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八条看雪
时间:2021-11-21 00:26:07

  “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把外面那几个招呼完再来找你。”
  姚易撂下一句话,转身砰地一下关上了门。
  肖南回头上的大花布缓缓滑落,露出她迷茫困惑的脸。
  她寻思着从前她来找这抠门掌柜的时候,也没见他如此嫌弃的样子。难道当真是这一病卧床太久,令她看起来十分见不得人么?
  她将手里的酒坛子放在桌上,顶着那花衣裳走到角落梳妆台,凑近立在桌上的铜镜左看右看了一会,并没有发现脸上有哪里不妥。
  那铜镜似乎太久没人打理过,已经有些铜绿了。
  她抓起一旁的花帕子去擦那镜面,一边擦一边凑得更近想要看仔细些。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了。
  一道身影飞快钻进来,又将门关好,背靠着门喘着气。
  这姚易,动作还挺快。
  “回来了?”
  肖南回捏着花帕子缓缓回头,便看见夙平川那张震惊不已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穿短袖、吃西瓜的季节就要来了。
  五一假期快乐。
 
 
第147章 生来孤独(下)
  夙平川是黄昏时刻才寻得一个溜出府的机会的。
  他被关在府上已经数日,除了每日送水送饭的小厮,旁的人一个也瞧不见。阿楸那日同他一道出城后,便被烜远王府挡在了大门外。王府对外宣称他“偶感风寒,闭门谢客”,实则就是不让外祖再来帮他。
  而他除了光要营那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竟连一个敢上门探望他的朋友都没有。
  郁郁之中,他又想起在岭西那段沦为阶下囚的短暂时光,又想起那人曾对他说过的话,心中提起些精神来,决心证明一次自己的坚强。
  然而他总是忘记自己的出身和成长经历,忘记自己空有一身武艺、却从未干过翻墙头、走狗洞一类的坏事。
  他打晕了送饭的小厮、拿了钥匙,提了宝剑一个纵身上了院墙,下一瞬便踩塌了三块瓦,然后他那看似儒雅、实则小肚鸡肠的父亲便出现在了墙根底下,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叫他滚下来。
  于是他又被关了起来。
  这一回,连送水送饭的小厮也瞧不见了。
  每餐饭食被从狗洞里递进来,又从狗洞里撤出去。不论他如何高声抗议都无人应他。
  就这样又过了两日,他终于学会了隐忍。
  他在送出去的餐盘上写下纸条,说想要吃烧鸡,当天中午便收到了一只烧鸡。
  他一口气吃掉了整只鸡,终于找到一根粗细适宜、长度刚好的鸡骨,找了块砚台垫在下面轻轻打磨,终于捅开了挂在身上的锁链。
  这一回他不敢再去拿剑,又除了笨重的靴子,小心翼翼地翻过了墙头,在院墙上匍匐着观察了小半个时辰,才踩着间隙躲开看守,顺利溜出府去。
  他担心要不了多久父亲就会发现他已不在府中,所以十分珍惜自己眼下的这点空闲,几乎是一路狂奔向着燕扶街而去。
  这是他第一次只穿着袜子在大街上奔跑。
  擦身而过的都是神色匆忙的人,没有谁注意到他的异样,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下这一刻的叛逆与疯狂。
  或许老天还是对他有所眷顾,没有让他的勇气白白付出。
  他就这样一路跑到了望尘楼,打探了一番消息过后因为险些被熟人认出来,匆忙之下躲进了就近的房间,而他要找的人,就在他面前。
  夙平川望着眼前顶着花衣裳、拈着花帕子的人,激动中又透出几分悲痛来。
  几日不见,她竟已沦落到如此境地了吗?
  他想问陛下可有治她的罪、在这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遭受屈辱?可又觉得这种愚蠢的问题根本问不出口,因为她显而易见是过得不好的。
  他还没能将哽咽在喉头的话说出一个字,铜镜前的女子已经干巴巴地开了口。
  “你、你为何会在这?”
  肖南回这话问的含蓄,她其实想问的是:你一个自诩高洁孤傲的小王爷为何会在这不入流的烟花地?
  望尘楼好巧不巧,特色便是英俊小倌比貌美娘子多。这夙平川该不会是前阵子因为自己受了刺激,这就突然转了性子,开始对些旁的产生了兴趣?
