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八条看雪
时间:2021-11-21 00:26:07

  他从路人口中听闻,原来是梅家女风光大嫁与烜远王,是以小半个时辰前、整条甲子街上便都是围观的人了。
  彼时他少年心性、自视清高,故意不去瞧这热闹,只向同袍抱怨走错了路,平白被水泄不通的人群堵在了道上。
  人群中不断传来热切的议论声和惊呼,十车嫁妆的最后一车上置着一只巨大的红漆木箱上。那箱子里没有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竟是一棵树。一棵攒满花苞,准备盛放的梅树。
  同行的伙伴感叹:那是梅老将军送与爱女最贵重的一样嫁妆,名唤映水重楼,是世间仅存的三株重瓣绿蕊梅树中的一株。他却皱着眉看了许久,也没看出那因为年岁的缘故干枯狰狞的树枝有甚珍贵。
  然后,他就看到了她。
  她穿着简单样式的浅色衣裳,乌发绾做男子发髻的模样,侧脸在夕阳金灿灿的光下勾勒出一道明媚的轮廓,虽然只有一半的笑与喜悦,却比他见过的任何美丽的事物都要完整和珍贵。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棵梅树上,他的目光却落在那看梅树的少女身上。
  他没有意识到那一刻自己的心境,只是觉得,从前打心眼里瞧不上的那些风月诗句,突然在这一刻有了实质般的寄托。
  当晚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他们牵着手、眼睛里瞧着对方一直笑着。
  他从没接触过那些温柔,对于温柔的想象自然也十分贫瘠。
  可他那时并不觉得,时常为那些梦而感到欣喜、又回味许久,甚至动笔落下诗句,又将写下诗句的宣纸裁下、小心贴身藏好。
  毕竟,他是要做将军的。将军怎么能写情诗呢?
  有一天,他在回城的路上照例牵马在溪边饮水,一时兴起便挽弓射向岸边的芦苇,起身时突然发现一直藏在靴子里的那张纸条不见了。
  他心一跳,但面上还是镇定的。许是落在这不见人烟的哪个角落了。
  直到他看到那张纸条出现在少女的指尖。
  他没想到会在城郊再次遇见她。毕竟阙城有名望的人家,绝不会让女眷只身出城,更别说在这荒野小溪旁晃荡。
  他的错愕写在脸上,而少女手中拈着那纸条,嘴角是一个玩味的笑。
  他从那笑中看出了些许揶揄的意味,瞬间便更加慌乱了。
  “有甚好笑?”
  对方摇摇头,故作严肃地将纸条塞回他手心。
  “不好笑。只是没想到,还会有人将自己写的诗句贴身带着、随时观赏。”
  他的耳根瞬间便红了,也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愤。
  “你怎知是我写的?我那是......我那是帮旁人收下、随手放的......”
  她又笑起来,却没有拆穿他蹩脚的谎言,转身拿起他放在一旁的弓来。
  “你这箭,射的不对。”
  没想到她会顾左右而言他,他有些意外,随即骄傲与自尊便开始作祟。
  长这么大,还从未有人说过他骑射不精。他以为,在他这个年纪,没有人能做的比他更好了。
  更何况,说这话的还是个女孩子。
  “哪里不对?”
  薄脸皮的少年郎有些着恼,但还是摆出一副沉稳的样子。
  “你觉得我在故意挑衅你?”
  原来少女不仅眼神灵动,心思也很细腻。
  他想表现得坦荡些,于是干脆应道。
  “是又如何?难道你能射的比我好?”
  “若我说,你的身法不错、力度也好,只是准度有差,你可会生气?”
  知道我会生气你还问?!
  他早就生气了,却依旧努力板着脸,心底那股子不服又蹭蹭蹭地冒了上来。
  “你说准度有差,是指这箭不行、这弓不行,还是我不行?”
  她瞧着他脸上瞬息万变的神情,不仅没有退缩、反而笑意更深,随即转身指了指小溪对岸的一块褐色石头。
  “不服气的话,我们打个赌如何?若我能将箭射进那石眼之中,你便承认我说的话,还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转身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便见那块褐色巨石正中,有一处天然形成的、细不可见的缝隙。
  那样的缝隙,便是拿着箭羽上前比划,也不一定能顺利通过吧。
  以往在校场他们也会骑射练习,但军中射箭多以迅猛为主,如何能在短时间内、以穿甲的力度射中飞快移动的目标,才是要点。
  他觉得少女在胡闹。
  “赌就赌。”
  少女向他伸出手来:“可有匕首借我一用?”
  他从腰间解下匕首,对方抬手接过、利落抽出一支箭来,将箭羽修了修。
  她下手很狠,没几下便将尾羽修得极窄,他在一旁看着,只觉得那支箭瞧着比自己先前见过的旋羽箭还要奇怪。
  这样的箭,真的能射出百米开外吗?他越发不信了。
  下一秒,匕首已被塞回他手中。
  “你不信?”
