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知为何,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刻,她并没有太多的抵触或是害怕。
相反,她还有些想乐。
想她一介孤女出身、无官无名,竟能让宗颢这般人物对自己说出这番话,或许她的存在感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低。
“先生的话,我记下了。现在换我问先生。”她顿了顿,尽量平静道,“敢问先生手中经幡上的带子......是何来历?”
宗颢的神情变了,他仍在细细梳理着手中的麦草,整个人却仿佛那日出现在王府后院时那般、令人不敢靠近。
就在肖南回以为,自己不会得到想要的答案时,对方终于开口了。
“这不是普通带子,而是古时卜筮天相一派用来记载预言的织锦。经天纬地,天机化作经纬二线编织成锦,留作他日应验之考,非其宗族中人不得解读。而其中最重要的一则预言会被系在国玺之上,名唤天绶。”他停顿片刻,声音渐渐沉下来,“老夫行走半生,天下预言,尽收于此。唯有一条,不知所踪。”
肖南回的心咯噔一声重重跳了跳。
她觉得她知道那一条织锦在哪了。
勉强稳住心神,她尽量不暴露自己当下的情绪、又追问道。
“先生为何要收尽这天下预言?”
这一回,对方没有正面回答她。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宗颢的目光透过深沉的夜色向她投来,带着无法令人抗拒的压迫感。
但肖南回没有退缩。她突然有了一种不怕死的劲头。
那个答案可能就在她面前了,她不能退缩。因为这一退,她便可能悔恨余生。
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她轻声道。
“先生刚刚也问了我两个问题。”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晚风在这一刻停歇,夜枭敛羽、虫鸣屏息。
半晌,对方终于轻笑一声。那笑声空洞乏力,在没有边际的雾气中弥漫消散着。
“因为这世间本无预言,有的只是虚妄无常与人心之丑恶。”
肖南回握紧掌心中沁出汗来。
“既是妄言,何必顾及?待时机到了,妄言自破。”
“预言道,山中有猛虎,群情慑然,为防虎患,彻夜击铁做杵,金鸣声敲山震虎,虎入村中食人。敢问姑娘,究竟是预言成谶、还是预言指引一切走向了其将发展的方向呢?”
肖南回哑然。
这是一道无解的问题。无人能给出答案,无人能证实答案。
“姑娘不答,那老夫就再多一问。你对这带子如此感兴趣,可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来了。
她惧怕的东西,还是来了。
肖南回轻轻摇头,将在内心排练过无数次的话说出口来。
“未曾。那日在王府接受赐福时,是第一次见呢。”
她不善说谎,几乎是说完的一瞬间心便加速跳动起来。
他蹒跚着又向她走近几步,几分月光照在他银色的发须之上,晕出一片惨白的光。
“赐福礼不过一个起落的功夫,肖姑娘倒是记得清楚。”
听闻武功造诣达到一定高度的人,可以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听见一个人的心跳声、看清一个人瞳孔的缩放,更可依此来判断一个人十分说谎、是否慌张。
宗颢的脚步停住了,随即,整个人周身的气场变得不同起来。
空气中像是由他为圆心,张开了一张无形的网,而她就在这张网之下,即将无从遁形、无处可逃。
额角的汗滑下,她不敢去擦。莫说她现在只有靴筒里的一把匕首,便是平弦仍在,她也不是眼前人的对手。
她不该估计自己有几分胜算,而该估计自己有几分活命的机会。
她该开口说点什么,可那股迫人的压力令她的嘴仿佛被粘上了一般、怎么也张不开。
咳。
一声咳嗽从两人身后的雾气中传来,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疲惫。
“肖参乘。”
听闻那三个字,肖南回狂跳不止的心、突然就平静下来。
随之,那股骇人的杀气也消失不见,通通回到了那具苍老的身体当中、难觅踪迹。
“教你来院中换靴,为何不来?”
他的声音又近了些,因为不是习武之人,就连脚步一深一浅地起落都听得一清二楚。
宗颢再如何怀疑她,总不至于当着皇帝的面让她血溅当场吧?
肖南回终于慢慢将视线移开,转过头去的瞬间,她便见到那人穿过雾气向她走来。
他似乎是临时起意、出来的匆忙,披风下隐约只着了中衣,冠也没有戴。
“臣参见陛下,不知陛下在此,多有冒犯。臣也是夜长梦多睡不着出来闲逛,不想竟在此处碰上......”
