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沈林林不客气地推了她一把。
“阿婆叫你们过去。”
(暗搓搓插个番外)
番外·纸鸢
少年阿善常常觉得,自己的人生从一开始就结束了。
他已经不记得生父与生母的任何事了,更不记得为何自己会叫阿善了。或许给他这个名字的人希望他做一个善良的人。但他的处境却使得这个名字从诞生的那一刻便成了个笑话。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从有记忆的那一天开始,他便是被当做他人的替身来培养的。
他见过许多人,也模仿过许多人。
从看皮到看骨、又从看骨到看魂。
那些或美丽或丑陋的皮囊下隐藏着一个个复杂而固执、无情且贪婪的灵魂。他经受住那些灵魂的折磨,又将那些折磨化作看人的目力。
十年时间,自修成道。他自认没有看不穿的皮囊、没有看不透的灵魂。
他看得懂那些人,因此扮起他们的样子来也格外得心应手。
需要他是世子他便是世子,需要他是囚犯他便是囚犯,是丑是美,是高是矮,是男是女,他总能变成别人需要的样子。他像是一块泥巴,任人搓圆揉扁、变换形状,唯独不能是自己的模样。
他也从没想过,自己有生之年还能用自己的脸行走在日光之下。
第一次见那人的时候,他还只是皇子。一名因为致命缺陷而即将被放逐的皇子。
先帝秘密将他与其余十数人带到暗室中,供那人挑选未来的傀儡影子。
皇家无秘事,皇子的影子只能有一人。其余的,都是淘汰品。
看到那人容貌的一瞬间,他便绝望地低下了头。
他与对方的容貌相差太多了,他不会被选中的。若是没有被选中,便也不可能活着走出那个屋子。
帝王钦点了三名孩子上前,却被那人一一拒绝。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受到那双脚停在自己面前。
“你抬起头来。”
男孩的声音尚有些稚嫩却十分坚定。
他太紧张、太害怕,以至于听到了命令却没有办法驱使僵硬的身体做出反应。
一只冰凉的手牵起他的手,那手并没有用太多力气,但却透着一股坚定,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的视线从尘埃中渐渐升了起来,直至与那少年相平。
方才匆匆一瞥未能细瞧,如今他才发现那男孩的眼黑的发亮,看似黑白分明,却有着与年纪不符的幽深。
“父皇,儿臣选好了。”
帝王沉吟片刻,说出了事实。
“此人与你并不相似。”
男孩点点头,语气不急不缓。
“这便是儿臣选他的原因。容貌可易之,但若真容与儿臣太过相似,儿臣担心就连父皇也会有分不出真假的那一天。”
影子代替正主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可那些主子们仍是会挑选那些肖似自己的影子。那是一种自傲,也是一种愚蠢。
他以为,不会有人如他这般看透这个道理了。
他就沉默地站在那里,脸上的木讷转变为一种茫然。
他突然觉得方才那双黑色的眼睛背后是一个他永远无法琢磨透的灵魂,竟一时间不知是该为被选中感到庆幸还是后怕。
他入了三道宫墙之内。
普天之下的影子中,他是地位最高的那一个。
他是最漂亮的面具,最完美的傀儡,最鲜艳的纸鸢。
但他的面孔不属于自己,手脚不属于自己,想要去的方向也不属于自己。
“纸鸢最快乐的一刻,便是将要飞上天的那一刻。因为那一刻它看得见天空,觉得自己将有无限的可能与未来,不知自己身上绑着线,而线的一端在别人手中。”
这是他还在奴隶营时,为他穿衣的半疯女官同他讲过的话。
他一直记得那女官手中的纸鸢,破破烂烂、还断了半边翅膀,再也不可能飞上蓝天。
就如同现在的他一样。
虽然穿着漂亮衣裳,但他永远也不可能走出那三道宫墙。
起先,他日日望着蓝天。
后来,他便只是盯着树梢。
再后来,他学会了永远低垂着视线。
他的世界只有宫内那些四四方方的大石砖,一块接着一块,永远没有尽头。
数年之后,那个男孩终于回来了。
此时他已经从男孩变成了少年,身形容貌都大不同,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漆黑幽深。
“阿善知道我当初为何选你吗?”
