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身影弯下的腰背突然直挺起来,整个人的气势瞬间便不一样了。
“怕?笑话。安道院的奇葩,出我一个就够了。你只能算是个败类。”
“我喜欢你说话的样子,看起来特别的......”对方顿了顿,似乎在想该用什么词才比较恰当,“......特别的不怕死。”
伯劳轻嗤一声。
“怎么的?碍你眼了?”
面对这不客气的挑衅,紫衣男子没有半分不悦,反而隐隐有了一丝忧伤。
“你这样身材矮小的刀客,如今应当很少了,杀了实在可惜。不如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或许我们可以......”
伯劳抖了抖湿漉漉的大头,大言不惭道。
“方才不是有只臭蝙蝠飞到你的马车里?你把从它身上取下来的东西给我看看,小爷我就饶你一命。”
“这个不行。”燕紫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交代过了,这个不行。”
伯劳晃荡的胖腿停住,雪亮的刀尖从袖口钻出。
“那还等什么?别婆婆妈妈了。”
第141章 犬与狼的时间(下)
从发现仆呼那的人,到追出去的那一刻,其间肖南回是没有考虑过一些后果的。
比如,这些人是去做什么的?夜蝠传递的消息是否和他们的行动有关?再比如,就算追上了,以她现在的实力,是否真的能够以一对敌、不落下风?
这些令人头疼、却似乎永远不会因为思考而获得答案的问题,如今就在她的脑袋里颠簸、冲撞。
但她知道她不能停下来,这一切的一切,只有追逐并走到这一切的尽头,才能看清真相。
细雨阻碍了视线,月亮与星星的光芒被隐去,天地间一片死气沉沉的漆黑。
她需得狂奔一阵后停下脚步,细细分辨声音的方向,然后再策马急追。
飞线的声线本来并没有那般刺耳,但她却能在百余步之外听得分明,这说明那前方正在飞速前进的杀手,少说也有数十人。
不论是先前在穆尔赫熊家老宅,亦或是在色丘那处光怪陆离的岩洞,她遭遇的仆呼那都还没有达到如此规模。这或许是一种隐秘的提示,提示她这一次,这些人的目标更重要,比数月前在碧疆击杀皇帝还要重要。
连续奔波,吉祥的后颈开始发烫,肖南回正要伸手安抚,突然前方窜出一道黑影,她连忙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勉强与那黑影擦身而过。
转头匆匆一瞥,似乎是一只受了惊的獐子。
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寻思是否前方出了什么变故,突然觉得落在身上的细雨骤停,随即一阵嘈杂声从上空掠来,顷刻而至。
起先她以为是夜蝠去而复返,可抬头一看,半空中的黑色远非夜蝠群数可以比拟。
成千上万只飞禽组成的鸟群好似一张网,遮天蔽日地从她头顶上空席卷而过,野鹿、山鼠三三两两迎面而过,皆是奔逃之姿态。
林谷震动,山兽夜逃。
然后她也听到了那个声音。
有什么沉重嘈杂的声音混沌成一团,在整个斗辰岭山麓一带徘徊,不仔细辨别还会以为那是一阵雷声。
但肖南回对那声音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两军交战的声音,金铁交鸣、竭力嘶喊,当中亦有马蹄乱踏、箭羽呼啸。这样的规模,只可能是肃北、黑羽两营同时出动,而在此紧要关头能够同时引得两营出手,也只可能是白氏叛军。
联想今夜的种种所见所闻,肖南回终于渐渐明白所谓“春猎”的真实含义。
飞线破空的刺耳声音将她惊醒,她望向那数十黑点消失的方向,低叱一声,纵着吉祥向着不远处那片黑漆漆的山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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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之外的斗辰岭,山与平地之间已被数十万大军踏成一片泥泞,泥泞中血海翻涌、断剑残肢满目,被踏起的泥水黑得发亮。
那是被鲜血浸润过的土地才会有的颜色。
汗与雨混在一起,交杂在泥泞之中。铁与血的腥气混杂在一起,在潮湿中氤氲开来。
死去的士兵交叠在坑洼处,敌友在他们身上交互踏过,尸体上的铁甲与军马蹄下的马铁相击,发出沉闷而令人心碎的声响。
四周已杀成地狱景,昔日同袍剑戟相向。
杀了他们......军令如山,诛杀叛军是他们的职责。
