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八条看雪
时间:2021-11-21 00:26:07

  可眼下这光景,谁又敢真的把眼睛闭上呢?于是乎所有人又不得不尽力睁大眼睛,生怕一个眨眼,便失了先下手为强的机会。
  当然,这些人中并不包括他。
  他自始至终都背对着门站着,等了一会似乎是没有得到回应,便作势踏上通往二楼的第一级台阶。
  就在他将将迈出那一步的时候,“砰”地一声,那间熟悉的天字一号房房门被人推开,走出一个面容白皙的少年来。
  那少年分明是赤州人的样貌,秀气中略带一丝阴郁,身上穿着的衣裳却很是艳丽诡谲。头顶毡帽,脚蹬长靴,裙裾上五颜六色的绦染点缀着兽牙,腰间系的是一条蛇皮软鞭,鞭梢一抹殷红,透着一股毒辣,和它主人的样貌气质相差甚远。
  少年居高临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客栈中的三个不速之客,好一番思辨考量,最终将目光落在了举着刀的丁未翔身上。
  “你就是阿婆让我等的......那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肖南回缓慢地看向丁未翔,丁未翔此时的模样确实是这在场所有人中最有气势的,手里的刀也是在场所有刀剑中最亮眼的。
  可怜那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侍卫,缓慢看向自己的主人,只可惜他的主人并无开口解除误会的意思,于是他只得继续硬着头皮装下去。
  “不知小郎君在等何人?”
  少年手一撑,从那二层楼的阑干处直接翻身而下,一双皮靴踏在桌板上,震得那酒壶碗筷乒乓作响。
  肖南回挑眉。
  好一身破烂的轻功。
  “你问小爷,小爷便要回答你吗?”
  噗嗤。
  她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
  那被嘲笑的小爷瞬间怒不可遏。
  “有甚好笑?!”
  肖南回收敛笑容,故作严肃的表情看起来更加欠揍。
  “不答便不答,谁稀罕知道?”
  她身旁的男子面上清淡如水,说出的话却是火上浇油。
  “既然阁下不知在等何人,不如在此想想清楚,我们几个另寻别处落脚便是。”
  言毕,三人默契转身,鸟都不鸟那天子房的客人,直奔门外而去。
  “大、大胆!我话还没说完,你们要去哪......”
  听得背后一阵风声,肖南回下意识往旁边一闪,一记血红色的鞭击闪电般炸响在她耳侧,离她的脸不到一寸,离他的后颈不到半尺。
  就这一瞬间,她注意到那条软鞭的鞭梢并非一水的红色,而是由许多细小密集的古怪文字所覆盖,远看才好似连成一片。
  这兵器有什么古怪她不得而知,她只道自己皮糙肉厚,挨上一下或许不会怎么样,可若是打在那人身上......
  得寸进尺,约莫如此。
  不等丁未翔发难,她已经一把抓住那鞭梢,再一用力,那少年便被拉到近前来。
  对方显然有些吃惊,但更多地是一种被踩中痛脚的恼羞成怒。
  “你放手!”
  她冷笑一声,握着鞭子的手更用力了。
  身旁的男子轻声道。
  “无妨,放手吧。”
  她这才放手,那少年较着劲的身体瞬间接连后退几步,一个踉跄坐在一名大汉身上。
  没什么比自己的主子不堪一击、又当着敌人的面出糗更能令人觉得羞耻的事了。
  肖南回觉得现在整个客栈里最尴尬的人就要数那一屋子摆着拔刀造型的大汉们了。
  他们的刀还没有收起来,眼睛一时间也不知该看哪里,只能恶狠狠地盯着客栈的地板和那桌子底下的掌柜。
  少年这回是真的生气了,浑身上下的兽牙都气得抖了起来。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肖南回掏掏耳朵,还未来得及嘲上两句,身后突然响起那人的声音。
  “知道。”
  整间客栈唯一没有佩戴兵器的那个人径直走向少年。
  他的脚步很轻、动作很慢,说话时的姿态很柔和,但你若对上他的眼睛,便能知晓那是一双幽深似渊、寒如远星的眼睛。
  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是不需要兵器的。
  “天色已晚,多耽搁一刻便多一分困乏,不如早早上路。还是说你沈家已经破落至此,连艘船都没有备下?”
  沈家?
  肖南回愣住。
  眼前这上蹿下跳、叽叽歪歪的毛头小子,竟是霍州沈家的人?
  少年也呆住,似乎是在纠结眼前的情形,究竟是令他挽回了一些颜面、还是更加难堪了。
  许久,他才站起身、又恢复了出场时的神色,散漫中透出几分不服管教的倔强来。
  “见了阿婆你们若是说些什么不该说的,我定要把你们投到江里去喂鱼!”
