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八条看雪
时间:2021-11-21 00:26:07

  他今日穿得是件白底绣了银线的对襟深衣,银色本来同他那过分白皙的肤色相得益彰,但此刻却将他脸上那抹红色衬得格外亮眼。
  肖南回有一瞬间的愣怔,还未来得及去琢磨眼前这一幕背后的意味,夙平川的目光便正好落在她眉间,与她视线对上的一刹那便被烫到一般别开了脸。
  他退后几步,原地立了片刻,又背过身去。
  “这些日子......可还好?”
  欸,这死心眼子的大少爷什么时候学会嘘寒问暖了?
  “还好还好。”这些日子她当然不好,可肖南回暂时不想提那些个糟心事,只得打了个哈哈,“恭贺平川弟新添手足......”
  场面话说到一半,她突然有些说不下去。
  没见过薄夫人前,她或许还能说服自己:夙平川年轻气盛,有些事想来是偏激了些。
  可自打见过了薄夫人,她突然对夙平川便有了理解和同情。
  他一点都不偏激,他真该再偏激点才好。
  没说出口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肖南回拍了拍眼前人的肩膀。
  “不管怎样,你如今也算是大哥了。想着今后多个可以呼来唤去的小弟,其实也是不错的。”
  说完,她干笑两声。
  她向来不太擅长安慰人,每次安慰完人自己都要后悔一阵。
  果然,夙平川许久没有说话,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孤傲中透着别扭的语气。
  “我先前的意思是......我没说你不能来,只是不该今天来的。本以为以你的性子应当不喜欢这种事,怎么偏偏选了今日来凑热闹?”
  肖南回瞧着眼前人说话的语气有些好笑,突然觉得这小子其实和皇帝有几分相似:骨子里有几分高高在上、偏生又对尘埃里的事感到好奇。
  不过说来倒也无可厚非,毕竟这两人也算得上是亲戚......
  亲戚?何时轮到她来论皇帝的亲戚了?
  也就一瞬间,肖南回突然一个机灵回过神来。
  最近她总是想到皇帝,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清了清嗓子,她主动接过话题。
  “今天不就是个满月酒?虽说皇家规矩多些,但我就在一旁看着,总出不了什么大错。”
  “你不知道吗?”夙平川显然对肖南回的反应有些奇怪,“夙氏一族流传下来的规矩,皇室中只要有新诞的血脉,必须要由帝陵宗庙的守陵贤长前来祝福,到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要一同受礼。”
  胃里的那只烧鹅此刻仿佛在引颈高歌,肖南回觉得那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不值的烧鹅。
  她正要追问那劳什子受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的时候,一道人影不值何时突然出现在回廊前。
  “我还寻思说,川儿不像是会不分轻重、误了时机的人,却原来是同美人说笑,忘记了时辰。”
  薄夫人浅笑盈盈,径直向夙平川走来。
  “宗先生就要到了,老爷正在祠堂候着,川儿也快些过去吧。”
  夙平川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薄夫人一眼,只临走前在肖南回耳边小声道了句“小心些”,随后便板着脸离开了。
  随着夙平川的离开,薄夫人脸上的笑瞬间便淡了些,她望向肖南回,慢悠悠道。
  “今日确实不太适合舞刀弄棒,倒教肖姑娘有些无用武之地了。不过我在偏院设了射覆的台子,虽说只是姑娘们之间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倒也聊胜于无。肖姑娘如果不嫌弃的话,便一起过来瞧个热闹罢。”
  这话说的,她哪里敢嫌弃王府?她只是......她只是嫌弃眼前这个人。
  肖南回脸上的笑简直比哭还难看。
  “那......那便瞧瞧罢。”
  薄夫人早就料到她不会拒绝,施施然转身走在前面,肖南回只得跟上。
  对方的步子迈的小、走的自然也慢,肖南回不习惯这种步伐,有些局促地换着脚。
  好不容易走出长廊,入眼便是一处小花园。
  肖南回走得无聊,便抬头多看了几眼,这一抬头便教她瞧见了那株树。
  那是一株梅树,瞧着有些年岁了,如今因为长满了绿色的枝叶而与周遭融为了一体,但不知为何,肖南回还是一眼认出了它。
  下一瞬,薄夫人的声音便在前方响起。
  “你眼力不错,那株便是映水重楼。”
  若说先前肖南回对这娇贵的梅花还因梅若骨有些许憧憬,如今经历了白允的事,她便是半点好感都无了。
  她没做声,摆明了不想接这一茬。
  那薄夫人却当做未察觉,只作闲谈间想起什么趣事一般,非要将这话继续聊下去。
  “先前川儿吩咐过府上的人,今年不要修剪枝条,他要亲自做这事。想来是要留下几枝开得最美的亲自送给什么人。”对方的声音顿了顿,再响起时便带了几分惋惜,“只可惜,他出手晚了些,这花却等不及,一夜之间便落了大半。或许这便是那些大师们常说的......少了些机缘。”
  女子的声音依旧柔柔的,却有种蛛丝粘粘一般令人汗毛微耸的感觉。
  然而一回生、二回熟,前有白允、后有薄夫人,她已经有些看清了这些女子拿捏人的手段,心下反而平静了许多。
  深吸一口气,她沉声应道。
  “夫人多虑了。这梅树新芽满簇、绿意甚浓,瞧着还能再活上百年,比起你我都要长寿得多,又何必为这一季的盛败太过伤情呢?”