因为我长得不像你,日后更好捏在手中。
“小的愚钝,不知殿下心思。”
“你知道的。”清冷的声音带一点笑意在他耳畔响起,“我选你,是因为你懂我。从你抬眼看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是一类人。”
阿善的思绪因为那人的话而停滞了。
许多人说过他像他们,眼睛像、鼻子像、嘴巴像,但从没有人说过他们是一类人。
他只是一个卑贱的死囚之后,怎会和一个皇子是同类人?
这一定是在试探他。
“殿下折煞小的了,小的......”
他摆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却被对方打断了。
“你喜欢自己的脸吗?”
他惶惑地摇摇头,随即又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本来长什么样子了。
“喜或不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记得自己的模样。”
为什么?
他是什么模样,没有人会在意。就连他自己,也早就不在意了。
“一个人,若连自己的模样都不记得了,那每日清晨醒来之时,岂非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一个连自己都扮演不好的人,又要如何去扮演旁人?”
他愣住,视线从光明甬道那大块大块的地砖上抬起,落在那张他曾想过尽力去模仿的脸上。
对方正在打量他,目光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与平和。
“岁数倒是比未翔还要大些。父家或母家的姓氏可还记得?”
他轻轻摇了摇头。
“回殿下,小的是孤儿,父氏母姓皆不详。”
“善这个字对你来说太过奢侈了,不如改作姓氏吧。”少年望着宫墙上的琉璃瓦,一只练鹊雏儿正在清晨灰蓝色的光中梳理羽毛,为太阳升起、振翅高飞而做着准备,“我喜欢一切都还未开始的样子。你就叫单将飞吧。”
一切......还没有开始吗?
还是有什么在这一刻,重新开始了。
第152章 刍狗
鱼挑鲜的吃,马拣善的骑,柿子找软的捏。
明明是叫他们三个过去,为何偏偏要推她?
肖南回心中不满,吭哧了半步,脚便钉在了地上,说什么也不愿再往前。
按理说,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妪实在没什么威慑力,但不知为何,肖南回看着那张枯败的脸就莫名生出一种寒意。
人果然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要比想象中还要多。
想到方才经历的种种以及内心深处那令人不安的推测,她咽了咽口水,正想找个什么说辞避一避这风头,身后的男子突然上前一步将她挡在了后面。
“我先来。”
他这么一动,丁未翔便坐不住了,又上前两步、将他的主子挡在了后面。
“还是我先来。”
沈央央拧着眉毛、瞧着眼前这行为怪异的三人,语气中有种不加掩饰的嫌弃。
“我阿婆修得是天眼通。不过是看上两眼,你们至于吗?”
当然至于。
你说看看便只是看看么?
再者说,看上两眼便出了事的那也是大有人在。那阙城城东员外散骑章侍郎,不过便是打马当街而过时多瞥了两眼那望尘楼的青青姑娘,从入夏起便没能回自家门半步,月前还在亲戚家凑合着呢。
肖南回连连摇头。扯着夙未的腰带便往后撤。
拉了一会发现实在拉不动,一抬头便对上他古怪的目光。
“虽说天色已晚,你也不必如此着急,毕竟还有这许多人在。”
她老脸一红,又有些好心当了驴肝肺的愤怒,正要骂眼前这人不识好歹,对方却突然五指张开、扣住了她的手。
他先前也牵过她的手,但从不是这种牵法。
肖南回瞬间便忘了自己如今的处境以及那近在咫尺的可怕老妇,刚褪下去的红晕又爬上了耳朵根。
祸水,这男子当真是祸水。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那老妇浑浊的双眼已掠过了丁未翔,随即落在其后那年轻公子身上。
“敢问公子,左手手腕上的是何物?”
他左手手腕上戴着佛珠,右手此刻却牵着她的手。
他的手指还轻轻在她手心上摩挲,面上一派谦和,仿佛最知礼守礼的书院先生。
“家中传下来的老物件,不是什么稀罕物,老夫人不必挂怀。”
老妇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高僧舍利,得之一二已是难得,怎会谈不上稀罕二字?”
男子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
“老夫人竟认得此物?我自幼修习佛法,只知这念珠可修心安神,不知所谓稀罕又稀罕在何处?”
有些人便是要装傻,你又能耐他何?