  当然,他似乎自己也是知道这话实在没什么威慑力,于是不等话音落地,便已走到客栈外。
  外面的雨停了,风还在刮着,小半个时辰前便在路上堵着的大群牛羊几乎还在原地未动。那些慵懒温和的牲畜在这雨热之中摇着尾巴昏昏欲睡,有些已经开始进到马棚之中去抢槽里的豆子吃起来。
  那少年见状,抬起软鞭轻轻在空中一挥。只听一声脆如惊雷的鞭响,那成群的牛羊瞬间惊醒,随即好似被一道无形的墙分开一般,你推我挤地走向两旁,生生让出一条道来。
  肖南回看得称奇。
  这打架的本事不怎么样,放羊的本事倒很是不错。
  不远处那几个表情懒散的牧羊人听到鞭声纷纷肃穆行礼,她这才算是彻底看清了今晚这局势。
  不论是那阻塞道路的牛羊畜群,还是客栈内一早布好的埋伏,都是为了让他们耽搁在跃原镇。
  今夜的大沨渡根本无船可以离开渡口,若想离开此地,只有踏上他沈家的甲板。
  可转头看到那一地的牛屎羊粪,肖南回的神色又便得复杂起来。
  好好一场请君入瓮的大计,竟让个头脑不大灵光的小屁孩生生演成了一出闹剧,实在可惜。
  不远处的少年丝毫不知,他收了鞭子,似乎便忘记了先前受过的屈辱,用看那牛羊一般的眼神看向他们三人。
  “走是不走?难道等我来请?”
  肖南回心知这一趟应是必走无疑,但嘴上仍是不想饶了对方。
  “你个半大小鬼,究竟要带我们去哪里?”
  少年气急败坏回过头来,刚缠回腰上的鞭子又蠢蠢欲动,挣扎了好一会才作罢,只扔下一句话。
  “我姓沈,叫沈林林。至于要去哪里,你们上了船自然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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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的昏河水量充沛,匆匆地向着东边而去,几乎要与绛紫色的天边融为一体。
  今晚的月亮大的吓人,低低地坠在天幕底下,仿佛再重一些便要落入那滚滚江水之中。
  尖尖的船头破开浑浊的江水,宛若穿行于冥府彼岸之间。
  船上的人各个正襟危坐、面目凝重,好似要去赴一场阎王小鬼的夜宴。
  越是没人说话便越是安静,越是安静便越是没人愿意先开口说话。
  死一般的寂静就是这么来的。
  整艘船上论起在安静中装死的功夫,无人能排在皇帝之后。其次便是丁未翔,再其次便是方才客栈的那群大汉,再再次之或许是那沈家少年郎。最后的最后......
  肖南回清了清嗓子。
  她憋得实在难受,几乎喝光了面前竹几上的一整壶茶,此刻终于有了开口说话的借口。
  “请问,还有茶水吗?”
  船上依旧无人应答。
  坐在她对面的男子终于睁开眼,声音依旧是淡淡的。
  “出门在外,有些事就不要计较了,莫要让主人家面子上过不去。”
  这话一出口,一直待在船头的少年瞬间就坐不住了。
  “不就一壶破茶?谁说不给你了?!茶呢?给她上茶!”
  噔噔噔一阵脚步声从甲板上由远而近,一壶冒着热气的茶瞬间摆在了眼前。
  论起这说话戳人心窝子的道行,她果然差得甚远。
  肖南回心下暗叹,刚要拿起那茶壶,突然视线便停在了那送茶的中年妇人脸上。
  如果说客栈里遇到一个邹府护卫头领勉强可以算作凑巧,那此时此刻在船上遇到了邹府的当家主母,如何也不能说是意外了吧?
  赵西梅耷拉着眉眼,哪里还有当初半分跋扈?转身退下时那娴熟的样子,当真令肖南回扭着脖子看了好久。
  沈林林察觉她的视线,不由得冷哼一声。
  “丧家之犬,有甚好看?”
  短短八个字,已经瞬间坐实了她的猜想。
  邹府一夜间消失,果真是沈氏的手笔。
  当初她寄信未得回音,便觉事出蹊跷。
  她若未曾亲自去过穆尔赫、并在那邹府中迷过路,或许也能说服自己所谓迁宅一说。可邹家有多大,她是见识过的。这样一户人家,怎会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若是仇家寻来杀了他满门。可哪个仇家做事如此周到,杀完人还要清理现场、运出尸体,搞得像是无事发生过一般?
  若是便是察觉了什么风声举家搬走,看似情理之中,实则更加匪夷所思。要知道邹府上下少说也有百十来人,即便遣散家仆、只留府中人,就是金银细软也要收拾个十天半月、装上个十箱八箱,如何众目睽睽之下从城中一夜消失?
  但若有人从旁协助,那情形便大不一样。
  而这从中插手的人必定权势大于邹家,甚至放眼霍州也是立得住脚的。
  “是你们劫走了邹家人?”
