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面的丁未翔显然也听见了,那背影疾行几步,生生与他二人拉开一段距离。
眼看那几人都要走远,他终于松开了她的手。
肖南回长长松了一口气,五指张开又攥紧,努力抹去他留在掌心的那点凉意。
“我们快走吧。”
说到快走,其实是走不快的。
不光是在沈家,在任何一处高门大户的院子里,都是不能疾走的。
她从前很少来这种规矩多的人家闲逛,但算上邹府、康王行宫、烜远王府和羽林别苑,她也算是对这种曲曲折折、迂回往复的建筑结构有些见识了。
虽然天色晦暗,但她依稀估摸着对方并不打算带他们进到沈家内院,也就是说他们还并没有过那第二道门。
那老妇走得很慢,穿出那片山石绝壁七拐八拐,最后进入一条抄手游廊。
游廊的尽头是一道垂花门,就在他们将将要穿过那道门的时候,一位素衣打扮的年轻女子正带着五六个半大娃娃从内庭院走出,见到老妇连忙恭敬行礼。
那些娃娃各个粉雕玉琢、穿着讲究,只是瞧见生人的样子有些胆怯茫然,并不像都城中大户人家的孩子那样活泼大胆,更瞧不见这个年岁孩子应有的顽皮吵闹。
他们太精致、太安静了,像是玉宫门面食铺子里做出的面人娃娃,就连脸蛋上的那一抹红晕都是精心描摹过的。
肖南回轻轻皱了皱眉。
这大半夜的,要带孩子去哪里呢?
五六个娃娃跟在女子身后安静行礼,突然有个矮胖的身影从拐角处急匆匆赶来,却是个掉队的女娃娃。
这最后一个娃娃胖墩墩的,头上只梳了个单髻,胖手正偷偷往嘴里塞杏子,猛地一见生人吓了一跳,脚下绊蒜摔了个狗啃泥。
肖南回怔怔望着那孩子,突然便不受控制地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那娃娃抬起头来,嘴角被杏子汁水染成了明黄,眼神中很是空洞迷茫。
她还没来得及再细细看上一看,那胖娃娃将手里举着的东西往她手中一塞,便扭着屁股转身跑远了。
她低头,发现掌心停着一只稻草扎成的小马驹。
“拿着它做什么?扔掉吧。”
肖南回起身,发现那老妇不知何时已到了眼前。
可她下意识地,就是不想丢掉手里的东西。
“小孩子的玩意,瞧着挺有趣的。”她顿了顿,还是问道,“那些孩子......都是沈家人吗?”
“严格来说,他们确实姓沈。但却算不得真正的沈家人。”老妇转动着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珠子,最终停在她的掌心,“姑娘可知何为刍狗?”
刍狗,草扎的狗。
一种古老祭祀中用到的祭品。
原来那只稻草扎成的动物不是马驹,而是一只狗。
“结刍为狗,用之祭祀,盛以箧衍,巾以文绣。然而一旦祭祀之事结束,人们便弃而践之。路人踩着它的首脊而过,只有拾柴的伙夫会将它捡走烧火煮饭罢了。”
“刍狗之于祭典、同尔等之于神明,大抵是一样的。用之即弃,不会有半点犹疑与怜惜。这是残忍之处,也是令人折服之处。”
联想到那些石壁上浇满黑油的祭台,以及方才遇到的那群神情木讷的孩子,她的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惊愕到深处的愤怒。
“你既然笃信人拥有灵魂,怎会认为人同刍狗一样,是可以用之即弃的存在?!”
她的话带了怒气,到了那老妇耳朵里却似惊不起一丝波澜。
“瞧姑娘的身形,应当出身行伍。既然从过军,应当明白行军打仗也是同样的道理。上位者做出杀伐决策之时,又何曾考虑过一个卒子的生死存亡呢?”
肖南回被问住了,手中那只稻草扎成的狗被捏变了形。
不远处,那人就站在垂花门下回首看向她,似乎在无声地询问她为何止步不前。
老妇又垂下了脸,似乎从未说过那些可怕的话。
“姑娘,莫要耽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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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将过,天光未起,星月不见。
阙城畿辅官道东段,几名驻守驿站的光要营守军正将艾草扔入火堆中驱散蚊虫。
天亮前这一个时辰,是人最困乏的时候。两军交战多选择在此时偷袭。只是如今不是战时,换岗的士兵便多了几分懒散,便是当着长官的面也都毫不掩饰地打着哈欠。
今晚当值的是丁字六营的队率赵友山,他做畿辅一带的巡视已有十数载,像这样守夜的差事不知做过多少,便是只睁着一只眼也没出过岔子。
半干的艾草燃烧腾起一阵青烟,他就盯着那股烟发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伸手拍醒了身旁昏昏欲睡的手下。
那困得云里雾里的小兵挣扎着起身,过了片刻才听到路的尽头隐隐传来马车声响。
赵友山示意他检查好拒马和栅栏、确保无人能闯过这关口,随后静待对方到来。
不一会的功夫,一个黑黢黢的影子自道路尽头显现出来。
那是一辆十分破旧的马车,拉车的马瘦骨嶙峋,马后的车摇摇欲坠。赶车的人戴着一顶围着黑纱的斗笠,露在外面的一双手也戴着粗布手套。
这装扮,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夏日里赶路的车夫惯有的装扮。
赵友山带了几个老手上前,右手看似扶着腰带,实则摸着刀鞘。
“停车。哪里来?哪里去?”
