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她没有点起火折子,而是将门敞开,让月光能够透进屋来。
薄薄月色下是一排排积满灰尘的巨大木箱,那些箱子上还打着封条,看起来从被扔进来的那一刻起就没被查看过。
想想便能理解,所谓睹物思人,又会有谁愿意想起那段往事呢?
肖准离开旧府的时候已经遗弃了很多东西,愿意搬入新府的想必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意义的。
肖南回没有急着翻箱倒柜,而是仔细观察了一番,最终将视线落在角落里的一只扁平的漆盒上。
那盒子落了锁,是这房间里唯一一个有锁的物件。
冥冥中,肖南回感受到了些许的不同,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铜锁是最普通的样式,但也是最不好撬开的一种,肖南回想了想,从姚易给的那些钥匙中挑出那唯一的一把铁钥匙,小心探进锁眼中。
只听得一声细微的“咔嗒”,铜锁应声弹开,落在地上。
肖南回小心拂去那盒子上的灰,稳了稳心神,打开了盖子。
出乎她意料的是,盒子里的东西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的。只几件女子钗环,都是颇为简朴的样式,下面还压着一件绿色罗衫。
肖南回拿住那件衣裳、两手向上一提,那抹绿色便抖了开来。
一瞬间,肖南回倒抽一口冷气。
那罗衫的背面几乎一片污黑,那是被血浸透后、年代久远形成的污迹,血迹上是一道几乎将衣裳斩成两半的破损,即便多年过去,仍可见当日之锋利凶险。
丝绸的凉意透过指尖慢慢传递到她的身体上,早春的夜来风竟将她吹出一身冷汗。
肖南回心底突然冒出一个答案,她知道眼前的盒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了。
那是黛姨的衣服。
在她人生中最恐怖的一天里,她穿的那身衣服。
就在此时,一条细长的东西从衣衫中掉落下来,掉在了地上。
肖南回的视线慢慢下移,直到看到那条带子。
她将它捡了起来,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
那是一条手工编织的、普普通通的素色麻带。
等等。
她眼前突然闪过一些片段的画面。
在过往的这许多年里,黛姨为什么要每天执着于编带子呢?
她曾以为,肖府出事的那天,黛姨可能是在为小辈们编带子,而她的记忆停留在了那天,所以才会重复地做着同样的事。
可是......
黛姨的手艺她是知道的,她从不会编这样的带子。黛姨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丝线都是明亮的彩色。
而她手中的这一条,没有一根彩线,寡淡粗糙得像是办丧事时用的孝带。
这不是黛姨的带子。
一个声音在肖南回心底冒出,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如果这不是黛姨的东西,那便还有一种可能。
这是杀她的人留下的东西。
在那个飘雨的春夜,有人用肖家人的血染红了这件罗衫。女子在跌入绝望痛苦的深渊前,发疯般地抓住了那行凶者身上的一样东西。
她险险捡回一条命,却受了刺激,忘记了很多事,唯独没有忘记她落入井中前瞧见的最后一样东西。
她把它刻在脑海深处,一遍又一遍地复习着。期盼着有朝一日,她再遇见那个人,便能一眼将其认出来。
可惜,她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黛姨瞧见的,究竟是谁呢?
肖准留下了这些物件,代表他当年或许也追查过此事,然而结果却是显而易见的。
肖南回呆呆望着手中的那条带子,陷入一种摸不着边际的恐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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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三刻,荒鸡之时,阙城城南的圉门已经关闭。
旷野之中百虫还未苏醒,巨大的火把在城门上燃烧着,滴落的松油在黑暗中劈啪作响。除此之外,天地间一片宁静。
守城的老郭方才续上一壶茶,正准备将媳妇塞给他的两只烧饼热上一热,突然便听得一阵响动。
他顿住,狐疑地竖起耳朵听了一会,确定这响动是有人在拍城门。
什么人这么晚了还想入城?怕不是个醉鬼。
然而转念想起最近频繁进出的那些黑羽营军爷,老郭又不得不提起几分警惕来。
一同守夜的老刘去门营处交接了,而换岗的时辰还未到,老郭摸起墙边放着的烧火钳,一个人小心地凑近城门旁的侧门。
将侧门上的铁窗拉开些,他往外望了望,便见一身形有些佝偻的老者正立在城门外。
外面光线晦暗,他只能看到对方披着一件厚重及地的褐色斗篷,质地粗糙的斗篷下隐隐透出些银色的须发来。
欸,怎么偏偏是个老人家。
“今日城门已经关了,您在附近找家驿站休整一晚,明早再进城吧。”
老郭清了清嗓子,心下开始盘算要如何将这人好声劝走。
“好。”
那褐衣老汉从善如流,转身便一瘸一拐地离开了,似乎一点都没有因为没能进城而生出不满和沮丧。
老郭愣住了。
要知道离城最近的驿站也要打马走上一炷香的时间,而此时天色已经黑得如一团墨一般,即便是官道也不好走的。
转身关上铁窗,老郭渐渐生出些不忍心来。
他在这城南的圉门当守城已有些年岁了,阙城毕竟是都城,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对方若是一副胡搅蛮缠、仗势欺人的年轻嘴脸,他此刻心里定是要多痛快有多痛快的。可对方偏偏有些上了年纪,瞧着又一副逆来顺受的老实模样,这令他难免生出些同情心,又觉得都是穷苦百姓,何苦相互为难?