杀了他们......士为君死,被俘也洗不去身上罪的烙印,或许战死在这里就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利刃割喉,铁槊穿膛,都抵不过人情诛心。
如果灵魂也有修罗场,这里便是魔鬼的乐土。
不过半个时辰,白氏已成颓势,却仍拼死作战,被砍断四肢便用胄甲撞向肃北骑兵的马腿、被削掉半边脑袋仍拄剑立在雨中,雨水冲刷着鲜血流进那一双双闭不上的眼睛里,暗淡放大的瞳孔中映出那一支百余人的骑兵、在这如铁通一般的围剿中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向着斗辰岭的山路而去。
锵。
□□与铁剑相击,又在巨大的作用力下两相弹开。
肖准一个转手滚腕,手中□□横扫而过,带起烈烈风声。白鹤留险险避过,却被截住去路。
山路之上,大批重骑一时间难以全部追上,即便追上也难施展阵型。
但若遇悍将,则如羊入虎口,更难挣脱。
白鹤留手下近卫见状,疯了般向肖准扑来,但紧随主将而来的肃北铁骑顷刻已至,两方陷入缠斗,激烈厮杀间,被雨水冲刷疏松的两侧山石开始滚落。
山间小路,哪里禁得住重甲铁骑?一旦酿成山石塌方,山麓附近的敌我两军恐会全军覆没,到时候又不知会生出什么乱子。
肖准心知:此战必得速战速决。他轻喝一声,座下黑马如有灵性一般跃起,他借着这股力在马背上一踩、□□拄地一撑,整个人从马上飞起、顶膝直取对方胸甲。
白鹤留被巨大冲力撞下马背,勉强在崖边稳住身形,一口血沫喷出,粘在灰败的胡须上,星星点点的一片。
肖准提枪而上,白鹤留勉力抽剑相抗。
一枪一剑再次死死抵在一起,金铁互咬摩擦的□□声从耳鼓划过,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眯起眼来。
握剑的手上血污滑腻,不知是其主人的血还是敌人的血。
枪杆后的那双眼睛中是少有的不忍,不知是为这利刃之下沧桑的老者、还是为那在记忆中扭曲了的故人。
枪对剑,剑本就是没有优势的。
但枪留了余地,剑又有着拼死的决心,两者竟胶着不下。
雨水顺着枪杆上的花纹流淌滑落,肖准几不可闻地叹气。
“世伯,败局已定,收手吧。”
四周厮杀声震天,隐隐交杂着山石滚动发出的巨大声响,但白鹤留还是看清了将军唇间吐出的字眼。
他那双被血污迷了的眼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即定定望向眼前的人。
“你......叫我什么?”
肖准狠狠闭上双眼,手中□□一震,对方便连连后退三步。
“世伯,收手吧!”
白鹤留盯着面前那张沉默中透出痛楚的脸,突然放声大笑。
“好!好!好!”他的笑音渐渐枯竭,手中长剑应声落地,“是成是败,老天来断!”
四周厮杀声突然变小,肖准用余光看去,只见夜色中有什么黑压压地一片、铺天盖地而来,带着沉重的风声,顷刻间便落下。
是黑羽营的箭。
这意味着,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白鹤留的脸上显现出一种极度激动过后的苍白,苍白中又仿佛有光透出来,像是将死之人划亮的最后一根火柴,虔诚而狂热。
“阿准,世伯......世伯对不住你。”他说的很艰难,眼神却很坚定,“从小到大,你每年生辰世伯都会送你东西哄你开心,如今你我多年未见,世伯便送你最后一个礼物如何?”
沉重的箭啸声又起,漆黑的箭簇成片飞起,落下时仿佛一场黑色的大雨。
肖准下意识反手挥动□□挡开流矢。
白鹤留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
“你听好了。有一把剑,剑锋长三尺一寸,格宽三寸半指,一体而成,锋利无比。可用剑之人不以锋利而闻,却以破坏为用,剑锋行过之处、气力溢散,行经草木则草木茎叶寸断,行经砂石则砂石碎如米糠,行经血肉之躯则血肉横绽。中其剑者,皮损可医而经脉难愈,终身需得用上好的赤喉珠吊命解痛......”
肖准握枪的手突地一颤。
如果说一开始,肖准尚且能够保持理智清醒地听对方这番话,可听到这最后一句,他实在无法维系平静。
“你说什么?你怎会知道赤喉珠......”
“我知道,是因为那是我试过千百种药草之后,亲自得出的结论。”
白鹤留语毕,突然后退半步,他右手摸上肩头甲衣锁扣,两片胸甲应声落地,随即他两手抓住自己的衣襟,猛地向两边撕扯。
清脆的裂帛声响湮没在周遭的厮杀声中,一道蜿蜒扭曲的旧伤疤好似恶龙盘踞在他的身体上。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平生气力在越发震耳的喧嚣中咆哮道。
“你看仔细了,这便是动爻之剑与安道剑法留下的伤,世间再找不出两样来!你明白了吗?!你明白了吗......”
