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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业寺大殿,九千九百九十九盏酥油灯前。
年轻主持狠狠打了个喷嚏,随后吸了吸鼻子。
奇怪,如今正是仲夏,按理说早已过了夜凉侵体的时候,怎么反倒觉得后颈有些发寒。
他瞧了瞧眼前才点了一半的油灯,只觉得身上的袈裟越来越沉、端着油钵的手腕越来越酸。
他清了清嗓子。
“烛鱼?”
大殿外无人应声。
一空瞄一眼殿外天色,不过酉时刚过,他那懒徒儿贪睡的时辰可是越来越早了。
定了定神,他又清了清嗓子。
“瓶儿?”
大殿外依旧无人应声。
一空盯着眼前的木鱼,拿起一旁金包铜的小锤狠狠地敲了三下。
“宝伞!”
半晌,一个半高不高、形销似伞柄的小沙弥,踉踉跄跄出现在殿门前。
“师、师父,怎么了?”
一空深吸一口气、恢复平和,继续装模作样地摆弄着油灯。
“方才听见山门处有人摇了铃铛,可派人去看过了?”
宝伞一手抓着有些不合身的裤腰、一手去提趿拉了一半的鞋子,在殿门前扭来扭去。
“好、好像是烛鱼去看了,还、还没回来。”
一空去添灯油的手一顿。
“去了多久?”
“不、不到半个时辰。”
一阵微风吹过,那盏方才点亮的油灯突地灭了。
搓了搓手指,一空提起袈裟、站起身来。
“刚想起来,今日似乎是忽彻尔古佛的佛诞日。”
忽彻尔古佛?那是什么佛?怎么从来都没听过?
小沙弥偷偷挠着脑袋,担忧自己的无知被住持看破,住持却再次开口。
“今夜晚课停一天吧,去把大家叫到大殿来守夜。殿门关好,天亮才能出去。”
宝伞垮下脸来,显然是觉得这惩罚来得太重了些。
“师、师父,我、我觉得......”
一空走近他几步,突然伸手敲了敲小沙弥的脑袋。不多不少,整整三下。
“快去。”
宝伞一愣,不再做声,双手合十应下,转身跑远了,瞧着是比来时矫健了许多。
大殿后两三个院子之外的香积厨,另一道身影正鬼祟地贴着墙根移动着。
郝白怀里揣了三只烧饼、前襟处兜了四五枚鸡蛋,脚下生风,脸上都是收获的喜悦。
他深谙在敌人地盘上暗度陈仓的方法。想当初,他可是在碧疆那土匪窝里呆了俩仨月,偷过的鸡蛋、薅过的羊毛数不胜数,区区一个荒野破庙,岂能拦得住他?
三拐四拐出了堆柴火的后院,他直奔藏经阁而去。一想到一会可以美滋滋地烤上几只新鲜的蛋饼来吃,他便觉得唇舌生津、好不美妙。
然而一跨进那殿门,他便觉察到不对劲了。
他做事的地方虽然凌乱,但东西摆放位置他向来记得清清楚楚,绝不该是眼下这副光景。
殿内传出一阵翻箱倒柜的响动,没有半点遮掩,透着一股不耐烦和急切。
殿内的烛火走时只剩了半拉灯芯,如今已经灭了,他只能现点了一盏油灯,向前望去。
这一次,他看清了那人身腰间佩着的细窄软剑,格外有些眼熟。
然而他那双久在黑暗中研习草药典籍的眼睛,如今已有些昏花,实在不敢确认自己所见。
“鹿中尉?”
他试探着叫了一声,那人动作一停,却并没有转过身来。
郝白吞了吞口水,拎着油灯又凑近几步。
昏黄的烛火照在黑羽营细密的甲衣上,反射出一片如昆虫甲壳一般的光泽,像是沾了一层油......或是血。
郝白蓦地停住了,怀里的烧饼鸡蛋纷纷落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仿佛是他破碎的胆魄心肝。
那人终于转过身来,赫然就是鹿松平的样子。但那张脸上的神情却分外僵硬,像是有人带着一张劣质的□□在同他讲话。
“你把东西,放在哪了?”
郝白眨眨眼,两条因为没用晚膳而有些发软的腿、悄悄往后挪动着。
“什么东西?”
