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发噩梦了。
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早从十几年前起,他就很少做梦了。不论是欣喜的梦,亦或是可怕的梦,都很少会在深夜来侵扰他。
然而在方才这个黄昏入夜之时,他竟然在片刻的小憩中发了梦。而过往经历千千万万,为何他偏偏梦到的是那一幕的情形?
柏兆予的手指在摘录上缓缓移动,最终落在最后一行。
“青怀候一案......”
老丞相话还未说话,一道黑影闪现在石室入口处,见到柏兆予身影顿了顿,得到那人示意后方才开口。
“陛下,暗卫来报,说肖姑娘从望尘楼的后门溜出、往侯府的方向去了。特来询问陛下,是否要拦下来......”
那暗卫话音未落地,石椅上端坐着的人便突然起身来,不顾柏兆予惊愕的眼神,几乎是夺门而出。
“最后一项,明日再议。”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年轻帝王已走远,石室中只留下一点空落落的回音。
柏兆予长长叹口气,慢吞吞收起手中摘录。
他还以为他这辈子都瞧不见那人疾走的样子了。
从少年天子,到如今不及而立之年的年轻帝王,他常常错以为端坐在他面前那把石椅上的人,是同他一样半截入了土的耄耋老者。
临走前看一眼石桌上码盘精美的小食碟,柏兆予伸手将那山核桃、甜蜜饯一股脑揽进他那万石官阶才有的大袍子里,面上这才有些平衡,晃晃悠悠地出楼去了。
****** ****** ******
尽管占据这阙城内最好的地段之一,青怀侯府的院墙外仍旧静悄悄。
若非门前的两盏长明灯笼没有点亮,肖南回也说不出这里同从前有什么不同。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没个十坛八坛的酒,她还真没这个勇气站在这里。如今她肺腑之间都是一片火辣辣的热气,连带着心跳也快了起来,手心的汗刚擦干又冒了出来。
从静波楼出来的时候,她最先想到要去的地方就是侯府。
她知道,她不可能永远不回去看一看。但又生怕短短几日,那里却已经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若真是如此,她往后满怀眷恋唤起的记忆,是否也会因此蒙上一层阴霾?
原地站了一会,眼瞧着天渐渐黑了个彻底,肖南回终于摸索着来到一处墙根前。
那院墙上有一块略微凹陷、有些缺损的墙砖,从前她身量还不高的时候,就是踩着这块砖翻墙回院里的。
熟悉的起落过后,她一脚踩在了院子内。
院子里空落落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不是没想过,为何那人一定要将她带去静波楼、为何就连立个幌子都要立在望尘楼,为何吉祥没有被送回府上、而是被托管在了黑羽营。
其实她早就大概猜到侯府中发生过什么了。
但这一回,她没有哭、也没有崩溃,只是很平静地走入那熟悉到不用掌灯、也能一步都不踏错的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高高挂起,草丛里的蛐蛐开始叫起来。
一道人影从府门正中而过,直直奔向后院。
分开无人修剪的杂乱枝条、转过一片片荒废的湖石假山,她就坐在那株开了花的老树藤下,整个人似乎都要融入到阴影之中,模模糊糊地看不清轮廓。
“肖南回。”
她听到声音、起身转过头去,便见到那人快步穿过那后院的月门。
树间斑驳的月影投照在他身上,又飞快地流走。
她从前一直不知道,原来后院的院门到老藤树下的这段距离是这么近,近到不过一个转瞬间,他便来到了她面前。
老藤树的花香也遮不住他身上清清冷冷的味道,他急促的呼吸声就在她面前,扰动的空气在她耳畔瘙着痒。
然后,他紧紧抱住了她。
“为何要来这里?”
她在他的怀里艰难抬了抬下巴,举起右手握着的那条素麻带子。
“只是回来取样东西。”
他终于缓缓放开她,但又不说话,只立在阴影中。
她看不清他今夜穿了什么样式的衣裳,却能看清他的眼睛、知道他的目光就落在自己脸上。
“陛下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
她在雨夜中被送进马车里的时候,他在想:她是不是不会醒过来了?
她站在静波楼的阑干旁的时候,他在想:她是不是要跳下去了?
她说要出去走走的时候,他在想:她是不是要离开这座城了?