  薄夫人的身影一顿,随即像是没听见这一句一般,迈着小碎步继续向前走去。
 
 
第124章 藏钩戏
  春日是鲜花锦簇的季节,也是肖南回最为头疼的季节。
  女子们小声嬉闹的声音便夹杂着一股浓重的花粉味迎面而来,她重重打了个喷嚏,抬头打量四周。
  此处说是偏院,实则是烜远王府的后花园。
  整个后花园差不多有半个肖府那么大,此时正值春盛,那些一看便是投了许多银子的名贵花朵各个开得娇艳,曲水小桥在假山蜿蜒点缀,似乎就连小径旁一块垫脚的石头都是精挑细琢过的。
  到底是王府,该有的气派还是有的。
  只是不知为何,她想起曾拜访过的梅府。梅府院中只有那叫阿楸的老奴一人打理,远没有此处这般面面俱到,但那一园梅树却静美中透出一股热烈生机,更能让人感受到家主对其倾注的心血与热爱。
  眼前这番美景美则美矣,却因为样样都好而显得面目模糊。
  “这园子平日都是我差人在打理,先前荒了许久,我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让它有了今天的模样。”
  薄夫人望着那满眼的花团锦簇,内心有种由衷的骄傲感。
  肖南回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对方那双肥润白厚、找不到一点泥巴的手,勉强附和道:“夫人真是费心了。”
  薄夫人对她的反应显然也并不在意,她继续往前走着,绕过一团绣球花丛,便见到了十数名穿粉着绿的妙龄女子。
  那些女子大都不过双十,正是如花一般的好年纪,一个个或站或斜倚在那搭在一汪碧水中的花台上,射覆用的绫罗绸缎纠缠在一具具年轻丰满的身体间,那些穿着金丝细履的足尖轻快地跳跃着,一不小心打翻了那些亮晶晶银盘瓷瓶,鲜艳水灵的果子滚了出来、兑了蜜露的花酒泼洒一地,在春日的阳光下蒸腾出令人微醺的气息。
  这片春日艳色之中又有一人格外显眼。金红相间的纱衣、雪缎坠珠的抹胸,那腰勒得是分外紧、胸托得也是分外突出,头顶那繁复的发髻好似堆砌的一座宝山一般缀满了发饰,当中一支足金点翠凤头钗格外显眼,好似平地之上隆起的一座丰碑。
  这脑袋,不知有没有二三十斤重?
  肖南回有些走神,等到反应过来时,才发现那些花台上的美人已停了下来,正好奇地望向她。
  她连忙收回目光,尽量将自己蜷缩在角落。
  而那金红纱衣的女子也迟迟转过身来,一眼瞧见薄夫人,便从那花台上快步走来。
  “姨母来的正好,射覆实在无趣,我正与她们商议换做藏钩。姨母同我一组,快来快来......”
  红衣女子唤薄夫人姨母,看来是桩亲戚。只是这性子,差得倒是远了些。
  薄夫人纹丝未动,脸上依旧挂着笑。
  “绾绾,外人面前,不要失了礼数。”
  “是,夫人。”
  那叫绾绾的女子换上悻悻的表情,转头间才发现薄夫人身后跟着的人。
  也不怪她先前没有察觉。肖南回今日这趟门出得匆忙,选了套素色常服,到了地方才发现:颜色好巧不巧同王府上下人衣裳的颜色一模一样。
  “她是......?”
  薄夫人笑不露齿,声音却比先前听过的都要亮些。
  “这位是青怀候义女,肖南回肖姑娘。”
  前一秒还嬉笑声不断的园子里,突然有片刻的安静。
  无数道好奇探究的目光都落在一处,焦松祭典上发生的事,这些官宦内眷们多多少少都有耳闻。众人好奇的不是这女子是否当真卷入了那些前朝的是是非非,而是好奇那些关于她与青怀候之间种种爱恨情仇的传闻。
  肖南回立在原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祈求此刻能有个人突然出现将她从这煎熬之中解救出去,然而这个人终究还是没有出现。
  靠谁不如靠自己。
  左右当下是离不了场了。肖南回深吸一口气,主动上前一步。
  “在下初来乍到,先前也未玩过这些。有劳各位姑娘赐教了。”
  薄夫人瞥她一眼,似乎对她如此之快便调整好状态有些惊讶,但随即便恢复如常了。
  “来者是客,绾绾,不如就让肖姑娘入了你的组可好?”