嗖。
肖准近乎呆滞的眼瞳颤了颤,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左肩飞过。
颜色、速度、声音、气流扰动的频率乃至箭锋飞过时带来的些许玄铁腥气,都与十数年前穿肩而过的那一支如此相同。
而恍若当年的情形,又何止那一支箭。
白鹤留身上的伤疤是那样的刺目却熟悉,是他当初在姑姑身上只看过一眼、便夜夜难忘的噩梦。
他的瞳孔渐渐缩放,而与此同时,白鹤留的声音戛然而止。
黑色箭羽穿膛而过,挺立的箭尖上鲜血如线,将那道陈年伤疤晕染淹没。
昔日御史中丞那双并没有多少薄茧的手缓缓抚上他的肩头。
就像很多年前,他拍一拍那少年的发顶、让他快快长高一样。
“答应我,照顾小女......”
嗖。
又是一支飞箭。
随即,三支连诛接踵而来,无一不在要害、无一不穿肠透骨。
白鹤留的身躯向后仰去,如一株枝干枯死的老松、轰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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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壁台西南角,灯火阑珊处,玄色衣衫的影卫在栈道上站成两列,近乎与那一根根梁柱融为一体。
那处单独辟出、四处设防、八方监控的帐子,如今空空如也。
长衫男子负手立于帐中,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神色。
黑羽甲子营的领将额间冷汗涔涔,低声汇报着眼下的情况。
“那昏过去的宫人方才教人泼醒了。缓了一会才交代说,宗先生称腿脚不便,要她帮忙钩帘取物,之后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男子轻哼一声表示知晓,再无别的表示。
领将更加忐忑,连声将那汇报的下半阙如实道来。
“暗卫听到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便离开把守方位入内查看,其间也就一个起落的功夫,入帐内不见人影,帐顶被撕开一个大洞,追出已落下一截。黑羽以箭拦截,然而对方身法半点声音也听不到,夜雨视线又受阻,最终还是让人逃掉了。”
最后一字说完,帐内陷入长久的安静。
细雨落在帐外的栈道上,发出如虫蚁啮噬木头一般的声响,更催得人抓心挠肺一般的难受。
那领将终于承受不住,跪地请罚。
“属下办事不利,请陛下责罚。”
夙未轻叹,显然并无责罚之意。
“他若有心,你便拦不住他。起来吧。”
“报!”
一道影子自雨中急急而来,墨色衣衫已经浸透,显然是赶了很长一段路。
“鹿中尉......”
长衫男子回眸,眼神中的闲散顷刻褪去。
“鹿松平回来了?一个人吗?”
“不是。”那前来汇报的影子顿了顿,似乎有点难以开口,“是鹿中尉的马回来了。”
男子的脸色一瞬间便阴沉下来,眼底翻涌的情绪令人不敢直视。
“人呢?”
“人不知去向,只有马回来了。属下已派人去寻,但不知天亮前能否寻得,或许可以等......”
“不等了。”男子沉声打断了那影子的汇报,低声唤道,“丁未翔。”
青衣刀客自那帐顶破洞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男子身后。
“陛下有何吩咐?”
“备车马,去斗辰岭。单将飞。”
“在。”
低哑的声音在纱帘后响起,帝王衣冠的身影闪动,却哪里还有半分玄衣内侍官的影子。
那一直半弯着的腰身直了起来,双肩撑起瘦削的身形、五官虽然有差却在纱帐的模糊下难辨真假,就连举手投足间的克制自持都拿捏的刚刚好。
夙未隔着纱帐看了看,而纱帐后的人也在望向他,烛火掩映下,竟一时分不清那纱帐后的人是另一个人、还是一道无比相似的影子的。
片刻,长衫男子淡淡一笑,像是过往无数回那样挥了挥衣袖,姿态洒脱肆意、好似只是这山间一名躲雨后匆匆离去的过客。
“这里就交给你了,孤去去就回。”
单将飞静默片刻,郑重行礼。
“陛下放心。还请陛下万万保重。”
再次起身时,那长衫男子与青衣侍卫的身影都已不在帐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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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辰岭西麓山间密林中,一道灰蒙蒙的影子正穿林分叶而过,脚下轻如落雨,发出的声响也竟同雨声一般细微。
眼前湿漉漉的树叶逐渐稀疏,隐约透出其下蜿蜒的山间小道和攒动的人影。
脚下山体震动,不断有细碎山石滑落,褐衣老者轻轻避开,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前方。
他终究还是老了,尽管身手依然敏捷,耳目却远不如年轻时的自己。
从前,他能借着一缕星辉视物,黑夜于他如同白昼,天地间没什么能逃得过他的眼睛。杀意最盛的那几年,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看到那些被他夺去性命的人、灵魂离开□□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