  他当然不信。
  此箭投入使用已有数年,军中也不乏兵器老手,倘若当真如对方做的那般轻巧,又怎会多年未有精进?
  少女没有再说话,只捏住那支箭、利落搭弦拉弓射出。
  她稚嫩的手臂因为用力而有些颤抖,但射出的箭却十分沉稳。
  那支纤细的箭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流畅的弧度,最终毫厘不差地没入那石眼之中,干净利落得听不见一点金石摩擦的声响。
  他呆呆立在原地,只觉得那箭不是穿透了那块石头,而是从他的心尖贯穿而过。
  “你可承认,我说的是对的?”
  他安静下来点点头,随即心中迅速产生了一个想法。
  他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有握着匕首、不安攥动的手暴露了些许情感。
  “你射箭,准头不错,但力度差些。”他顿了顿,终于说出那句话,“我教你如何?”
  “好,但是在这之前,你要先兑现你的承诺。”少女定定望着他的眼睛,羽睫下仿佛又另一泓溪水在荡漾,“我要明年新开的映水重楼。你会拿来给我吧?”
  他也笑了,但他看不见自己此刻的表情,他以为自己还是矜持的。
  “一言为定。”
  一年时间,足够了。
  他不仅会为她拿来她爱的花,还会献上他最赤诚的心。
  彼时少年意气风发,他终究凭借一手精湛的箭法博得皇帝赏识,得以跟随圣驾前往猎场。
  他已经想好了,参与春猎的高手各个身手不凡,他不求能在其中胜出拔得头筹,只求以少年之姿搏个出众,他便有机会面谢圣恩。
  他不要金山银山、不要兵权官职,只是要一枝梅花,皇帝一定能够应允他的。
  然而他终究求来的不是一枝红梅,而是一片血海。
  皇家狩猎接连两日方能出囿,他昼伏夜出,因追逐一只牡麂,在第一日傍晚时分从围场偏僻处的山道岔出,无意中离开了猎场。
  途径岳泽大营,他座下黑马不安地躁动着,他这才发现守军皆不知去向。雨安城门大敞,安顿肖家上下的别院府中血海泥泞、尸横满地。
  他踉跄着四处查看着,想要在那无数血肉模糊的躯体中分辨出昔日族亲的模样来,却又害怕真的认出一二。
  最后,他不再去看那些人的模样,只一一去探他们的鼻息、只想确认是否有人还活着。可探了七十九具身体,七十九具身体都无半点气息,直到他在后院的一口枯井中发现了几乎被砍成血人的姑姑。
  肖黛还有一口气在,却已同死人没什么分别。他此生从未见过那样的伤口,明明凶器已经离身,却似有剑气仍留在血脉之中,所到之处筋脉尽断、皮肉分离。
  他颤抖着将姑姑从井中拉出来,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张支离破碎的脸,用两根水井中栓水桶的绳子,将自己昏死过去的姑母绑在身后,试图在附近求得救助。他知道,那些凶徒或许还没走远,他必须在他们发现他之前离开雨安城。
  他仗着自小同父亲在北部山林狩猎的本能,策马在斗辰岭的山道上飞奔。
  远处雷声阵阵、由远及近,渐渐汇聚在他身后。
  不是雷声,是马蹄声。
  约有数十人之多,各个训练有素,从他身后逼来。
  他仗着山路曲折,心道只要对方不能近身,他便仍有胜算。
  可他毕竟身后负着一人,坐下黑马脚力已到极限,便是他将手中鞭子抽出了血,也仍逃不开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突然,夜色中有另一种声音破空而来,尖锐而嘈杂,像是某种细小兽群嘶鸣的声响。
  他身后的马蹄声开始混乱起来,金鸣相击的声音如疾风暴雨一般越来越密集,搅动着山谷中的风,将血腥气送到他鼻间。
  父亲生前曾教导过他,行军者,切忌回头。
  回头意味着犹豫,意味着瞻前顾后,意味着求果心切。
  意味着将要功亏一篑。
  可那此起彼伏的尖啸声越来越近,人体被切割的顿挫声仿佛就在耳旁,他几乎快要能感受到血泼洒在他脑后的热度。
  他还是没忍住,只微微侧了侧脸。
  暴雨来临前的黑夜中,他看见漫天银线交织而成的网在他身后变幻着,那群黑衣黑马的刀客被困在其中,仍以拼死的力气向他杀来......
  就这回眸的一瞬,他感觉左肩有什么飞快划过,紧接着肩胛便是一阵剧痛。
  视野晃动中,他隐约觉得那贯穿他左肩的东西,是一支黑色的箭。
  群鸦夜啼。
  山林中突然一阵骚动,是受惊后起飞的鸟群。
  往事如烟般散去,肖准睁开眼,正见部下快步向他走来。
  “禀报将军,正东方向有一支千人左右的伏杀队,许是白氏残部,是否要......”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主帐可有传令下来?”
