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八条看雪
时间:2021-11-21 00:26:07

  郝白那张黑脸气得黑里透红、红里透绿,半晌才恢复常色,对一空摆摆手。
  “确实是这龟孙王八蛋没错了。”
  一空这才上前,将那拴着经幡的粗麻绳从鹿松平身上解下,口中不停歇地问道。
  “鹿施主可还记得先前发生了什么?”
  鹿松平沉默了一会,迅速回想着数月前的事情。
  “春猎那天,我奉陛下旨令于小路拦截肖姑娘,随后因为夜蝠的事而兵分三路、追踪蝠群。我追寻的那一路向着东南飞入深山之中,我追去后发现一处嵌于深山裂谷的地洞,夜蝠尽数消失其中,我便下马进入探查。然后......”
  鹿松平说到这里突然停住。郝白不耐、连声催促。
  “然后呢?然后怎么了?”
  鹿松平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陷入漫长的沉思。
  许久,他缓缓起身,望向一空。
  “如今已是几月?”
  “七月正中。”
  “陛下可在都城?”
  “不在。”
  “先前春猎......”说到这里,他罕见停顿了片刻,“肖姑娘可还安好?”
  郝白瞬间沉默了,一空转了个身只留了个背影。
  “小僧在这深山中,消息闭塞的很。鹿施主想听故事,还是下山找个茶楼去听吧。”
  “也罢。事出紧急,在下还有要事,只能改日再叙。”
  说罢,鹿松平当真抬脚便走,然而下一瞬一空突然再次开口。
  “鹿施主可知,你来的时候,是我寺中小僧去山脚迎的你。而他至今未归。”
  鹿松平脚步一顿,眼角瞥见角落里那只大的过分的木盆。
  那厢一空的声音还在不紧不慢地念叨着,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阴恻恻的。
  “我那徒儿,最是会种菜。种出来的白菜绿莹莹、萝卜白胖胖......”
  鹿松平没说话,唰地一下拔出剑来。
  郝白吓得一哆嗦,但对方却只是借着烛火细细看了看剑身上的血迹,随后便收了回去。
  “剑上血迹同我身上的血迹一样,都是沉血,应当是我在那洞窟中斩杀蝙蝠时留下的。你寺里的人,应当无事。”
  一空终于又转过身来,和和气气地让出路来。
  “既然如此,烦请鹿施主一会下山时同他说一声,教他快快滚到我面前来。”
  “好说。”鹿松平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我是怎么来到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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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沙弥的身体就伏在石阶前的一片莎草中一动不动。
  许久,有吃露水的小虫飞过,他实在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四周仍然静悄悄的,过了一会,他终于颤颤巍巍睁开眼看了看四周。
  邹思防的尸体仍面朝下匍匐在地上,山门下的马车静静停在那里,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正立着前蹄打瞌睡,而它身后的那辆破破烂烂的板车上,木板钉成的棺材盖已经四分五裂散落一旁,棺中空无一物。
  说起住持,年纪轻轻却是博闻强记,这些年也传授过他不少经文佛法,可都不及这一招“装死保命咒”来的有用。
  他摸了摸后脑勺上因为磕到石头而肿起的大包,正要从那草丛中站起身来,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山间小道上,步子飞快、顷刻间便要到跟前来。
  烛鱼瞪眼一看,不禁有些欲哭无泪。
  不是已经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他不敢再瞧,连忙又躺回先前的位置。躺下时因为动作太急,刚肿起来的包又磕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险些控制不住表情。
  脚步声渐近,那一身黑甲的男子从他身旁飞快掠过,直奔那辆马车而去。
  “当真同你那睚眦必报的师父一脉相承。”对方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似乎还带着点鼻音,“草里蚊虫多,换个地方躺着吧。”
  烛鱼张了张嘴,有些愕然。
  这人似乎同他方才见过的那个不是同一个,但分明又是同一个。
  他愣怔间,鹿松平已查看完邹思防的尸身,又将那老马从车上解下,取了辔绳挽在手中,脚一蹬车轓、便已飞身上马。
  “若是躺够了,便快些回寺里去吧。你师父等你种菜呢。”
  凌乱的马蹄声远去,烛鱼仍坐在草丛中,许久才拍拍屁股站起身来。
  他被今晚这一连串的事件搅得昏头昏脑,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向山上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他又回到了寺门前,夜色中站着他最熟悉的身影,似乎是在等他归来。
  “师父!可算见着你了......”
  他开心地大叫着、又三步并作两步地扑上去,巴不得将自己如何遇险、又如何机智脱险的事一股脑地倒出来。
  可才刚吐出几个字,他便瞧见了一空身后不远处背着个大背囊的白衣郎中,大半截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人怎么跟出来了?莫不是呆够了、终于要走了?
  烛鱼又有些开心起来,可随即他发现一空手中也有个简简单单的行囊。
  自他被捡来寺中记事起,住持似乎就没有走出过永业寺。
  小沙弥的眼神中透出些许迷茫。
  “师父这是要出远门吗?”
  一空笑着点点头。
  “去把咱们寺中最快的马牵出来。”
  烛鱼眼中的迷茫更深了。
  “师父,咱们寺中最快的......最快的是林婶送菜用的牛车。”
  身后的郝白笑出了声,一空却收敛了笑容。
  “郝施主趁着如今能笑便多笑笑吧。往后路途艰险,怕是再难有此情此景了。”
 
 
第158章 落子无悔
  肖南回睁开眼,发现自己仰面倒在一段石阶的最下方。
  烈焰在巨大的石门后燃烧,火苗像是怪兽不断试探的触须,时不时卷入门内、又飞快缩回。
  她呆呆瞧了一会,才重拾被摔得七零八碎的意识,挣扎着爬起来。
  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丁未翔已将夙未扶起身来。她猛扑过去,一把抓起对方的手,细看那掌心被刺后的伤处。
  一点残存的血迹中,依稀可见掌心中的那个黑点,像是嵌在玉中的一点磨痕。
  肖南回紧张地看着他,声音比神色更紧张。
  “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哪里痛?有没有......”
