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瞥了一眼那马车后拉着的大木箱子,稳了稳心神,站在上风处不动了。
“施主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马车檐下的那团影子动了动,显出一个戴斗笠的中年男子的身影。
“敢问小师父,此处可是永业寺?”
烛鱼点点头。
“正是。”
中年男子跳下马车、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面色青黑的脸来。
“小老儿途径此地,路过山脚时看到有人吃粥,上前问过这才知晓山中有寺,于是驱车前来,不知小施主可否多发善心,布施粥米、留我一夜?”
这些年在住持的悉心教诲下,他早已接待过不知多少形形色色的香客。但此刻望着石阶下的那张脸,烛鱼还是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留宿一事需我问过住持。不过寺中倒还有些萝卜白菜,施主若不嫌弃可随我来。”
中年男人忙不迭地点头,表情很是诚恳。
“如此甚好、甚好。”
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几步,烛鱼的脚步突然停下来。
他转过身,望向那赶车的中年男子。
“施主,小僧尚有一事不明。”
中年男子嘿嘿笑了两声,将辔绳胡乱套在马栓上。
“小师父有何事不妨直说,小老儿一定知无不言。”
油灯被提高了些,照亮了小沙弥那双清澈的眼睛。
“前些日子住持点灯时闪了腰,是以今日便犯了懒,将施粥的事甩给了大成寺的仁勤大师。永业寺今日无人施粥,施主为何要撒谎说在山脚见到了吃粥的人?”
中年男子的脸上依旧挂着笑。
“因为......因为......”
他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一般,脸也似中了风邪,每一块肌肉抽动着、僵持着,似乎忘记了如何回到原本的位置。
“因为......”
噗通。
中年男子面门朝下,直直跌在了山门前的石板地上,一动不动了。
小沙弥吓了一跳,正要上前查看,突然,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他面前一闪而过,将他手中的油灯瞬间带灭了。
似乎是一阵晚风。
可天气这样闷热,哪来的晚风呢?
黄昏前最后一缕光线消失在山间,黑暗中,只听得那马车上的巨大木箱内发出一阵古怪的闷响。
咯吱,咯吱。
第155章 双城梦魇(上)
肖南回眨眨眼,让微湿的露水从眼睫上低落。
山里的夏夜,仍有微风吹拂。山头软草低伏,风行而过时隐隐约约露出三人匍匐的身影。
他们在这山头上已潜伏了半个时辰,此处视野广阔,从昏河河畔的滩涂地到沈氏盘踞的山坳处都可尽收眼底。
然而夜色再次降临黑木郡的时候,这里的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
鹿群消失在了滩涂地,月光下,平整的黑沙上连一只水鸟也瞧不见。
今夜无人出港。江面分外安静,一艘船也没有,纤夫船工更是不见踪迹。
火焰在那些石窟深处安静的燃烧着,远看群山仿佛长出了红色的眼睛,像那传说中名为祭马的神明,就在黑暗中冷漠地俯瞰着人间生灵。
先前身在其中不易察觉,那石窟实则处在一片山坳环抱的坑洼处,实则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天坑,坑底四面通达,密密麻麻的小路穿梭山体之间,即使身在高处、也难分清每条路究竟何去何从。
而在这坑洼的正中央,有一片红色碎石铺成的圆形广场。广场上黑漆漆的一片,反倒没有一点火光,只能接着月光窥探一二。
他们聊定沈氏会提前有些动作,但没想到,竟是这么大的动作。
上百名年轻男女跪坐在广场中央、低声吟诵着听不懂的符文,其中最年长的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所有人肩踵相接、围成一个巨大的圆,而圆圈起始点正对西方觜宿第一宫的鹿首位,那里站着一身素麻衣衫的沈石安。
不知过了多久,沈石安终于动了。
她从那圆圈的起点开始、沿着围坐的人群边走边巡视。她走得很慢,视线划过那些年轻面孔时,带着一丝慈祥的笑意,而那些接受这视线洗礼的男女,全都低伏着身体、并不敢抬头看那沈石安。
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如此驯良臣服,他们在虔诚地等待着什么,神情同去寺庙祈求神明庇护的人一模一样。
肖南回看得啧啧称奇,胳膊肘轻轻推一推身旁的男子,压低嗓子道。
“你选妃的时候,也没有这般阵仗吧?”