  “什么叫劫?”少年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的用词十分不满,语气中透出一丝鄙夷,“邹熊两家这些年在穆尔赫也没少吸金吞银,不过是些太过贪吃的黄羊,养肥了自然是要宰了的,若是放任不管,整片草原都要被啃秃了去。”
  这些话一出口,这沈林林终于有了些许沈家人的模样。
  原来这便是沈氏统领北方各郡的手段。若是派出族中人各州各郡地盯着,一来人手未必充足、手段未必有力,二来动静太大,少不了要触到天成的底线。
  所以他们选择放任地方氏族壮大,其间明里暗里都在盯着,一旦这地方上的势力膨胀到了一定程度,便借些机缘将其一刀割喉、除个干净。被盘剥吸血的百姓们也好有些休养生息的气口,而等不了三五年,便会又有新的肥羊冒出头来,如此进入新一轮的循环。
  而退开一万步来观这块肥沃土地上坐卧的沈氏,何尝不是天家养在北部的一只大肥羊?只是这肥羊头脑聪明些,懂得不将自己吃得太肥太壮,以至于刚贴上秋膘便成了国库越冬的骨肉油脂。
  贪愎喜利,灭国杀身之本也。
  究其根本,不过制衡之术罢了。
  肖南回抬眼去瞧眼前男子的神色,他显然一早便知道沈氏的这些动作,听得这些消息面上没有半点波澜。
  又或许,他一早便知沈氏会在此等他,而那传说中织带子的人就是他们即将要去见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水流声减缓,船速也慢了下来。
  她借着月色向水面望去,这才知晓船只驶入了一片水域开阔地,四周可见大片的滩涂与芦苇荡,一些船身细窄的舢板在其中穿梭往复,简直比白日里的大沨渡码头看起来还要繁忙。
  河岸两侧是绵延不断的杉木林,尖而高耸的树影连成一片,好似一头巨熊的兽爪与獠牙。
  黑水环绕,杉树成林。
  她知道这是哪里了。
  “到了。”沈林林的声音从船头传来,带着几分急促,“快些下船,莫要耽搁!”
  肖南回瞪了那沈林林一眼。
  方才出发的时候没见他火急火燎,不知如今又是在急些什么?
  丁未翔第一个下船,左右观察了一番,才将那人接下来。
  肖南回紧跟其后,走到甲板边上才发现:这船与其说是靠岸,不如说是搁浅。
  船与岸之间没有艞板,若要下船,便只能一脚踩进泥里。
  这究竟是无意为之的待客不周、还是有意为之的下马威呢?
  已经走出数十步的沈林林又在不停催促,肖南回只得挽起衣摆从船上一跃而下。
  脚一落地,她瞬间便感觉到这片滩涂并非寻常河泥那般泥泞,而是松软细腻,像是某种砂岩浅滩。月色下隐约可见这片砂岩皆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黑色,同方才经过的那片水域一样。
  晃神间,几名纤夫拉着纤绳经过,他们将空了的小舟并排拉到不远处的入河口附近,那里正有一群推着泥撬的大汉将一筐筐黑黢黢的东西装上船。
  那些筐约莫有半人高,里面装的东西满到冒尖,那些大汉抱起一只半只脚都陷在滩涂中,搬运完一只都要原地喘上几口。
  肖南回顿了顿,突然明白过来脚下混着黑色的石滩、以至于那筐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了。
  原来黑木二字并非真的描述那些古老杉树林的颜色,而是指某种这里特产的资源,同早前皇帝曾在马车上讲过的那种夹杂在带子里的黑色物质,是同一种东西。
  那是煤炭。
  阳山多赤铜,阴山多石涅。
  古来煤炭便是冶金锻铁的必备资源,而金铁则是立军之本。难道这便是沈家得以从延续至今的原因么?可天成难道不知?为何不加以管束?
  思索间,前方行进的几人突然停住了。
  肖南回不解,可当她抬头仔细望了望才发现,前方的黑暗并非只是一片毫无生气的滩涂。
  如果说牛马羊群便是再多也算不得奇景,那么眼下这番情形才算是当真难得一见。
  她这辈子也没有见过如此多的鹿。
  赤驼金黛,色彩不一。高矮壮瘦,体态不一。成幼牡牝,大小不一。
  唯一相同的是,它们都安静地站在滩涂地上,在夜色中直直地望着他们。
  成百上千头鹿,为何会同一时间看向同一个地方?
  肖南回惊叹之余,便觉得有些诡异了。
  啪嗒,啪嗒,啪嗒。
  一阵蹄脚踏水而来的声响,那鹿群中走出一个格外高大的身影。
  那是一只体型壮硕的成年牡鹿,巨大的鹿角宛如一棵小树,随着那鹿的脚步缓缓晃动着,红棕色的皮毛覆盖全身,只有鹿嘴上有一圈白色。
  那鹿缓缓低下头去,没有了鹿角的遮掩,肖南回这才发现那鹿的背上还坐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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