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传说,死于刀剑之下的魂魄会附在刀剑之上,令其更快、更锋利。而他常在心底冷哂,因为他知道,能夺人性命的并非刀剑,而是握住刀剑的手。
他就是这样一把刀剑。
一把锋利无比、锐不可当的刀剑。只是那只曾握住他的手已经不在了。如今他依然锋利,却已不再具备取人性命的杀意。
停下脚步,他让自己的心跳平复了一会,好不扰乱他的听力,随后屏息而立、去分辨震颤空气中传递的讯息。
铁甲、重骑、黑羽,一触即发的厮杀和突如其来的夜雨,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一切都是那样的令人恍惚。
恍惚间,他的白发变作青丝,跛腿变得矫健,褐色粗布斗篷落下、换做那黑羽暗卫头领的玄兽服,脚下是避水长靴,腰间的动爻剑藏于披风之下,一如他影子般肃杀内敛、藏锋不露的样子。
他走入那幽深王室的最深处,在那金玉打造的王座上找到了他的主人。
中年男子的双颊已经深深凹陷,额间隐有青色,乌色的嘴唇薄而向下耷拉着,已窥不见当年风华的万分之一。
那是常年被病痛折磨的人才会有的面相。
可那样一张病容上,却嵌着一双沉静明亮的眼睛。
那是智慧非常、精于谋略的人才会有的双眼。
他的主子,有着全天下最玲珑百转的心窍,和看透万物本质的天赋。
然而再卓尔不群的灵魂,终究还是要为肉身所束缚。
油尽灯枯的帝王重重咳了几声,声音空洞好似下一瞬便会消散在空中。
“怎么样了?东西找到了吗?”
他敛神,尽量控制自己痛楚的目光,单膝跪下请罪。
“属下无能,没能找到天绶。”顿了顿,他又低声道,“除此之外,肖家还疏漏了一人。”
“哦?是何人?”
“朔亲王次子肖准。他参与了围猎,又阴错阳差躲过暗卫刺杀,撞破了事情。”
夙印许久未说话,他握紧了手中的剑鞘。
“如今事发不过一日,他不熟悉山路,至少还要再耽搁半日。若要回城,必经离望古亭。属下只需稍加埋伏,便能解决此事。”
老迈的帝王眼皮滚动,眼下的青黑色将他的眼神衬得阴鸷而深远。
“朔亲王次子,春猎最年轻的猎手,今年可是十之二三的年纪?”
“正是。但听闻已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几年,骑射虽不及其父,却也有将门之风。若是假以时日,恐怕......”
“好一个将门出身少年郎,假以时日,必成将才。”夙印轻笑,眉宇一瞬间的舒展使得他恢复了些许年轻时的神韵,“跟着他,莫要让旁人接近他,也莫要取他性命。他若能活着回到阙城,便教他来见孤。”
他不解,不顾僭越之嫌、急声劝道。
“主子,肖准留不得。斩草不除根,日后必是祸患。”
对方没有立刻回他,只淡淡问道。
“朝中局势你可知晓?”
身为帝王亲卫,朝中他虽不当值,却也知一二。
文臣老臣当道,武将年迈,没有话语权,日后若是边境起兵天成必有难以排解的忧患。
帝王长叹,气息微弱。
“幼狼失母,伴犬而饲,岁岁年年,安知自己是狼还是犬啊。”
他默然,这才明白主子的心思。
扶植肖准作为新力量对抗朝中局势,势必能搅乱这一潭死水。由肖准开始,天成武将势必崛起,天成将以此作为制衡、平息朝中涌动多年的几股力量。
“仇恨有时亦不是坏事,它能给予人无穷的力量。我将肖准留给未儿,日后若是有那么一天,狼归山野,你可知要如何做?”