那‘鹿松平’没有说话,而是“唰”地一下拔出了佩剑。
郝白立刻恍然大悟般一拍大腿,声音也颤抖着提高了不少。
“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就在那边。”
他胡乱往那旧书架间一指,对方却没有动,剑尖向前一伸,仿佛银蛇吐信。
“你来拿。”
郝白僵了僵,盯着那明晃晃的剑尖,小心往书架的方向挪着步子。
三四层的旧书架上落满灰尘,只有最下面一层因为要放置东西而清理了出来,如今上面盖着一块黑乎乎的皂布,瞧不见布下面的东西。
“快些。”
那‘鹿松平’开始催促,他咽了咽口水,一只手去掀那盖了一半的皂布,另一只手却缩进袖间。随即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那块布,与此同时将袖间的东西一股脑地洒了出去。
一股细烟裹着黑布劈头盖脸落在‘鹿松平’头上,郝白心中一喜,还没来得及庆贺两声,一道银光从上劈下,将那黑布一分为二。
他只来得及退开半步,便觉得左肩一凉,半边袖子已和衣裳分离。
白衣郎中吓得腿软,一边在地上爬、一边嗫嚅着。
“杀人了,杀......”
他刚哼唧了两句,突然听得身后一声重物撞击落地的声音,颤颤巍巍回头一看,便见年轻和尚正气喘吁吁地立在门口。
地上一只巨大的木鱼滚着滚着终于停下来,而那‘鹿松平’正面朝下倒在地上、不知是那迷烟生了效还是木鱼的功劳。
“一、一空?”
郝白心有余悸,半晌才从地上爬起来,衣衫不整很是狼狈。
眉目清秀的和尚瞥了他一眼,挂心的显然另有他物。
“东西还在?”
郝白点点头,快步走到一旁煎药的火塘前、将那方方正正的东西摸了出来,赶紧揣入怀中。
一空挥了挥袖袍,试图驱散空气中那股子细烟,但一开口还是咳了两声。
“郝施主可是这几日大有所成、研究出了什么制胜秘药?”
郝白一顿,随即沉稳开口道。
“祖传方子,管用的紧。”
废话。
那是他为了偷鸡专门配的迷药,一只鸡一般用上二钱足矣,他为了多偷几只带了八两,方才全用上了,药翻十个人都不成问题。
语毕,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只巨大的木鱼上。
“住持方才祭出的可是专为克制这邪魔外道的镇寺法宝?”
一空也是一顿,随即平静开口道。
“传寺之宝,有些加持。”
当然。
那木鱼里塞得可是他攒了半年的香火钱,一个月少说也能有二三十两,半年就是一百多两,这重量砸下去,寻常人恐怕非死即伤。
先前旧怨仿佛一笔勾销。白衣郎中和年轻僧人沉默片刻,不约而同上前一步,小心看了看那昏死过去的鹿松平,突然默契起来。
“接下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2021过半了,过的还顺利吗?
如果不顺,祝早日翻篇。如果很顺,祝一顺到底。
第156章 双城梦魇(中)
火光闪烁,影子在明暗交界处起舞。
石阶向深处不断延伸,仿佛一场无限下行的噩梦。
细碎的人声从地底深处传来、听不真切,像是无数小鬼的细语。
丁未翔停住脚步,示意身后的两人顺着自己指示的方向看去。
百级之外的石阶上立着一道道影子,少男少女们依次面朝下站在台阶上,除了口中念念有词外,几乎一动不动,仿佛一群殉葬的泥俑。
旋转的石阶汇聚到了底部,没入这漏斗状洞窟底部的一汪黑水之中。
那潭黑水看起来不过一丈见方的大小,却因为颜色的缘故显得幽深不见底,水中央半沉着一口透明晶石雕成的棺材,棺中亦是黑乎乎一团、看不真切。
老妇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静静望着那口棺椁。
棺椁旁的黑水中站着两个人,却是换了洁白衣衫的沈林林与沈央央。两人一左一右地上前,将一具如同骷髅骨架一般的肉身从棺中扶起,又用一块素白的绢布小心擦拭他的皮肤、发丝,其间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起先,她以为那棺中的人形是一具泡了很久的尸体,可过了一会,那‘尸体’竟然转动着眼珠、醒了过来。
“恭迎家主!”
震天的喊声从下而上冲上窟顶,带着喊叫者坚定无比的信念、带着一股近乎无知的盲目。
是了,这便是那沈石安原本的身体。
那老妇颤巍巍地跪下、膝行至水潭旁,从篓中取出放糖的罐子,恭敬递到那沈石安的‘真身’面前。
“恭请家主赐血。”
那双嵌在干瘦头骨上的凸出眼球转了转,随即掀开眼皮,看了看面前的老妇。许久才缓慢抬起左手,伸出那长着长长尖锐指甲的食指,深深刺入右臂之中。
预想中的鲜血并没有涌出,那具已经干瘪的皮囊中似乎早已不剩多少水分,那老妇等待许久,也才等来几滴浑浊的血液。但她的脸上依旧是欣喜的,她将那几滴血小心涂抹在那些饴糖之间,生怕浪费掉一点一滴。
目睹这一切的肖南回胃中一阵翻腾,尽管没有吃下那颗糖,但那种恶心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幸好,幸好她没有吃下那颗糖。
“既然来了,何不近前来?”