下定决心,老郭再次拉开铁窗想要叫住那褐衣老汉。可一眼望去,城门外黑漆漆的空地上,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呢?
百步之外的都城城墙上,一道披着斗篷的黑影悄无声息地移动着。
他的动作很慢,却近乎逆反常理。阙城陡峭的城墙几乎与地面垂直,他竟迈动着双腿犹如闲庭信步。
数十步行至高墙之上,复数十步便已落脚高墙之内。
十数丈高的都城城墙,在他面前仿佛成了个笑话。
深夜的大街上空无一人,无人见证这诡异的一幕。
褐衣老汉轻掸衣摆,像是方才不过是下了几级台阶一般,又蹒跚佝偻着向前走去。
晚风吹起他宽大的斗篷,露出其下隐秘的一瞥。
或粗或细、或长或短、或新或旧。
无数素麻编织而成的带子,犹如带着生命的树木根茎一般,缠绕纠结在一起。
第123章 春日宴
通宵在自家“溜门撬锁”之后的第二天,肖南回不出意外地睡过了头。
昨夜意外窥见的那件血衣入了她的梦,在梦中仿佛活过来一般,张牙舞爪地追着她跑。
她有些没精神,又得强打起精神来。
再有阵子她便要跟随圣驾前往雨安,留在阙城调查的时间不多了。可那些支离破碎的线索留给她的依旧是一团雾水。
想起昨夜那条带子,她又起了心思,本想着趁着天光再瞧上一瞧,可一出自己的院子便被杜鹃堵在了门口。
肖南回做贼心虚,以为自己行迹败露,正准备坦白从宽,不料对方却主动拎出两只烧鹅放在了石桌上。
杜鹃的厨艺是极好的,若要肖南回来评判,甚至是不输阙城大半的酒楼的。
是以府上除了新鲜菜蔬禽蛋,甚少会出现外面买来的现成吃食。
就拿这新恒记的烧鹅来说,工艺确实考究,味道更是十年如一日的地道,但杜鹃却将其视作对自己厨艺的挑衅,最见不得这烧鹅出现在府中。
只有一种情况例外。
那便是杜鹃有了些棘手事的时候。
上一次杜鹃主动请她吃烧鹅的时候,她被迫为了一匹限量花色的缎子,在仙罗布庄外排了一天一夜。
肖南回盯着桌上那贴着红纸的两包烧鹅,只觉得嘴里干巴巴的,突然就没了胃口。
“杜鹃姐,上次那匹料子,你不是还没用完么......”
“什么料子不料子的?”杜鹃那双大眼睛眨了眨,似乎已全然忘了布庄的事,更忘了自己先前买过烧鹅的“前科”,“我要同你说的是件正经事。”
好吧,看来一只烧鹅只是帮忙跑腿买些布料的小事,这两只烧鹅便是要她办些正经事了。
不远处,伯劳已寻着味道找了过来,正两眼放光地拆着那烧鹅上的油纸。
肖南回的脸上开始显出几分愁容。
从前不觉得,如今她终于开始有些羡慕这头大无脑之人。
没头脑、少烦恼,姚易姚大师诚不欺她也。
“这事吧,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对你来说也就是跑跑腿的事。”
杜鹃低下头去,装作一边低头做着针线一边不太在意地提起一般。
然而她越是如此,肖南回便越是感觉不妙。
这感觉就好像头顶悬着一块已经松动的巨石,却不知道石头什么时候才会掉下来。
果然,下一瞬,对方便将“巨石”抛给了她。
“烜远王府新添了位小王爷,正要办满月生辰宴。礼我都备好了,一会你便带上,代表侯府走一趟。”
杜鹃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件事,仿佛要去拜访的并不是什么皇族王爷,而是丁禹路上那家卖大饼的烧饼摊。
可“烜远王府”、“小王爷”、“生辰宴”几个关键字一入耳朵,她当场便似被雷劈了一般动弹不得。
她从前一直以为,这小孩子的记忆总是没那么牢固的。
可当杜鹃提起那几个字眼的时候,她眼前几乎一瞬间便出现了当年自己立在烜远王府后花园中,一个弓步出拳打掉夙平川一颗牙的情形。
“不不不。”她连连退缩,只觉得自己的舌头都大了起来,“我什么身份?出席这种场合不大好,还是不要去了......”