他望向那双沉静的眼,声音坚定如磐石。
“属下明白。只要属下一日不死,主子担心的事便不会发生。”
半月后,先帝驾崩。
他发过誓言、效忠一生的主子先他一步离开了这个世间。
他带着那最后一道、无第三人知晓的命令离开了阙城,等待需要他兑现自己承诺的一天。
他以为,他就要带着这个承诺进入坟墓。
可十数年过去了,这一天还是来了。
宗颢睁开眼,望向百丈之外悬崖前、那个跪坐在白鹤留尸身前的身影。
那天在下雨的斗辰岭山道,他就该杀了他的。
无妨,就让他用这双当年划下开端的手,了结如今的一切。
第142章 劳燕分飞(上)
南风吹拂,层云敛聚。
雨水由稀疏变得稠密,离天明还有半个时辰,四周却依旧如永夜一般漆黑。
山道悬崖旁,紫衣剑客将剑抖直,静置于雨滴之下,让雨水冲刷剑身上的血污。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狼狈过了,身上的衣服破了,数了数总共有七处伤口。三处在股,两处在臂,一处在腰,但都算不得致命一击,只是划破皮肉。
最凶险的一处在肋间,短刀从斜下插入,再有半寸便能穿透胸廓、直插心脉。
然而她还是差了半寸。
或许她再长得高一些,便能够到那半寸、取了他的性命。
但是她已经没有机会了。既没有长高一些的机会,也没有再击一次的机会。
高手之间的过招便是如此残酷,而他常常沉迷于这种残酷,就连身上刀伤带来的痛都令他着迷。
他对于周遭事物的感觉总是迟钝的。而如今他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存在感,就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如有实质一般。
小的时候,他便常常端坐在石坎上,一坐就是一整个日夜。
他的白日是安静而乏味的,夜晚却是炽热而喧嚣的。
他那痴迷于陨铁矿石的祖父,总在夜晚为刀剑淬火,因为夜的纯黑能令人眼辨析出烧红铜铁的色泽,在最适合的时机淬炼。
击打剑身的声音彻夜鸣响,他却从不觉得单调乏味,他知道,那是一把利刃铸成的声音。成为这世间最锋利刚强的物质,本就需要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磨炼的。
那些铜铁耐得住的寂寞,他也能够泰然处之。
很多时候他的内心都空无一物。他生来如此,从前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这是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天赋。
不到八岁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摸遍这世间最锋利的刀尖剑锋,他对极致的渴求也越来越难以满足。
他同那些来取刀剑的江湖客们切磋,从洞悉套路到一招致命,往往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
赞赏与褒奖由多变少,渐渐地,他从那些惊愕的面孔中读到了恐惧与厌恶。
他知道,他想要的东西他们已经给不起。他要去到更高更险的地方,才能窥得那关于极致的终极。
铸剑的时候,铜铁之中的杂质越少,退火过后的剑身越是精纯。
这是他外祖教会他的道理。
握起刀剑的时候,心中杂念越少,刀剑便越快。
这是他自己悟出的真理。
他入院的那天,是她从安道院离开的那天。那时他并不知道她是谁。
他看到那个矮胖的身影气急败坏地被拖出院门,一步三回头地骂着谢黎,末了狠狠啐了一口,便被塞进了马车。
他想:那一定是个根骨奇差、学艺不精的废物。
安道院果然名不虚传,绝不收留弱者。
弱肉强食,胜者为王。
而他从来不会输,所以他在这样的世界从来是得心应手的。他很满意自己的选择。
入院当夜,院长谢黎在翰灵阁为新弟子赐名。
所谓赐名其实是翻牌,安道院自创院以来所有弟子的名字都来源于第一任院长殷氏所留。传闻殷氏喜羽喙之流,集天下千万尾羽于阁中,阁中弟子皆得名于此,非逐出师院不得除名、非天家钦点不得更名。
现任院长谢黎本名谢鹂,就任院长之后才改了名字。
赐名时,入院的弟子们会在摆放羽名的笽池中自行挑选密封好的竹笽,笽中存放的尾羽代表了他将获得的名字。
而他的笽中是一根灰紫色的尾羽。
那是燕子的羽毛,他的名字便是“燕”。
他不喜欢这个字,燕是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家鸟,而他是望峰仍不能息心的鸢鸱。
无妨,就让他在这不足三丈高的四方围墙内暂落片刻,待他习得了那传说中的刀法,他便会离开。
他以为,以他的资质,窦氏刀法早晚会是他的。
然而三四个春夏秋冬过去,谢黎依旧没有提起传授刀法之事。
“兵者无贵贱,武学无高低。何必执着于哪一把刀,亦或是哪一套刀法。”
这是他去问谢黎后得到的回答。
他认为那并不是一个答案,那只是一句敷衍罢了。
他后来听人说,谢黎将刀法传给了一名叫做青庄的弟子。他思索了很久,仍记不起来那人的面孔,只隐约记得那好像是个喜欢穿青衣的沉默男子,平凡得让人一看即忘。
那得了刀法的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个人不是他。