他在想,她要离开他了。
就像当初母亲离开他一样。
他的心又开始异样地跳动了,他想起很多年前母亲问过他的话,而他如今再给不出相同的、坚定的答案了。
“你会不会离开我?”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比四周虫鸣振翅的声音还要轻。
你会不会离开我。
她以为,这是她经常会想要问的问题。每结识一个朋友、收获一点亲情、产生一点眷恋,她便会想要问出这个问题。
她生来孤身一人,而她常以为:一个孤独的人,是不可能给另一个孤独的人温暖与陪伴的。
可是此时此刻,她愿意将那问问题的人当做自己,也愿意给这个问题一个永恒的答案。
“我不会离开你。”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不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离开你。”
此前半生,她一直在寻找一个依靠。
只是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另一个人的依靠。
他再次抱住了她,这一次比方才还要用力、还要长久,像是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肖南回,此生此世你都不可离开我,我亦永远不会离开你。”
第148章 再上征途
浣花节当天,燕扶街热闹了一整晚。
虽说节日本就热闹,但人多喜庆的热闹,和鸡飞狗跳的热闹还是有些区别。
据那夜望尘楼当值的小厮次日一早透露: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望尘楼的一位神秘客人。
那天借着浣花节的由头,望尘楼来了好些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各家车马几乎将燕扶街堵了个水泄不通,不明所以来看热闹的人更是探头探脑、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有人猜测,那天晚上的望尘楼定是来了个了不得的贵客,这才能引得半数朝中栋梁纷纷自降身份来到这烟花地,甚至有人猜测贵客兴许就是宫里那位。
然而谁也没想到,“贵客说”还没看出个端倪来,事情却开始向着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烜远王府上的家仆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楼里,不由分说非要进到楼里去搜人,怎么拦也拦不住。俗话说,打狗看主人,虽说对方来的只是几名家仆,但却是王府中的家仆,打也打不得、劝也劝不走,最后只得掌柜的亲自出来应付。
话说那望尘楼的掌柜的也是个人物,泡在这风月楼中这么些年,见过的人心世故、人情冷暖,不比那医馆里的老郎中少。他一眼瞧出来者并非烜远王近身家仆、而是外院的人,便猜出这背后兴许又是一出深宅暗算,连忙偷偷教人前往烜远王府上通知正主。
也就一前一后的功夫,烜远王竟亲自带人前来。这一回便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了,就见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烜远王府便从望尘楼后门带走了个人。据当日目击此事的楼中小厮表示:那人走得很是匆忙,就连鞋靴都没来得及穿好的样子。
有人说,烜远王带走的不是旁人、正是府上二公子、如今光要营的小将夙平川,夙家少爷与营中另一名武将因恨生爱、受了情殇,竟染上了花眠柳宿之恶习,是以烜远王才会亲自前来提人。
也有人说,那一晚楼里一定还有旁人,烜远王闹的这一出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罢了。想来即便真的是家门不幸,如此家丑又怎好当众宣扬?便是要提人也定是暗中操作,断不会让一群外人看了去、白白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更有人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的贵客。
至于那贵客究竟是谁......
“请听下回分解!”
醒木落下,大纸扇子一收,那头顶半秃的说书先生拈着自己稀疏的鼠须,端起茶杯润起嗓子来。
座前围着的一众茶客都有些意犹未尽的不满,碎碎叨叨地丢了些铜板,便摇着头散开来、另找乐子去了。
说书的一杯茶下了肚,正要弯腰去点那铜盘里的赏钱,一只捏着银角子的手突然出现,手指头一松,那白胖可爱的银角子就落在了盘子里。
哐当。
这声响,可和先前那些个铜板子差太多了。
说书的喜上眉梢抬起头一看,却见那丢银子的是个姑娘。
他清了清嗓,郑重作了个揖。
“多谢姑娘。”
对方没吱声,左顾右盼了一会,突然迈过那铜盘、欺近身来,嗓子也压低了。
“先生当真知道那贵客是何人吗?”
说书的一愣,随即一双小眼滴流乱转。
他既觉得眼前站着个财神奶奶、万万不能怠慢,又担心自己编不出个花样来,一张嘴就把财神奶奶送走了,真真是急死个人。
憋了许久,额角的汗珠都冒了出来,说书的终于哆哆嗦嗦地在那女子耳畔说了个名字。
那女子一愣,随即突然笑出声来。
说书的面露惶惑,女子却已经摆摆手转身离开。
说书的不死心,吊着嗓门问道。
“姑娘明日可还会来听书?”