  “说是要各营死守方位,其他的......没有了。”
  肖准的目光望向远方平原之上的那一点火光。
  那是伏兽台所在,也是王帐所在。整个伏兽台四周是一片毫无遮挡的小平原,平原四周则是一望无尽的林海山岭。这使得那一小块依山而成的平原好似一张有来无回的口袋,而口袋口正对着新开春猎的天子囿。
  好一出春猎重开、旧账新算的好戏。
  春猎是王座离开都城的时刻,也是白氏最后的机会。皇帝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更不会毫无准备。
  早在出发前,各营大将都已接到密令,以春猎为由深入羽林别苑猎场各处,以守为攻、静待敌人走入圈套。
  一切设计都不过是请君入瓮中的一环。所谓“春猎”,猎的不是什么飞鸟走兽,而是在暗处蛰伏已久的旧患。
  “暂时按兵不动,让守卫提高警惕,静观其变。”
  “是。”
  部下领令退下,临行前又不禁多看了将军一眼。
  而立之年的青怀候原本就比同龄人看起来肃穆一些,今晚他显得尤其沉重,那道身影就立在凸起的山石之上,仿佛已经同脚下大地融为一体、在这风雨中化作一座石像。
  作者有话要说:
  “狗与狼的时间”是一句法语谚语,意思是黄昏或黎明前,是一天中最昏暗的时刻,人们无法辨别狗与狼的区别。
 
 
第140章 犬与狼的时间(中)
  重壁楼前灯火星星点点地亮起来,宫人们的脚步愈发急促,低低的人声在其间交错,楼中的人们已经察觉到了有什么正在逼近,正为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黎明而担忧。
  大地隐隐震颤,似有百兽要从那黑漆漆的树林边缘冲出。
  而重壁楼上那处最安静的帐子依旧保持着静默。
  夜色中的伏兽台被雨水打的晶亮,它以四四方方的古烽火台遗址为基,却足足扩建出原本三倍的大小。其上没有过多装饰,只有一层厚重的方石砖,每块砖石之间留有半指的缝隙,是为让雨水和兽血能够下渗不积。正中的一块石砖格外方正宽大,原本是为陈列春猎中狩猎之王的猎物,如今却立着一面巨大的青铜屏风。
  屏风约有六七丈之高,百步外望去仿若一堵拔地而起的城墙,其上铸着密密麻麻的铜钉,每个铜钉内里又是空心的,敲击发出的声响可传百里。
  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拾阶而上、来到伏兽台的正中央。
  那是一名穿着素麻白衣的年迈礼官,须发已经尽白,捧着厚厚竹簿的双手皱纹深刻,犹如一截枯枝。
  细雨打湿了他的双肩,他也浑然不觉,脚步依旧不紧不慢,最终在正中的石砖前颤巍巍地席地而坐。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打坐过了,但年轻的时候,他们经常会百人一起坐在大殿之上,彻夜颂念祭文直到天明。
  他方坐好,另一名同样年迈的白衣礼官也已从石阶爬上来。两人眼神短暂交汇片刻又移开,颤巍巍地点头致意,后来者便挨着先到者身侧坐下。
  石阶前又出现了第三人。
  三人、四人、五人......十数人,数十人,一百人。
  百人组成的礼官队列端坐于伏兽台上,白衣白发,在夜色中连成一片光亮。
  天地间有一瞬间的静滞,就连落下的雨水也变得缓慢起来。
  然后,重甲长戈的士兵犹如洪水般从树林边缘的黑暗中倾泻而出,一双双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伏兽台后的重壁楼,杀声震天、杀意遍地。
  那端坐于正中石砖上的礼官终于动了。
  他似乎已经眼瞎耳聋,既瞧不见四面八方极速逼近的敌军,也听不见喊杀震天、大地颤抖的声响。苍老的手缓慢翻开那竹簿的第一卷 ,细长的竹简已经发黄有了虫蛀,上面的字如蝇头一般细小。 
  然后,他那昏花的眼聚焦在那小字之上,胡须下的嘴蠕动着念道。
  “密阁卷二十二,丁部,甲一。昆州汴城三桃里徐氏,女,年六十九,军户,成丁无,未成丁一人,耕田三亩,瓦屋半间,落名籍于阙城,户契取勘明白,以凭稽考。”
  他的声音方一落地,身后百名礼官齐齐开口、端的是多年唱颂祭文的功底,各个声如洪钟。
  苍老的和声被巨大的青铜屏风聚拢,又以伏兽台为中心向前方扩散开来,如风起之后湖面上的波浪般层层激荡,向远方送去。
  与此同时,沉重的低鸣声响起,正来自于伏兽台的正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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