  不好不好。
  肖南回内心疯狂摇头,而那唤作绾绾的女子显然也并不喜欢她。
  “回夫人,我们七人一组,人数刚刚好,加不下旁人了。”
  肖南回内心一阵狂喜,借坡下驴的话都到了嘴边上,那薄夫人却又开了口。
  “不是还可做飞鸟吗?”
  射覆猜物,分做二曹。除此之外,人数为奇时余出的那一人可游附二曹之间,便唤作“飞鸟”。
  当然,这些细节,从没玩过射覆藏钩之戏的肖南回是不知道的。
  鼓声一响,她便像一只误入樊笼的麻雀,被这些高贵聒噪的金丝鸟推来推去。
  两个侍女在一旁敲着手鼓,鼓声起,众人便开始衣袖相连、嬉笑打闹起来,借此掩盖传钩的动作;鼓声停,上曹便不能再动,由下曹要说出那物什藏在何人手中。
  规则看似简单,但在久居高门深院的女子眼中却是难得可以稍稍放松姿态的消遣。
  肖南回瞧了一会,才大概看了明白,又觉得那些女子不故作姿态讲话时,也有些娇憨可爱之处,便乐呵呵跟在一旁做个绿叶。
  她目力不同常人,要看清那些衣袖下的小动作简直易如反掌。
  但她再木讷不通人情,也知道不能在此刻出风头的道理。
  于是接连三局轮到她时,她都没有猜中。
  那绾绾本就是上曹组的头领,连赢几回已很是心满意足,那飞入鬓角的眉梢似乎又高昂了不少,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
  这一局方结束,她便走到中央扫视全场。
  “这么玩没什么意思,我们藏些有彩头的东西好不好?”
  几个年轻的小姑娘已经心动,小声谈论着究竟能有什么彩头。
  肖南回却是隔夜觉找上门来、已是有些哈欠连连,跟着一片娇声软语附和着。
  下一瞬,便见对方抬手摸了摸头上那支夺目的金钗。
  “不如就藏这金钗如何?”
  众女子瞬间兴奋起来,肖南回虽不大懂行,却也能从周围人的反应中判断出:那金钗应当很是金贵难得。
  如此宝贝的东西,当真舍得拿出来当彩头?
  她心头的疑惑还没有得到答案,那厢众人已兴高采烈地新开局面,准备大展身手了。
  肖南回被挤在一群兴奋的年轻姑娘中间,鼻间是各式香粉的味道。她有些分神,注意力都在鼻间酝酿着那个喷嚏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阿嚏”一声打了出来,耳边的手鼓声也跟着戛然而止。
  那绾绾随即猛地指向还在发呆的肖南回。
  “在你手里!”
  肖南回茫然摇头。
  “不在我这里。”
  谁知下一秒身旁的另一名女子却突然出声道。
  “绾绾姑娘猜对了呀,我方才确实传给......传给肖姑娘了。”
  一时间,在场所有目光唰地聚集在了肖南回的身上。
  肖南回眨眨眼,因为缺觉而出窍的三魂六魄此刻终于归位,整个人瞬间清醒了过来。
  夙平川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小心,她却还是大意轻敌了。
  这不能怪她,在她的认知中,能够伤人的只有刀枪剑戟,谁能想这温香软玉之中会藏着一根针呢?
  薄夫人就在不远处看着,有意等了片刻才开口问道。
  “肖姑娘,东西可在你手里?”
  肖南回继续摇头。
  “不在。”
  又不知是谁小声在旁提点着,似乎是出于好心。
  “肖姑娘若是喜欢那金钗,直说便是,切莫因小失大。”
  她不喜欢钗环首饰。
  不论它是金的银的还是什么九天神石做的,她都不喜欢。
  可在场不会有人相信的。在她们看来,她只是个出身卑苦、劣根难改的孤女罢了。
  本质上同莫春花也没什么分别。
  她抬头,望向那些将她围住的身影。
  那一张张还有些稚嫩的脸上满满都是无辜与柔弱,任谁也别想在这粉黛之中挑出一点肮脏的颜色。
  可偏偏,这其中明明就藏着些什么。
  这是藏钩么?这分明是包藏祸心。
  肖南回叹口气,径直走向一名站在角落的女子。
  “姑娘的后腰可觉得有些硌得慌?”
  那女子脸上一红,显然被说中了什么,但仍不打算轻易妥协。
  “你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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