切都结束之后,你若想死,孤不会再拦。”
帐外,听闻动静的内侍官撩开帷幔走进来,见到眼前情形便垂下眼来,拍了拍手,几名深红宫服的内侍走进来,将地上狼藉一扫而空,最后将崔星遥拉起来抬了下去。
单将飞最后捡起地上那被削掉的银簪尖,小心将那淬了毒的部分用帕子包起来收好,末了看了看立在一旁的刀客。
“丁中尉,好久不见。”
丁未翔看一眼那眉目和善的内侍官,只轻哼了一声。
单将飞没在意对方的傲慢无礼,转身看向帝王。
“陛下,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左右。是否......”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便被帐外的声音打断。
那是一种清脆的金石击鸣声,并不如鼓声那般沉重,却比鼓声传得更远。
春猎始终,以柷敔之声为号。
启时击柷,合时敲敔。
而猎时启合之期,又以日升日落为界。
日未升而鸣敔,是为有异。
“报!”
一道影子立在帐外,似乎是转瞬间便出现在那里的。
“黑羽壬字营来报,艮位四宫、巽位八宫有侵,千人位。”
“报!”又一道影子接踵而来,低声急促道,“黑羽辛字营来报,兑位七宫、坎位一宫、坎位三宫、坤位九宫有侵,万人位。”
“报!”
“不必报了。”账内帝王抬眼,漆黑的瞳仁中一片死寂、毫无波澜,“传令黑羽各营,按先前计划,一切照旧。”
“是。”
三道声音在帐外齐齐应下,声音未落,帐外已空无一人。
长刀侍卫下意识望向帝王,对方正将那汤盅放在一旁的高脚条案上,随手划过那一摞摞奏章和那只被开启过的铜箱。
“未翔,将飞。”
两人异口同声恭敬应道。
“在。”
“你们以为,今夜可是良辰吉日?”
丁未翔不假思索道。
“陛下说它是吉日,便是吉日。”
夙未的声音有些暗哑。
“吉日,忌日。不过一字之差啊。”
丁未翔一滞,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单将飞已轻声接道。
“陛下从未输过,既是多年筹谋,今日必能了却一切。今日过后,再无牵挂,陛下应当高兴才是。”
“再无牵挂吗?希望如此。”
帝王的面上显出些许少见的迷茫,但那迷茫稍纵即逝,他很快便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模样。
“黑羽甲字营单将飞听令。”
“臣在。”
单将飞转瞬间便收起了那副伺候人的嘴脸,身形利落地哪里像是个常年在宫中行走的内侍。
“今夜恐多生变数,无论发生何事都要待命王座,切不可让人趁虚而入。”
“是。”
“黑羽暗卫总领丁未翔听令。”
丁未翔上前一步,屈膝行礼、神情肃穆。
“臣在。”
“摆阵伏兽台,传令各营,死守方位。”
“是。”
“先前教你备的东西都备好了吗?”