她方才退了半步,杜鹃一双魔爪已经伸出,不客气地将她拽了回来。
“你的身份刚刚好。你是不知道,那种场合多得是些不长眼又碎嘴的内眷,侯爷如今身份敏感,本来就是要避着点这种事的,千万不能让人钻了空子。”
想到那日在颜府遇到的一众人等,肖南回有些不由自主地点点头,随后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
等等,既然都是些不长眼的碎嘴,凭什么就认为她能应付得来呢?
她突然想起那日在颜府遇到的那个什么薄夫人,整个人都萎靡了起来。
“杜鹃姐,我觉得这事还是得......”
肖南回虚弱的后半句话被对方强势堵了回来。
“就这么定了,你带上伯劳,两人也算有个伴,还能互相照应。”
肖南回瞄一眼不远处一边留着口水、一边比较两只烧鹅哪只肥哪只瘦的某人,对杜鹃的说法生出巨大的疑问。
“也就半天的功夫,最多晚膳后便回来了。你一个上战场的人,还怕进个王府?”
她宁可再上十次战场,也不想进一趟王府啊。
肖南回欲哭无泪,闷了半天也只能悲愤起身上前,将属于自己的那只烧鹅抢了回来。
横竖都要“上刑场”,她得吃饱了肚子再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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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肖南回已经站在了烜远王府的大门前。
看着那道比她小腿还要高的门槛,肖南回内心的后悔之情简直快要溢出来。
若是换做旁人,怕是再给她百两黄金她也不愿意来,然而杜鹃却只用了一只烧鹅便将她打发了。
不公平,实在太不公平了。
迎她进府的管事看着倒是十分利落,一人坐镇、分管全场,但或许就是因为太过能干,恭敬收了她的请帖后转头就不见了人影。
这倒也不怪对方怠慢客人,实在是肖南回甚少参与这种事、疏于此道罢了。除了肖府和颜府,她连其他高门大院的内庭都没怎么进去过,烜远王府仿佛一瞬间在她面前放大开来,四处茫茫不见边际。
那些同她前后脚入府的男子们瞬间便找到了地方互相寒暄、面不改色地将妻女抛到了脑后。而女眷们对这种事似乎早已习惯,各个轻车熟路。虽然各家之间不一定全都彼此见过,但只要聊上两句晴翠阁的首饰、或是宝月斋的胭脂,只消一两个来回便能熟稔得好似亲姐妹一般。
肖南回就这么立在门口观望了许久,仍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既无法像融入那些装腔作势、白茶论道的官爷群,又不可能钻进那些娇艳绵软的胭脂堆里去。
各色人等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却仿佛置身孤岛。
伯劳早就不见了踪影,许是闻着味道去觅食了。
她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只得认命地拎着两只大盒子往前走去,试图先找个王府的人将这劳什子生辰礼接了去。
沿着廊庭胡乱走了阵子,她终于见到个两个人影,其中一个做王府下人装扮,正是她要找的人。
“劳驾这位小哥......”
她话一出口,那小厮还没反应,他对面的人却转过身来,正是夙平川。
肖南回一愣,她有想过今日若是来了烜远王府,兴许会碰见夙平川,但没想到会这么快便遇上。
“见过左将军。”
夙平川扭头一见是她,脸色当即就有些不好看了起来。
一旁小厮察言观色将生辰礼接过来,迅速退了下去。
等那小厮走远,夙平川才闷声道。
“怎么是你来了?”
肖南回有些不快,觉得这话问得有些讨人嫌。
为什么不能是她来?她就这么登不上台面,连一个小娃娃的满月酒席都不能露脸?
可转念想到眼前这人脸皮很薄,自尊心也强,该不会是怕先前掉牙掉裤子的事被抖出来、丢了面子?
她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左手立于嘴边,故意压低嗓子道。
“平川弟且放心,人总是要学会向前看。咱俩之间那点旧日恩怨,我定是一个字也不会提起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小,自然便要离夙平川近些。
等她说完许久没听见动静,扭头一看,正对上一片红透的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