她说到一半,正用余光瞥向一旁,却突然发现周围早已光秃秃一片、哪里还有那褐衣老者的影子?
人呢?
“怎么。此处方才还有别人?”
这么说,她同宗颢方才的那番话,他是没听到了?
“没、没有。”她下意识便想否认,“就臣一个人。臣是说,没想到竟会在此处碰上陛下。”
她如今这灵机应变的能力大有长进,竟能将这胡话扯得这样圆满。
“肖卿说谎的样子,甚是蹩脚。”
这人,怎么净拆她的台。
肖南回脸色滞了滞,嘴角也塌了下去。
“是宗先生,不知怎的,突然就又不见了。”
夙未嘴角微微勾起,竟有几分嘲讽的意味。
“他欠了债,自然没脸见孤。”
言罢,他便转身离开,肖南回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她可不想留在原地等着宗颢去而复返。
再次踏上湿滑的石阶,方才的雾气似乎也稀薄了些。各院院墙点缀这檐角的琉璃灯,在四周晕出一团一团的光斑来。
夙未在前,她在后。他走得不快,她也不敢越过前行。
他对这里的布局似乎很熟悉,遇到岔路几乎毫不犹豫、便能择路而行。
她有些好奇。
“陛下先前来过这里?”
“没有。”
“那这路......怎么这样熟悉?”
“走过一遍,自然记得。”
走过一遍就能记得?肖南回有些咂舌,即使说这话的是眼前这人,也教她从心底又生出几分不信来。
“这里的石墙石阶都是一副模样,院落规制也都一般大小,陛下又是如何分辨的?”
“观察。”他顿了顿,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即便是同一样的事物,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它每日每夜、每时每刻、哪怕下一个瞬间,都是不同的。”
他这突然地一停,她便有些脚下慌乱。
已被水汽打湿的鞋底湿滑不堪、加上她那今夜不大中用的腿,竟让向来下盘稳健的她一个踉跄、栽在那人背上。
她的手下意识地一抓,正好抓在他的腰带上。而还没等她从这令人尴尬的姿势上回过神,那人的声音又好死不死地响了起来。
“就拿肖参乘来说,今晚许是吃了半斤切饼、饮了二两黄酒。”
意识到对方话里意味,肖南回老脸一红,连忙捂着嘴直起身子来,对方却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指了指正对的院子。
“到了。”
她顾不得多看上两眼,连忙行了个礼。
“夜已深,臣就先退下了。”
说完,她不敢看那人脸色,火急火燎地快走几步到那院门前用力一推。
欸?怎么推不动?
她离开的时候发觉那院墙太过湿滑、明明留了门的,难不成是哪个起夜的不长眼将这门又给锁上了?
输什么也不能输气势。肖南回转头露出一个“尽在掌握”的微笑,随即提起一口气走到一旁,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开始爬墙。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爬孤的墙头么?”
肖南回的动作停住,浑身僵硬地收回已经抬到一半的腿。
咽了咽口水,她仔细瞅了瞅那院门和院墙。
这院子同她住的院子一模一样,可墙上没有她离开时做的标记。
这确实不是她的院子。
这当然不是她的院子,因为这是他住的地方。
原来皇帝住的院子从外面看也同其他院落没有分别,如此这般,若是真有人想要行刺杀之举,恐怕也不是易事。
只是......这么大个院子,里面究竟住了几个人呢?
从前他住的地方只有丁未翔和单将飞,可如今这身边多了一位美人相伴,不好说是不是会相伴长夜呢?
这问题一冒头,瞬间便止不住地又生出好些问题来。
他们是睡在两间屋子里还是一间屋子里呢?是睡在两张床上还是一张床上呢?是会睡觉呢还是......
肖南回打了个嗝。
消化不良的切饼混合着黄酒的味道冲出鼻腔,令她自己都嫌弃自己。
就这么一瞬间,她身上一直绷着的劲突然卸下来,大腿外侧连着膝盖一起不听使唤地抖起来。
几口黄酒再压不住,那股子透骨的疼终于翻腾上来。
她疼得厉害,偏生还要忍着、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她可不能让那崔星遥隔着墙看了笑话,说她混过三个大营,却是个连站都站不稳的软脚虾。
“陛下的院子里想必还有旁人等着。良辰美景在前,臣就不叨扰了......”