苍老的声音自棺中响起,在粗糙的岩壁上碰撞划过,令人骨节生寒。
“那日听闻家主所言甚是有趣,不过今日亲眼所见、远胜言辞。”
“三日之约未到,公子不辞辛劳追到此处,可是已有定论、要迫不及待与我交换所需?”
“家主曾言及,织锦中所言,非其族中之人不能解答。家主既要以此做为交易筹码,又能否自证沈家便是那传说中织锦一族的后人?”
沈石安枯败的脸上纹路发生了变化,似乎是在假笑,又似乎是在隐忍。
过了一会,他轻轻闭上眼,沉入那水晶棺椁之中。下一瞬,那一直躺在黑水旁的矮胖娃娃突然浑身一僵,随即睁开眼、站起身来。
“果然还是这年轻身体的头脑用起来清醒一些。”纯真从那张圆钝的脸上褪去,转而变成一种死气沉沉的老成,“我若不能自证,你又当如何?百年旧事,你能交易的人,不会太多。”
这是笃定了他们别无选择?
肖南回定定望向那张圆脸,仿佛能够看到那藏在那□□之下的腐朽灵魂。
“他这是千年妖怪当久了,忘了怎么说人话,何必同他多费口舌。”
那沈石安眉头一簇,竟能用那样一张脸做出一副阴冷嫌恶的表情来。
“你是谁?也配这样同我讲话?”
她还未出声,夙未已先她一步开口道。
“她所想便是我所想,她所问便是我所问。”顿了顿,他又补一句,“这世间需得她俯首帖耳、才能对话的人,还不存在。”
这话若是别人说出来便有几分令人发笑,但由他说出来,便有种不容置喙的笃定。
确实,他说不存在,那便是真的不存在吧。
肖南回难掩脸上笑意,而那沈石安终于开始正眼打量她。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从头到脚缠绕着她,许久才退去。
“你没有吃糖,有些可惜。”他终于将视线转开、又看向夙未,笑得有几分狡诈,“看来我不该向你要那佛珠,应当向你要个人才对。”
“她的价码,你要不起。”
“好一个要不起。只是这世间本没有无价的东西。有需求就有买卖交易,否则,你们也不会冒险前来。”
肖南回抬眼望了望四周林立的沈家人,心中一阵盘算。
“你料定我们今晚会来?”
沈石安笑了,年幼的嗓音将那笑声衬得有几分尖细。
“即便知晓我对你们别有所图、而这洞窟看起来又如此危险诡谲,你们到底还是来了。因为没有人能够拒绝未知的强大以及......永生的诱惑。”
“这世间没有什么可以永生不灭。”
沈石安没有反驳。
“或许吧。但对于你我不过百年的寿命来说,千万年已算得上永生。而拥有此等永生之寿者,古来常被奉为神明。我曾说过,那烧骨的家族便是因为被那所谓的神明蒙蔽了双眼,致使人丁凋敝、残喘至今,却未曾告诉你个中细节。今日机缘已至,不如我便说与你听,可好?”
“家主所言,又是什么价码?”
“一会你自然知晓。”沈石安微微一笑,笑意就停在皮肉之上,“上古有神灵,降临于深山河谷之尽头,无名无姓,存世百年而无人供奉。终于有一日,他等来了顺着洪水漂流至此的落难族人,拥有了它的第一批信众。”
“起先,它许诺家族中人长生不老、强健体魄的妙法,用施舍血液的方法将力量传给供奉它的人,使得这一家族驭火而生、迅速壮大,借此奴役族中人近百年。它会在每年新出生的孩童中挑选,留下□□无限接近完美的孩子选做容器,将那些有瑕疵的人毁去容貌用做世间行走的差遣工具。”
是仆呼那。
巨大的拼图轰鸣着扭转拼合,在肖南回的心底构建出一幅匪夷所思的画面。
年幼的孩子们失去了属于自己的面容,就连至亲血肉站在面前也不能相认,他们被集中在一起培养杀人取物的技能,感情于他们而言是一种累赘,活着对他们而言的意义只有服从。
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变成了杀手。他们被奴役的同时,也在寻找接替他们被奴役的下一代。他们会在夜晚光顾那些偏僻的村庄,拐走村里无人问津的孩子们,从中筛选他们认为合适的接班者、举行与神缔结誓约的仪式,将他们带入这无尽的罪恶轮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