  肖南回心中一阵震颤,面上表情也变得有些复杂,见对方许久没有作答,更是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了几分。
  她将手里的帕子团在手心揉了揉,委婉地开了口。
  “平川弟,我也知这情之一字最难自已,只是凡事莫要剑走偏锋、钻了牛角尖,虽说这......”她顿了顿,生怕自己这弦外之音拨弄得太过明显伤了和气,斟酌用词道,“虽说这阳刚之气有时也会相互吸引欣赏,但说到底你并非生来如此,万万不要因为旁的什么缘由错看了自己。”
  她话音还未落,便听见门外两个年轻小倌被三五个膏粱子弟簇拥着,一路调笑、一路飘上楼去。
  说什么来什么,这也太应景了些。
  她瞬间有些后悔,然而已经晚了,对面的小爷早已听懂她的弦外之音,脸唰的一下就红了,不知是羞恼还是生气。
  “我来这当然、当然是为了见你!”
  这回轮到她生气了,生气之余更有些莫名其妙。
  为了见她?他哪只眼睛瞧见她进了这买春之地,还一待就是三天?!
  望尘楼可是很贵的。姚易那厮要不是给她放点水,莫说待三天,就是一晚上她也待不起的。
  然而更气人的还在后头。
  夙平川见她不语,不知心里头又想歪到哪里去,脸上别别扭扭,竟从身上摸出一张银票来,“啪”地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我有银票,你莫要担心。”
  肖南回终于忍无可忍,“呼啦”一下子从那开窗绣墩上站起来,大步走到夙平川面前,一把便薅住了他的后衣领,拉起来便往门外拖,一边拖嘴里一边碎碎叨叨。
  “真是白瞎了桃止山那冒仙气的好地方,剑客没教出来一个,倒是教出来个出手阔绰的嫖客......”
  可怜那方才历尽千难万险逃出府的少将军,就这样被一个女土匪擒住了后颈,眼看就要被扔出门去。
  他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在魔爪下一边挣扎一边辩白。
  “我、我只是听说你被关在这里,所以才想办法混进来的!”
  顶着花衣裳的女子缓缓回过头来。
  “听谁说的?”
  听他那好姨娘念叨之后,又在楼里找了个姑娘花了十两银子打探的。
  夙平川吭哧了一会,决定省略后半部分。
  “薄夫人说的。”
  薄夫人同她颇有些不愉快,故意说了些恶心人的话也不一定。
  肖南回想了想,终于放开对方。
  她转身回到小桌旁,拿了一坛酒拍开封泥,连杯子也没用,直接递到了夙平川面前。
  “坐下陪我喝点吧,顺便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夙平川接过那坛酒,强自镇定地猛灌一口。
  “春猎的事,早就在城内传遍了。青怀候一府上下不知所踪,唯有你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回来的,所以自然所有对此事好奇的人都想见到你、希望能探到些消息......”
  肖南回越听越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我是被众目睽睽之下押回来的?”
  “是啊。”夙平川语气肯定,就仿佛真的自己亲眼所见一般,“说是同瞿家后人一道进的城,进城后马不停蹄便去了望尘楼,这一进去就再也没出来。”
  眼前浮现出郝白那张擦了粉的面孔,随后又浮现出姚易那奸商的嘴脸,这两人何时勾搭到了一起?肖南回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我进望尘楼做什么?”
  “他们说你同望尘楼的掌柜交好,便在楼中养伤,但不论谁人来探,都未曾真的见到你。是以朝中坊间都传,你其实已经被下了狱,只是陛下为安稳朝中武将情绪才出此策作为幌子,明里暗里不少人都在搜寻你的下落......”
  夙平川一字一句地说着,她一口一口的喝着。
  某人这局中局、帐中帐的手法,她再熟悉不过了。先前在望尘楼的时候,她的心思都沉溺在悲伤痛苦之中,从未想过外面究竟怎样一番天翻地覆、风云变幻。如今听夙平川提起,她才恍然明白了许多。
  几日前,她还是肖家没名没姓、无足轻重的养女,如今却是顶着肖家姓氏的唯一靶子。肖家虽然凋敝,但也曾经名赫一时,朝中既有故旧,便也会有宿敌。
  肖准出事,她身为肖家人定是逃不了这场风波。如若将她下狱,那便要落实个罪名。重了是上奏数十、轻了也是上奏数十,末了又是一场朝堂大战、唾沫星子能淹了整个元明殿。可若放着她不管,便是将她置于砧板之上任人鱼肉,借此生事的人恐怕还要多上许多。
  做七分,留三分。皇帝在望尘楼立了个七分真、三分假的靶子,这靶子看起来越是有几分荒诞不可信,那些挖空心思、揣摩事实的人便越是自以为聪明地坚信着自己的推断。
  又拎起一坛酒,肖南回抬手正要同对面的人再续一轮,等了片刻发现无人回应,转头一看才发现,那从小到大也没喝过这么多酒的小王爷,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了。