那身影已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出茶苑去。
“明日有差,就不来了。”
不止明日,没个十天半月,她怕是回不来了。
肖南回踏出丰字号茶馆的大门,抬头望了望日渐毒辣的日头,钻入一旁墙根的阴凉地里,遛着墙根向南而去。
姚易的嘴巴最刁,约人商谈些事情总是要选在这丰字号茶馆。从前她心思不在这上面,喝进嘴里的只要不是酒,都很难品出个滋味来。今天终于有了闲心,却仍觉得那坐堂的先生远比那一两千金的雀舌茶要有趣的多。
时辰尚早,街道上没什么人。
出了茶馆,正对着便是西街。
西街走到头再往东一拐,便是丞相府的后门。
相府后门旁边十几步远便是那棵同她十分有缘的树,如今她要等的人便会在那棵树下......
肖南回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她眯起眼瞧了瞧那树下的人,掉头就往回走。
然而即便如此,还是晚了一步。树下那人早已瞧见她,用隔着两三条街、三四个坊都能听见的声音大喊一声。
“肖南回!”
她不得不停下来。
她知道,如果她不停下来,那人有的是办法可以将她的行踪洒地满城尽知。
叹口气,她转过身去。
许束已快步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着她。
她身上还是惯常穿的那种粗布衣裳,束起的长发上连一支像样的簪子都没有,全身上下最亮的东西就是那双眼睛。
他以为他会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些死亡带来的阴霾。然而并没有。
“你果然还活着。”
肖南回看了许束一眼。
真的也就只是看了一眼,她根本懒得打量他。
“抱歉,让你失望了。”
许束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依然低低的。
“光要营说你告了假,不管怎样打探都没有消息,宫里谣传你或许已经死在春猎中,只是皇帝放出来的一个靶子,但我猜测,你定是被人藏起来了。而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人藏得如此滴水不漏的......”
她叹口气,打断了对方的话。
“你我之间,实在叙不上旧。有什么话,快些说罢。”
许束牙关紧闭,额角的青筋都爆了出来,许久他下定决心般、突然单膝跪了下来。
“肖南回,之前的一切都算作是我的错,我认输认罚。我知道你如今身份特殊,这件事除了你没有别人能办到了。你就当成全我了好不好?这对你也有好处啊,她一个没有恩宠的淑媛即便是被囚在宫里、将来也是碍你的眼,你就去和皇帝说说,让他放了星遥好不好?她舅父做的那些事,她一个女子家家又能知道多少?你就当做件好事,莫要毁了她一生。我不会嫌她,我会一直对她好,只要你能......”
肖南回望着那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十分不情愿地低垂着的脑袋,心中有种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泅水泅了很久的渡河者,正在岸边晾着湿透衣衫的时候,转头便见河中央仍在旋涡中挣扎的另一人。
“许束。”肖南回看着眼前沉浸在自己执念中的男子,缓缓开口说道,“原来你一直不明白你我的结怨究竟在何处。我们之间不是输赢的问题,而是你自始至终没有给我过尊重。同样,现在你也没有给崔星遥尊重。你让皇帝放了她,可考虑过她的处境?从她被推出来的那一刻,她于她的家族而言就是一颗可以被抛弃的棋子了,但那是她的选择。即便能够活着走出那道宫墙,她也早已失去尊严,她母家的人会如何看她、你家中人会如何看她、她自己又要如何自处?我觉得她并不需要你的不嫌弃,而我也不需要你的认输。”
她从来没有一口气同许束说过这么多话。这些话一出口,她便觉得自己此生同眼前这人的缘分似乎终于快到了终点。
许束的身影僵在那里,过了很久才缓缓起身来。
“那都是我的事了。你只需告诉我,你是否愿意帮我?”
许束能开口求她,定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她明白那种绝望,但却并不觉得自己需要总是充当那个救人水火之中的角色。
“我愿意成全你们,但做选择的人不是我,是他。而我也并不想去左右他的选择。”
她说完这一句,便绕开眼前的人向那棵树下走去。
“肖南回,你当真以为自己同他会有所谓长久吗?”
许束的声音透着一股难以压制的怨愤。
她觉得或许接下来的话,才是他真心想同她讲的话。
“你们身份地位悬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便是没有如此世俗天堑,自古能一心相待、相守到老之人能有几何?何况帝王之家。你便是自欺欺人地做这一场梦,也早晚会有梦醒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