她这话问的有些没过脑子,等反应过来才觉察到有些不妥,那人却已接过她的话头。
“确实没有。”他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肖南回不说话了,更不敢回头去看趴在她身侧的人,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远处的沈石安身上。
终于,那沈石安的脚步停住了,她的视线落在人群中那个显得分外圆润的矮胖身影上,眯起眼细瞧那圆溜溜的脑袋、短胖结实的四肢、还有那一地吃剩的杏核。
肖南回的心瞬间漏跳半拍。
是那个孩子。
“抬起头来。”
沈石安的语气很是满意。
那女童却似乎是被吓住了,半晌都没动弹,圆润的身子抖如筛糠。
沈石安皱起眉毛来,一直站在身后不远处的老妇见状走上前来。老妇伸出手来、摸过那女童的前额、头顶、后枕,不住点头。
“天中饱满,后山平坦。恭喜家主,选中佳品。”
沈石安走上前牵起那孩子的手,脸上的表情有种孩子气的天真和甜美。
“害怕吗?”
女童仍是不说话,只是颤抖。
沈石安向那老妇伸出一只手,老妇便从身后那竹篓中摸出一颗糖来,放在沈石安手中。
沈石安捏着那颗糖、凑近女童的嘴唇,声音中带了几分蛊惑。
“来,吃糖。吃了糖就不怕了。”
女童犹犹豫豫张开嘴、糖便进到她口中,那老妇随即一边牵起她的手、一边牵起那沈石安,转身向亮着红光的石窟走去,而那一众少男少女也都紧随其后,进入石窟深处。
肖南回从隐蔽处站起身来,风将她脖颈的冷汗吹散了些,她斟酌一番对身旁的人说道。
“我去探下。你留在这,让丁未翔陪着你。”说到这她还嫌力度不够,又苦口婆心地补充几句,“这沈家处处透着凶险,今早去见那沈石安,她明显对你有所企图,也未尝不可能是故意做这一出戏引你前去。那石窟又是封闭空间、易进难出,若是遇到什么不可预测之事,我一人尚好逃脱......”
她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男子已站起身来,瞧了瞧面前女子认真的神色,轻飘飘问道。
“你认得路吗?”
肖南回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丁未翔的笑声随即飘过,那笑声中带了几分不大友善的嘲讽之意,令人颇为恼火。
肖南回追上前去。
“你笑什么?”
丁未翔转过头来,板正的脸上一丝不苟。
“我笑了吗?你听错了吧。”
她还要再追究,夙未也跟上前来。下山的路略有些陡峭,气氛渐渐沉默下来。
片刻,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他们......不会真的对那孩子做些什么吧?”
夙未的身影就在前方不远处晃荡着。
“若我没猜错的话,那女童便是沈石安挑选的下一个容器。”
“什么容器?”
“沈家现任家主沈石安,生于涅泫覆国末年,如今当有一百零三岁整,怎可能是个未及总角之龄的孩童?”
肖南回脚下一顿,瞬间想起那老妇于垂花门下对她说过的话。彼时她以为的刍狗一说,不过就像碧疆一些古老村落的活人祭一般原始野蛮。而此时此刻,她才终于彻底明白过来那些孩子的真实用途。
他们连祭品都不如,只是年老且愚蠢的当权者、通往长生之路上的傀儡衣衫罢了。
“只是挑选成为侍神容器,为何要一定要是孩童?直接挑选长成者岂不是更快更好?”
“息慎族人认为,人的肉身里盛装着灵魂,就像形态各异的容器里装满水一般。一具身体本来便只容得下一个灵魂,如果有旁的东西硬要闯入其中,那便会因为不相容而发生冲突。一个年及弱冠年轻男子的灵魂、同一个不过总角之龄孩童的相比,总是要强壮坚定许多,不容易被撼动,更不容易被驱逐,即便一两次降神成功,也往往不能长久。所以,要想拥有一个长久的、不易出岔子的容器,或许便是要从其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培养,摧毁他的心智、削弱他的自我感知,使之变成一个完完全全的傀儡。”
仿佛有一条细线在脑海中一穿而过,将先前种种碎片连接起来,肖南回几乎脱口而出道。
“我知道那邹思防是怎么回事了。”她声音有些急切,语速都比平时快了不少,“之前我一直以为,仆呼那是知晓晦日祭上你会拿出三枚玉玺,所以才扑向的焦松县。可那晚我却在行宫中碰到了那个诡异的宫人,那许睿分明也是冲着我、或是冲着什么东西而去的。如果不是感知到了什么,在发现长宓台上的秘玺是假的之后,绝不会再冒险潜入行宫中。”
“如果说,仆呼那中只有一人可以感知秘玺的存在,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出现在焦松县的那个‘邹思防’。或者说,当时邹思防身体里的那个人。除此之外,那夜我在行宫遇见的那个宫人,也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人。这一切看似荒唐,实则有着一层微妙的联系。那便是,邹思防和那名叫做许睿的宫人,在现身日之前,就都已经毙命了。”
人的灵魂离开身体后,如果身体还活着,那便会有别的东西来占据其中。
可是,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前方的身影一顿,夙未半侧过脸望向她,神色在夜色里有几分晦暗不明。
“你所言不错,但还差漏了一层联系。邹思防曾因奇毒而生命垂危,许睿死前曾是内殿寝官,亦在行凶前几日有过病重告假的情况。而此二人出现异兆之前,很可能都曾接触过秘玺。”
对,她想起来了。那许睿的尸身上,曾有一处微小而不易察觉的刺点。只是不知那刺点是否就是接触过那秘玺后留下的痕迹......