“院中有何人?又有何良辰美景?”
这死皇帝明知故问,难道还要她厚着脸皮说出“春宵一刻值千金”的违心话?
吭哧了一会,还没等她想好怎么接这令人难堪的话茬,对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墙都爬过了,现在想走,有些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伪)高能,说到做到。
第133章 温存
雨安没有风,风到了这里便平缓下来,化作一声声叹息消散在雨雾之中。
没有风,便送不走那些挤出雨水的云团。
细雨夹杂在雾气在这里越积越多、越积越浓,直到将一切都吞没在虚无之中。
自古以来,爱侍弄花草的人都愿意定居在雨安,无数奇珍异草的种子在这里落地生根,哪怕是最娇弱的花朵、最细软的兰草,也能被这里的水土轻柔地对待。
晨起时,花客们会坐在院子里沏上一壶新茶,边嗅茶香,边听雾气凝结成的水珠低落叶尖的声音。
若有一处院子当中没有花朵,那一定不是雨安的院子。
可眼下这处院子,偏偏就是如此。
这里没有一朵花、一棵树、一座假山、一处造景,只有无处不在的石子和无边无尽的竹海。
肖南回知道为什么。
石子细碎于足下,竹叶粗糙沙沙作响,便是再细小的动作、再轻微的一阵扰动,也难逃顶尖弓箭手的耳朵。
肖南回望着这光秃秃、空落落的院子,百思不得其解那传说中的黑羽暗卫究竟都藏身在何处,此时此刻又是否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和皇帝,并打算这一夜就这么看下去。
她站在古旧石壁前,廊间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带有曼陀罗枝蔓的珠帘上,毫无真实感。
她仍不能接受自己竟然真的进了这院子的事实。
她只记得他们两个僵持在院门口,然后对方说了些什么夜已深,各院都有禁制,出来容易回去难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她还没来得及给出个有力驳斥的理由,便被对方牵着进了门。
她这双手,可是能拽得动一头犁地黄牛、两匹好战烈马、三五穿甲勇士的手,就这么被他轻轻一牵,随意带去哪里都由不得她的样子。
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柔顺,拼命说服自己,只是腿疼得厉害,不想再翻墙罢了。
可如今站在了他入寝的屋子前,她才觉得:她还是应该回去翻墙的。
“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
她懵懵登登地抬头,正对上他有些不满的眼神。
紧接着,手上传来一股拉力。
就这么轻轻一拽,她往前跨了一步、迈进了那间屋子。
屋子里没有人,既没有丁未翔,也没有崔星遥。
肖南回重重松了一口气。
如今已是深春,晚间若是无风便连厚些的被子也盖不住,可这间屋子却有一丝阴气,大抵是因为那石头垒成的四壁吸收了太多无法消解的阴寒湿气。
曼陀罗缠枝状的宫灯光亮微弱而暧昧,像是龙宫里的夜明珠,只照亮了四角生着的铜丝炭盆,让人有种这房间在黑暗中无限延伸变大的感觉。炭盆散发的热度同四周湿冷的阴气交替涌来,教人平白升起一种躁动不安来。
先前在外的一番走动,肖南回那双薄底的软鞋已经湿透了,身上的衣服也因为细雨而半潮半干。先前没什么感觉,如今四周温度升起来便觉得周身都湿腻难受起来,恨不能立刻脱个痛快。
她是如此想的,这屋子的主人也是如此想的。
她一个愣神的功夫,那人已经除了鞋靴、解了腰带、宽了外裳、散了长发,一口气吹熄了最大的两盏宫灯。
肖南回大惊失色。
“陛、陛下......”她有些结巴地嗫嚅着,“不是说好了,只是换双靴子......”
“什么靴子?”
对方失起忆来。
“就、就湿了的靴子。”
“嗯?”他轻轻从鼻间哼出一个音,意味深长地将它拉长,“孤觉得,你似乎不只是湿了一双靴子。”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无赖的意味?
湿了鞋还可以换一双,湿了衣服难道要在这里换衣服不成吗?
她的脚趾不自觉地蜷缩、在鞋底上抓出一滩水来,抬眼怯怯地望了望那道珠帘后的人影。
昏暗的光线下,那张平日里寡淡到毫无□□色彩的脸,突然便活色生香起来。他坐在那张过于宽敞的床榻前,慵懒地向她招了招手。
“近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