生铁铸成刀剑是炼魂的过程,这是他从小便目睹过无数次的真理。这世间不会有一模一样的兵器,刀剑从被锻造出来的那一日起就决定了它的锋锐之气是否足够。
顶尖武者亦是生来便决定了他能否走上武学的巅峰。
他生来就注定要配这世间最锋利的刀剑、最强大的武诀。
凡入安道院者,至死终身都是安道院中人。若无院长首肯,不得离开院门。
但他若想走,这世间没人拦得住他。
临走之前,他潜入翰灵阁的深处,为自己挑选了一把锋锐无边的长剑。
他会证明安道院的决定是错误的。
不入流的短刀不配与剑相争。不入流的刀客不配与他相争。
剑锋竖直,寒光内敛,他甚至可以看到雨滴垂直落下时、被那锋刃切成两半的样子。
这确实是一把好剑。
最后一滴血污冲刷无痕,燕紫手腕微震,将水珠抖落剑身。
收剑入鞘的前一刻,他的手突然顿住。
燕紫低下头细细看去,眼底浮现出难得一见的讶异。
原本平整刚直的剑身出现了一丝不流畅,赤色的鄂处竟然生出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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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山岭相隔的斗辰山麓战场,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一支火箭划过夜空,落下时顷刻间爆出一片火光,将整片战场照亮如白昼。
为了增强视野,黑羽营带来了沾满火油的箭簇。这些箭簇成环状射出,将整片山麓圈在其中,经由方才那支燃烧箭点燃,犹如天火降临人间,照亮一片地狱之景。
四周尸甲遍野、箭簇横立,尽管四周一片潮湿泥泞,但吞噬着火油而生的火焰还是高涨着,噼啪燃烧的声响中夹杂着将死未死之人的□□声。死一般的静止中偶有一两处蠕动,黑色的箭便好似长了眼睛一般扑杀而至,转瞬间勾走挣扎之人的灵魂。
雁翅庚字营领将颜广此刻就站在火光之外百步远的地方。
今天开始围猎之前,他料想过会有一场恶战,但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成当下这副模样。
他作为据守方位的数营之一赶来支援时,发现战局已定、并无他用武之地。
白氏亲兵无人归降算不得意料之外,但黑羽与肃北两营对峙的局面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白氏已经伏诛,肃北重骑却并无鸣金收兵之意。
这等局面只有一种可能,便是两方领将并未下令收兵。
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在彼此角力,而方才经历过动荡的战场此刻犹如一盏摇摇晃晃、勉力维系平衡的秤,一点风吹草动便会将平静打破,一切都将顷刻间土崩瓦解。
天明之前,气温回升,雨落山间,化作雾气。也就半刻钟的功夫,晨雾便在整个斗辰山麓弥漫开来,将局面渲染得更加扑朔迷离。
火焰在雾气中安静地燃烧着,像是忘川彼岸旁的鬼火一般。
颜广握着缰绳的手心沁出汗来。他从未见识过这般诡异的战景,寂静无声却煞气冲天。
终于,有人率先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一声琴音自黑羽蛰伏的密林中传出,悠悠然扩散开来,在雾气中激荡开来。
细碎的脚步声从各个方位传来,弓弦拧紧的声音却整齐划一。
直至这一刻,颜广内心的那股不祥的预感才化作现实。
他虽不是黑羽营的人、并不了解其阵型细节,但商音阵形制特殊、便是只见识过一次也很难忘记。
商,秋声也。肃杀之气,催败零落,百草折伏。
这是决定彻底剿杀敌时才会用的阵法,阵中只要有一名敌人尚存,阵法便不会散开直至最后一人死于箭下。
只是如今,黑羽箭对准的已无白氏叛军,有的只是肃北骑兵。
黑羽阵营中一人一骑缓步而出,手中高举令旗步入两军对阵的阵中。
“陛下有令,鸣金收兵!”
迷雾深处的肃北铁骑依旧毫无反应。
火油渐渐燃烧殆尽,大雨之中,两方军队在青烟弥漫的战场前沉默地对峙。
“青怀候听令,速速......”
那传令旗的骑手声音戛然而止,随后整个人拦腰化作两截、缓缓坠落马背,尸体落地发出沉闷的回响。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颜广瞪大了眼睛,只觉得一切都在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是箭吗?
不,并没有箭鸣,也没有箭矢。
好像有一把看不见的刀切开了那浓的化不开的雾气,径直将那士兵从马上腰斩。
摇摇欲坠的天平终于不可逆转地向着一侧倾斜而去,黑羽阵营中琴声骤变,急转而下。
与此同时,肃北阵中亦是震动。
就在这令人错愕、来不及反应的瞬间,一阵忽来的南风将雾气吹开片刻,肃北牙旗高耸的悬崖之上,只见一道褐色暗影从密林之中飞出,宛若一只夜狩的鸮鸟,直奔牙旗之下的主将。
铁骑察觉杀意,迅速调转阵型,将肖准围在当中。
“诸将士听令,誓死守卫将军!”
武学造诣深不可测的大祭司痛下杀手,而已经杀红了眼的肃北军则为保卫主帅奋力抗争,山麓悬崖上下顷刻之间乱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