  门外响起些混乱的脚步声,她起身贴近门缝听了听,似乎是烜远王府上的人找上了门来。
  看来今日,她是问不成侯府的事了。
  既然问不成,便只能亲自去看一看了。
  拎起桌上的最后一坛酒,肖南回蹑手蹑脚地走到后窗,临要走之前又返了回来,帮那一醉不醒的夙家二公子清理了一下周遭、提了提他那滑了一半的袜子,希望能让他酒醒之后的日子好过一些。
  她很感激他,是他让她意识到一件事:她并非孤身一人、再无亲友。在她不在的那些日子里,还有人愿意赤脚穿过汹涌人潮寻找她的身影。
  回头望了望夙平川那张安静的脸,肖南回转身翻出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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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中,略显宽大沉重的深色衣摆一阶一阶滑过静波楼狭窄的石阶。
  少年帝王清瘦的身形缓缓在黑暗中前行着。
  支开左右随从、躲开父王的眼线,他早已做的得心应手、滴水不漏。只要他愿意,即便返回之后他也可以不惊动任何一个人。
  渐渐地,黑暗走到了尽头。
  昏黄的光线迎面而来,随之是一股夏日才有的暖风。
  “母亲。”
  他轻轻唤了一声,那立在阑干旁的身影一动未动,若非身后飘扬的衣摆,他简直要以为那其实不过是一尊肖似他母亲的石像罢了。
  他犹豫了片刻,缓缓向那身影一步步走去。
  夕阳的光透过斗拱下的小孔迎面洒在他脸上,他感觉周围的一片、连同母亲的身影,都映照在一片橘红色的光影之中。
  那身影回过头来,他发现自己等了八年的重逢,等来的不过是一张困惑迷茫的脸。
  “你是谁?”
  他恭敬行礼。
  “母亲,我是未儿。”
  “未儿?”她迷蒙的双目中似乎渐渐有了焦点,口中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这便是我等了许久的那一天。”
  “母亲是在......等什么人吗?”
  女子的脸庞泛起笑容,终于依稀有了些过去的影子。
  “我在等未儿,等着与未儿见最后一面。”
  他感觉心底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似是酸痛、又似是不安。
  可他的表情依旧进退有度,声音也仍然不急不缓。
  “母亲不必烦忧,今日过后,我会想办法要父王做出改变。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女子面容笼上一层如烟似雾的忧愁,又好像只是天生这样的眉眼。
  “没有人可以永远陪着另一个人,你总要学会独自一人活下去。”
  “母亲不需要时时刻刻陪着我,只需在我常常能看到的地方就好了。”
  “未儿可是害怕孤独?”
  害怕孤独?在那古塔中的日日夜夜,他都与孤独常伴。
  就是因为参透了孤独,他才能走出那座塔的。
  “孩儿不怕。”
  “如此再好不过。阿娘最怕孤单,可怜你却生来孤独。”说完这一句,那女子眼中的光突然亮了起来,她转身望向远方巨大的红色落日,“夕阳甚好,正该是我离去之时。”
  他愣了愣,还未来得及问她要离去何处,那身影便转身轻盈地翻过了那道因为倚靠已久、磨得发亮的阑干,消失在一片夕阳的光晕之中。
  他怔在原地,张了张嘴想要喊叫,随即又立刻噤声,面上也重新整理过了表情。
  但他的双脚依旧是颤抖的,短短十数步他走得很慢。
  终于,他站在了阑干旁。
  将头探出去看的前一刻,他突然顿住。
  方才,他听到的是落水声吗?还是......
  他看到平静无波的水面上闪着红彤彤的光,然后是岸边的假山......
  哐当。
  重物落地的声音。
  夙未睁开眼,入眼是柏兆予那张满是褶子的脸。
  老丞相正一手撩着胡须,一手去挑那已经有些暗了的灯芯。因为老眼昏花,灯芯没挑成,反而弄倒了烛台。
  纤细藤蔓做缠枝花样的青铜烛台在地上滚出去不远便停了下来,滚烫的蜡油流出,在地上凝成一片红色。
  “臣无意惊扰,还请陛下恕罪。”
  不过短短一瞬,他已恢复常态,眼底一片清明,看不出半点破绽。
  “是孤懈怠了。卿何罪之有?”
  柏兆予上前几步,将那倒了的烛台扶起,拿过一旁的火镰将那烛芯重新点亮。
  “边军调度的事,陛下可还要继续听吗?”
  “劳烦丞相。”
  柏兆予摊开先前念了一半的摘录,将朝中今日未能参上的奏简一一秉明,有些需要对方定夺的事便会停顿一下。
  丞相说一句,帝王便答一句。
  朝政之事繁琐而冗长,他飞快对答如常,可心口却有些异样的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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