马车方才停稳,那戴着斗笠的车夫咳了两声,开口时声音嘶哑地像是三天没有喝过水一般。
“回官老爷的话,小的是焦松县外十里邨的农户,正要往大围镇投奔亲戚。”
大围是阙城城东的一个小镇,镇子上人不多,倒是常有外县亲戚走动。
赵友山递了个眼色,手下便将刚沾了松油的火把递了过来。
“斗笠摘了,让我瞧瞧。”
那车夫原地僵了一会,这才慢慢抬手摘下斗笠。
赵友山举着火把靠近,想要看一看清楚那人的面容,冷不丁却遇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将那几个见惯血腥杀伐的老兵都熏得连退几步。
火光下,只见那车夫面色青黑,很是憔悴的样子,神情中带了一丝凄楚。
“小老儿家中无粮无房,妻女前年过身,就只同我儿相依为命。谁知前几日邨中富户要了我当马夫的儿的命,起先不肯告知,尸身都发了臭瞒报不住才将人送了来,可怜小老儿我家中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只得来寻舅父帮忙,希望能有个葬身的地方。”
赵友山的目光移向那马车后的车板子,板子上确实放着个木板拼凑的大木箱子,许是因为匆忙,最上面的木板还未钉死,露出一层还未上漆的木芯子。
值夜的另几名士兵早已不愿上前,只赵友山还能不动声色。
他微微退开几步转到角落处,拿出藏在身上的画像细细比对那马车上的人。
画像上的人是黑羽营中尉鹿松平,已经失踪数月不知下落。
分发这缉拿令的军候特意叮嘱过,说这鹿中尉身手很是了得,莫说生擒、便是想要一击杀之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少不得可能要做好送死的觉悟。为此各营都出了赏金,就连最最抠门的雁翅营都下狠心出了血,寄希望于每个不知姓名的勇士。
然而赏钱归赏钱,送死归送死。
谁都知道这金银常常有命赚、没命花,除去那些方才入行伍之中、急于立功出头的愣头青,但凡有些官职、在军中混过些日子的老兵油子,都是恨不能离这差事越远越好,老远瞧见配兵器的或是骑马的,都要隔着五十步问话。
赵友山便是其中之一。
他早已打定主意,即便发现不妥,也绝不当场发难,只保命要紧,要等那人走了之后才汇报行踪,大不了之后领一顿军棍,也好过脑袋搬家、直接升天。
然而今夜显然还没到这种情况。
赵友山轻轻松了一口气,将那缉拿令小心收起,同自己的手下点头示意。
几名士兵上前将拒马推开、让出道口。
那车夫见状,连声道谢。
“多谢官老爷,多谢官老爷。”
赵友山摆摆手,只求他快些将这发臭的车子赶走。
马车驶离许久,夜风才将那股可怕的味道驱散开了一些。
士兵们又回到了火堆旁,狠狠添上几捆艾草。
而就在那暂时存放艾草的栅栏旁还贴着一张画像。
因为贴出来的时间久了,画像上已经蒙了尘土,边角也缺了不少。
可若离近了仔细看一看便会赫然发现,那画像中的人同方才赶车的那干瘦男人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是那赶车男子看起来更加憔悴枯槁、面色黑沉,仿佛已经死了很多日一般。
夜风吹起,将那画像吹得翻折过去的下半拉又露了出来,只见底下写着三个小字“邹思防”。
暑热侵袭、夜长难捱,守夜的士兵又开始昏昏欲睡了,赵友山盯着火堆,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方才那马车离开时驶向的方向,好像并不是通往大围镇、反而是往城郊枢夕山而去的。
乡下人,连路的不认得,少不了要折腾一番。
当然,这些事他便操心不着了。每月领那几块铜板,若是连这些事都要操心,岂非自己同自己找罪受?