“一切就绪,全等陛下号令。”
“好。”
帝王转身,长袖一挥、纱帐向两侧大开,露出东方那一片虚空的黑夜。
“白鹤留,孤等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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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南回已策马在密林中奔走了小半个时辰,耳边持续的嘈杂声令她的听感变得迟钝,那尖细的摩擦声已经响起片刻,她才意识到那并不是她的耳鸣。
起先,她以为那是另一群夜蝠接近的声音。
可随即她便觉察到了不对劲。因为那声音中有些许不规律,时轻时重、时快时缓,时而停顿、时而又起。
也就是几个起落的功夫,一直位于她前方的那群夜蝠突然便溃散开来,原本的一团黑色化作零星几个黑点,迅速便消失在夜色中、无从寻觅其踪迹。
肖南回不死心,双腿踩上马鞍、从吉祥背上一跃而起,抓住一截粗壮的松枝、借力而上,三下五下攀爬至树冠的部分。
从枝叶间探出头去的一刻,她感觉到了久违的微风从空旷的上空吹来,夹杂着些许潮湿的味道,清清冷冷。
四周是茂密不见边界的树顶,树顶之上便是浩瀚无穷的夜空。
今夜为她指明方向的皓月变得有些模糊,星斗也随之隐耀,稀薄的水汽随风从南边而来,淡泊的云雾开始在星月之间缠绕。雨安的雨又要来了。
肖南回明白,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一旦云层将夜空彻底遮蔽,她便会在这无边的山岭密林中失去方向。
而如今,唯一的一点线索,便是方才她捕捉到的那一点声响。
深吸一口气,肖南回凝神向四周望去,精神高度集中、用尽平生专注,去观察四周静谧无边的树冠。
一定,一定会有什么蛛丝马迹。
抖动的枝梢,惊起的夜鸟,又或者是最微弱、转瞬即逝的光影。
突然,有什么细小的光亮划过她的余光。
她连忙调转视线向右后方望去,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点消散的影子。
有什么在那树冠之间跃起又落下。
月光一般的颜色,细细的,亮亮的。
肖南回睁大了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随即,本能将她的记忆唤醒,她终于回想起那声音此前在何处听过。
在那北地沼泽熊家老宅中,在那碧疆色丘光怪陆离的洞窟中,她都曾听过那声响。
是飞线。
肖南回的目光紧紧锁定在那已经恢复平静的远方,而有什么就藏在在这片风平浪静的密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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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交界深处,无数夜蝠呼啸而过。
它们遇到了难缠的猎手,似乎有些慌不择路、一头扎进这大山深处。
鹿松平的箭袋之中如今只剩下一支箭,他停顿了片刻,便果断将它抽出、瞄准那群躁动黑点中最有力的那只。
擒贼先擒王。
他观察了一路,虽然那只夜蝠身上不一定带有情报,却仍可能是这群夜蝠中的首领。
嗖。
箭矢飞出,直取那机敏飞兽颚下要害。只听一声嘶鸣,那只夜蝠身形一晃便要坠落。鹿松平驱使坐骑快进几步,却见那坠落的身影一瞬间又死而复生一般、重新回到蝠群之中。
随即,那蝠群仿佛受到什么感召一般,呼啦啦地涌入一侧山体之中,转眼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半点痕迹也没留下。
鹿松平翻身下马,慢慢靠近蝠群消失的地方,随即发现:那山体之中,藏着一处深不见底的裂谷。
蝠群嘈杂的声响从深处传来,渐渐归为一片死寂。
蝙蝠本就喜黑暗狭窄的洞穴作为藏身之处,又加之他方才接连射箭相逼,逃入这山体之中倒也算是常理之事。
可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四周哪里有些怪怪的。
这洞口太过干净了,一丝蝙蝠粪便的痕迹也没有,足以说明这里并非有生灵经常活动的地界。