“所以,这就是你没有将那东西带在身边的原因吗?”
夙未还未来得及回答,便被丁未翔打了个手势制止。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接近石窟林。小心起见,三人便不约而同的噤了声。
然而各个石窟内除了火光外仍不见一人,那些少男少女连同沈石安,就仿佛走入旬空之中、凭空消失了一般。
肖南回不死心,在那处最大的主窟四周仔细探寻了一番,最终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洞口。
那块被火油环抱的石台正下方竟是空的,黑黢黢的洞口就开在其背后的地面上,洞的深处隐约透出些火光来,露出一条窄而陡峭的石阶。
丁未翔看了看,脸上神情有些变幻莫测。
“主子和肖姑娘留在此处,我下去探一探。”
肖南回转了转眼珠,轻飘飘道。
“你认识路吗?”
让人吃瘪的感觉竟是如此美妙。
丁未翔一窒,肖南回恨不能叉腰仰天大笑三声。但为了接下来的一路同行,她还是忍住了。
“这道口看着如此狭窄,你的身形怕是不大方便,还是我下去探探。”
丁未翔显然不肯,正要开口驳斥,一旁的男子终于开口。
“不如你们俩下去,我留在此处等你们......”
“不行!”
这一次,肖南回和丁未翔终于统一了阵线。
夙未摆摆手,下了定论。
“那便还是三个人一起吧。”
进入地下的这段石阶比方才的山路还要陡峭,丁未翔打头阵、夙未在中、肖南回殿后,三人再次沉默,就着四周晦暗的光线一路下行。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四周空间瞬间开阔起来,原来是一处地下石窟。螺旋形的石阶围绕着石窟石壁盘桓而下,像是一条蛰伏冬眠的巨蟒,蛇头便直通那传说中的地狱之门。
石阶旁点着许多长明灯,灯火映亮了石壁上赭色的壁画,依旧有许多符文花样掺杂其中。
从颜料剥脱褪色的情况来看,这些画的年岁远不如色丘别梦窟中的久远,但画技与意境却是差了太多。描绘虽然精细,但落笔却极为拘谨,用色也很单调,似乎是为了完成某种任务才画下的。
肖南回的视线匆忙掠过那些壁画,因为心系那消失在洞口的沈石安,她本无心去细瞧那壁画中描绘的内容,但就在她要收回视线之时,有什么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是一幅近乎占据了半面石壁的巨大壁画,画上大半被赤红色的火焰覆盖,火焰中似乎又有无数人头攒动,火焰的中心站着一个人,双臂平展、双手张开,虽穿着僧袍,面目却十分狰狞可憎。
但这些都不是令她驻足的原因。她在意的是那丑僧左手手腕上的东西。
尽管这世间佛珠大同小异,但她就是觉得那串佛珠很是眼熟。或许是因为那些大小不一的珠串,又或者是因为那种稀少奇异的色泽......
“那画中人,或许是我师父无皿。”
肖南回愕然抬首,发现那人也在打量那幅壁画。
“你师父......当真生成这个样子?”
夙未沉吟一番,似乎是在回想往事。
“我拜他为师时,他已是耄耋老者,但也绝非画中的样子。想来是画这画的人,对他有些成见吧。”
这何止是有些成见,这得是不共戴天之仇才能将一介僧人画成这副尊容啊。
一种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末了又令她徒生遗憾。
“他既已是这画中人,想来是知晓不少这沈氏的秘密的。只可惜他已不在,这画中的秘密也无人知晓了。”
“我看倒也未必无人知晓。”某人的声音冷到了谷底,“到底是这些年捐的香火钱太多了些,令那守着穷山恶水的和尚都学会了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