赵友山打了个哈欠,一天困乏涌上身体,他将佩刀横在腰间、靠着栅栏睡着了。
第153章 异史同贞
肖南回又做噩梦了。
人身在梦中的时候,往往并不知晓这是梦境。可奇怪的是,这一回她却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就是在梦里。
她似乎是站在静波楼上,天边落日似流火一般,脚下阙城街道上空无一人。
檐牙一角的风铃无声碰撞着。四周很安静,连一丝风的声音都听不到。
她想转身离开,却发现这四方楼台上却并没有出路。石砖砌成的墙上没有门、也没有窗,绵延的阑干没有尽头,总在拐了四个弯后又回到了原地。
奇怪,哪里都很奇怪。
她迟疑了一下,想要走近那阑干去瞧瞧楼下是什么光景,当方才看到那湖水旁的假山一角,便有人从身后又轻又快地拍了她一下。
肖南回停住,回头去看。
只见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
那女子生的真是好看。只是不知为何,她虽知那是一张好看的脸,却看不清对方梳的是什么发髻、画的是什么眉形、点的是什么唇色。唯有那双眼睛,明镜一般安静透亮,像是那张扑朔迷离的脸上唯一的清晰可见的东西,安抚着她、吸引着她,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旋涡。
那漂亮女子打量了她一会,随后招了招手,似乎是在叫她近前来。
她犹豫了一下,走近几步、将头凑了过去。
女子轻轻俯下身来,在她耳畔说起话来。
什么?
她在说什么?
肖南回皱起眉头,想再凑近些、想再听清些,可不论她如何努力,她就是听不清那短短几个字。
许久,那女子终于退开来,望着她的眼神似乎有些遗憾,随后又歪着脑袋想了想,抬起自己的右手指了指左手的掌心。
这一回,肖南回瞬间懂了,伸出手去。
女子的指尖轻轻落下。
两横一竖、一撇一捺。
肖南回瞪大了眼、而那女子正要继续写下去时,四周景象突然变幻起来。
火红的夕阳变得暗黯淡无光、不远处的阙城街道正在坍塌、而她脚下的静波楼就好似那宿岩戈壁里的流沙坑一样开始下沉、动荡。
她又感受到了那股下坠的力量,进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她感觉到那女子轻轻拢起她的手指,放在了她的心口上。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然后有什么东西在这黑暗中亮起。
是一盏油灯。
那个梦结束了吗?她其实已经醒来了吗?
肖南回想去拿那油灯,走了两步却发现这地上的砖石是这样熟悉。
这是青怀侯府的地砖。她就站在侯府偏院里。她还没有离开梦境。
为什么是偏院?
即使是同伯劳东斗智斗勇地藏酒,她也不大会来这里,更不要说是在晚上。因为黛姨住在这,她总是怕惊扰到她。
油灯里的灯芯已经矮了下去,那黑暗中唯一的一点光亮也越来越微弱。
肖南回盯着那油灯,突然想起了什么。
等等,她好像记得这个场景。
那天晚上,她因为私查邹思防一事去拜访了姚易,姚易说信被退回来了,然后给了她一串钥匙。然后她用这些钥匙去到黛姨的厢房偏院开锁。再然后,她在一个满是灰尘的漆盒里,找到了一件血衣和一条带子。
肖南回低下头去。
此时此刻,她的右手手心里就握着那条带子。
一道影子在她身后停住,她一惊、连忙回过头去看,只见黛姨光着脚站在几步之外的位置。
她的脸此刻正古怪地扭曲着,眼瞪得仿佛就要脱出眼眶一般,死死盯着肖南回手里的东西。
肖黛的嘴大张着,似乎是在无声地尖叫。
随后,她突然快步向她走来,十指大张、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肖南回来不及反应,更想不到要对黛姨出手。
她转动着眼珠、在梦里奋力挣扎着。
然而即便她的意识已经无比清醒,身体却虚弱无力,就连想要发出声音都办不到。
她仰着头,头顶是黑漆漆的、没有星月的天空。
终于,她听到了一点声响。
遥远的、模模糊糊的声响。
“醒醒。”他的声音很轻,呼吸落在她耳畔像是一阵风吹过,“你做噩梦了。”
一瞬间,身上那股令她喘不过气的重压突然卸了劲,肖南回感觉身体再次恢复了控制,五指本能地摸上腰间匕首、猛地将它抽了出来。
随后她睁开了眼。
她看见自己被汗湿透的袖口中,伸出一只因为用力而爆起青筋的手,手中握着的匕首寒光乍现,而那匕首的刀锋最险处,就架在男子细白修长的脖子上。
她的视线渐渐聚焦,手一松,匕首掉落在软垫上。
“对、对不起......”
他没说话,只握住她有些颤抖的手将她拉近些,然后拍了拍她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