老妇不由得陷入沉默,那干瘪的嘴唇抿得更紧了,许久才沉沉开口。
“公子既心向佛法,可信鬼神之说?”
“未曾亲眼所见,实在谈不上信与不信。”
老妇哼了两声,不知算是轻笑还是轻哂。
“有些东西,即便如今不可见,也未可知过去便不曾存在。公子担着钟离这姓氏,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对方显然知道些什么,明知钟离一族早已不在人世,偏生又要旧事重提。
“钟离是我母家姓氏,可惜家母仙去的早,想来是有许多故事未曾向我提起,老夫人若是故旧,何不指点晚辈一二?在下定是感激不尽。”
笑话,他若当真不知钟离二字的分量,方才当着那沈央央的面才不会主动报上名来。
肖南回在一旁看得既感慨又好笑。
继方才的无赖做派之后,天成第一高贵的皇帝陛下又使出了名为无耻的招数。
那老妇显然并不知男子真实身份,只能在内心狠狠诅咒这针扎不透、水泼不进的恶劣公子。
“老身年岁大了,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老妇终究还是收回了那虚无的视线,来到了肖南回面前。
或许她也看出来,如今这三人中,最软的“柿子”是这一个。
可眼见了方才那一回合,肖南回已不再像初到这里时那样紧张。
她想起那日在色丘别梦窟所经历的一切。
所谓鬼神,不过尔尔。她已经见识过这世间最可怕的地狱是甚模样了。就算当真有些什么,她也受得住。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说什么,对方便从斗篷下伸出一只手来。
那手干枯遒劲,仿佛一根老藤,直奔她的脑袋而来。
等等,怎么前面都没上手,到她这就改直接偷袭面门了?这不是欺负人吗!
习武之人的本能令她下意识地往后一缩,然而那老妇的手却好似可以伸缩一般,瞬间伸得老长,又准又狠地扣住了她的天灵盖。
那是一双干枯瘦削的手,她几乎能感觉到那些突出的指节和在她头皮上搔过的老硬指甲。
一股寒意顺着印堂爬向全身,肖南回拼尽全身力气才没有挣开那只手,任它在自己的头顶“肆虐”。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只手终于离开了她的头顶,一道沙哑的声音在她对面响起。
“姑娘好大的头。”
肖南回愣住。
这一番摸来摸去,难道只是为了知道她脖子上长了个多大的脑袋吗?
她哭笑不得,对眼下这番情形越来越摸不着头脑。
“老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老妇没说话,却摆了摆手示意她伸出一只手来,自己摸向身后背着的竹篓。
她注意到那竹篓里还放着一根棍子,棍子很长,看起来不像是斧柄柴刀,倒像是拐杖一类的东西,只是那棍子一头被花布盖着,并看不到全貌。
竹篓很深,老妇摸索了许久、终于缓缓收回了手,拈起一颗饴糖轻轻放在她掌心,咧开没有一颗牙齿的嘴,对她笑了笑。
“吃糖。”
肖南回一时忘了收手。
从小到大,她还从没有吃过老人家给的糖。
旁人都有阿翁阿婆,她只有杜鹃和伯劳。
她忘了方才的不满、又有点受宠若惊,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吃下那颗糖的时候,身旁的人不动声色地将那糖收进了袖中。
她回头去看那人,对方却并没有看她。
“我们究竟来了几人,老夫人可数明白了?”
老妇半弯着腰,那张令人徒生寒意的脸缓缓垂下,半隐入阴影之中。
“人上了岁数,又老又瞎又多疑,很多事都要亲自确认了才能放心,还请公子不要见怪。今日天色已晚,便请随老身前去厢房休整一下,明日再前往面见家主吧。”
老妇言罢,示意那举着火把的灰衣护卫在前引路,而那沈央央则行礼过后安静退下。
丁未翔随后跟上,而他的主子紧随其后、正要向前,突然却发现身旁的女子脚下未动。
他回过头看她,似乎没有察觉丝毫不妥。
“怎么了?”
肖南回低头看看那只拉着自己的手,又抬头看看那张清白无辜的脸,很想感叹一句: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和平中庸之道。
“手心有汗。”
然而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可以如此又轻又细。
姚易若是听见了,简直是要怀疑她是否被哪个女鬼附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