他缓缓抽出腰间的银色软剑,月色在这一刻突然暗淡下来,他借着剑身上最后一点余晖,望向那深渊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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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斗辰岭,草木荒峻、山石陡峭的南坡峭壁上,一条蜿蜒细窄的石栈,断断续续、盘旋而上。
斗辰岭中有无数条山路,而能行马走车的,只有一条。
那是早年进山开采运送矿石的官府开凿的,然而山中矿石已尽、石栈早已荒废,杂草将路面掩盖,雨水冲刷而下的山石将其冲塌成几段,再没有人敢冒险从其中通过。
而如今,在那狭窄破败、摇摇欲坠的半山石栈之上,竟停着一辆马车。
没人知道这马车究竟是怎样驶到这宛如绝壁一般的山路之上来的,更没人知道这车在这里停了多久。
若非是那车前还有两匹马,真要教人怀疑:这是否是多年前被人遗弃在这的废车。
那拉车的马被人用黑布蒙了眼以防受惊,驾车的人显然有备而来,不是第一次走这样的路。
伯劳趴在一棵秋枣木后,目光投向那紧闭着的车厢,那里静悄悄的,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呼吸声。
滴答,滴答。
稀稀拉拉的雨水落下,在四周的荒草丛中激起细碎的敲击声。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终于决定上前探究一二的时候。
吱呀。
马车的车窗被拉开一条缝,半截紫色的衣袖从那窗子中伸出来,接着是一只男子的手。
那手手心朝上,接了几滴雨水后在指尖捻了捻。
“果真下雨了。”
第139章 犬与狼的时间(上)
停了一个昼夜的雨,又下了起来。
雨安的天气就是如此。如今是这样,十几年前也是这样。
十数年的时间,足以让一株幼苗成长为参天大树。
铁甲将军立于万顷山林前,身下坐骑不安地踱着步。这是一匹久经沙场的战马,它的嗅觉比寻常生灵更加敏锐,总能分辨出在这寂静之下隐藏的杀机。
将军轻轻拍了拍黑马的鬃毛以示安抚。
他也察觉到了正在逼近的敌人,然而不知为何,他却难以集中精神在这场一触即发的对战中,反而有些不同寻常的涣散。
一定是因为脚下的这片土地中渗透着他故人的鲜血,否则他怎会在这昏昏沉沉、夜雨连绵的黑暗中,突然回想起那段曾经阳光普照、不染纤尘的往事?
十五岁那年的他,因为肖氏一族的辉煌过往,无一日不在幻想着戎马沙场、建功立业的日子,对眼前的其乐融融、岁月静好全然没有放在眼里过。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因杀戮而麻木的人生将是他余生日日难逃的诅咒,而那个整条昱坤街上最温馨热闹的将军府则只能在梦里重温。
他鸡鸣时晨起练枪、天亮后便随父兄入骁骑营练习骑射,直至太阳落山才能回府,用过晚膳后又要学习兵法治军之术。母亲心疼他,以“兴武不可废文”为由,将他塞进都城王侯子弟念书的书院,训练之余,总要分些时间出来同书院先生混一混。
他行文造句的水准一直不及兄嫂,倒也能够写上一二诗句。
但他不喜欢写诗,总觉得那些风月里捞出来的辞藻绵软脆弱,同他想要做的事情南辕北辙。他那时熟识的朋友大都是父亲挚友之子,大家的兴趣都在摔跤骑射上,闲暇时赛马游猎都不尽兴,怎可能聚在一起吟诗作赋呢?
盛夏时节,书院里分外燥热,枯坐读书的时辰太过难熬,他有时便会同三两好友偷偷溜出城去,在城郊清冽的小河旁纵马戏水。每当这时,他都会央求书院的“内应”帮他应付夫子,反正他白家兄弟二人功课都很好,夫子便是吹胡子瞪眼气上一时半刻,最终也就不了了之了。而作为答谢,他会献上阙城时令最鲜美的河鲜给两位兄长,书院外墙、白府后门成了几个少年最常接头的地点,偶有失手大家便轮番“顶罪”,开赴夫子书房挨手板子时的神情一片凛然。
校场尘土,书院午后。桂花载酒,系马高楼。
他的少年时光就是那样的,时时憧憬着不平凡的人生,却在平凡中安静流淌。
他要走的路是那条往来军营与城门之间、校准过的笔直大道,大道两旁是遮天的绿茵,即便侧目也看不见其他风景。他本该在这样的大道上一直走下去的。
然而他终究还是窥见了不一样的风景,在那飞速后退的景色中的一点白色。
他记得那是夏末初秋的黄昏,一碧如洗的蓝天被夕阳染做金黄,他与伙伴三三两两从城外校营打马归来,一入城中甲子大街便被奔走围观的人群堵住了去路。
不知过了多久,一列车队缓缓从大街尽头驶来,红车绿马、鲜花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