  他静静看着她,眼神中有一种孩子气的捉弄,故意等她词穷才缓缓开口。
  “没有。”
  “可、可是为什么?”她有些结巴,仍捏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你不是说那机关有毒?可是那邹思防中的毒?”
  一旁的丁未翔一直没有说话,但她觉得他并不是没有话讲,而是他要讲的话已经让她问尽了。
  夙未沉思了片刻,随后认真答道。
  “许是因为那机关年岁久远,上面的毒已经失效了吧。”
  失效?那装秘玺的匣子不知在北地沼泽中泡了多久,捞上来不也没见失效,照样让那邹思防半死不活地躺了半个月吗?
  肖南回觉得对方在敷衍自己,偏偏又没有证据、更不知该如何理论,一时间有些又气又委屈。
  她这番心情摆在脸上,对方自然看得明明白白,却故意不再提及此事,只示意丁未翔探查周遭情况。
  “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将那沈石安当天灯点了,沈家不会善罢甘休。等火一灭,他们便会召集全部人马鱼贯而入,到时候便是一场恶战。”
  丁未翔自知多问无益,撕了片衣摆捆在木棍上做了火把,照亮四周。
  这是一处阴暗的密道,空气潮湿憋闷,丁未翔手中的火把暗了暗,变成了虚弱的暗红色。
  石门外的火焰还在吞噬着洞窟内的空气,周遭的温度不断升高,肖南回揉了揉酸痛的膝盖,心中那点死里逃生的喜悦渐渐凉了下来。
  “这看起来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像是太久没有开启过,别不是那沈家的祖坟吧?”
  “这里有些水汽,应当不是山腹中的死道,只要沿着走定能......”
  丁未翔话还没说完,突然便顿住。
  “怎么了?”
  她不解地凑过去,随即也定住了脚步。
  火把微弱的光亮下,她明明白白地看到这密道在几丈远之后分成了两道。
  肖南回深吸一口气,在这短暂的沉默中率先对丁未翔开口道。
  “你带着他走这边,我去把他们引到另一边。”
  丁未翔还没开口,男子飞快下了定论。
  “不行。”那两个字他说得很快,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若要分开,也只能是我同她一路。”
  许久,她听到丁未翔的声音一字一顿地传来。
  “属下恕难从命。”
  肖南回长叹一口气。
  这是又回到了当初下这洞窟时的情景,三个人各有各的坚持,就像三瓣永远分不明白的橘子,扯来扯去非要等到三瓣橘子都分崩离析为止。
  她不想这样。
  “或许我们也可以一起走......”
  丁未翔看了她一眼。
  “即便这道路与外界相通,多年未有人踏足,未必条条通畅,若遇险阻耽搁下来便会遇上沈家追兵。”
  她不甘心。
  “那不然我先去探一下......”
  这回换夙未看她一眼。
  “你怎知这条道往下走是否还会分岔?又怎知需要行多久才能探到尽头?”
  她终于不说话了,密道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许久,丁未翔才上前一步。
  他手中的火把映亮了他的脸,而她从未在丁未翔的脸上见过那样的神色。像是一瞬间赌上了身为刀客的全部荣耀,又像是一瞬间输掉了一身的本领与骄傲。
  “我给出过誓言,要伴陛下左右,生死相随、绝不背弃,怎可食言?”
  “你若跟着我,她必死。她若死了,我亦不活。”
  肖南回愣住了。
  她曾幻想过会在何等情形下听到他的心声。但真的听到的时候,内心深处却并无一点欣喜之情。
  丁未翔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望着那掌心流血、神色淡泊的男子。
  许久,夙未的声音才再次轻轻在密道内响起,语气一如往昔。
  “你我主仆一场、形影不离多年,你最是了解我的性子。我想做的事一定会做到,已经做了的事绝不后悔。生死聚散,早晚而已。万般抉择,终要殊途同归。你身为武者,要长保锋锐之气,切莫因我生出牵绊,错失了出鞘的时机。”
  丁未翔垂下头去,他的目光落在左手的刀鞘上。
  他还记得眼前的人赠刀赐名于他的那一天,曾对他说过的话。
  猛禽将飞未翔之时最是警醒,利刃将出未出之时最是锋锐。
  过往这些年岁中,他时刻谨记这两句话,将它当做言行举止的标准、深深刻入骨髓之中,却没想过有一天竟会觉得所谓“当斩立断”竟会如此艰难。
  如果可以,他希望眼下能有更多的时间来思考些什么、亦或是留下些什么。
  但他明白:命运往往不会留给那些做选择的人,太多的时间。
  “刀鞘相依,若无刀鞘,再锋利的刀也会有折损的一天。出刀必有归鞘,属下坚信与主子终有再见之时。”
  他说罢,横刀于胸前、郑重行礼拜别。
  “未翔领命,就此拜别。主子多多保重。”
  语罢,他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火把递到肖南回手中,退后几步、运气于心,随后拔刀斩断石壁上那段用作支撑的木梁。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坍塌的石块与沙土倾泻而下,瞬间将分岔的通道处堵死。
  男子静静望着那片碎石许久,待那烟尘散去才转过身来。
  “走吧。”
  肖南回拿起火把照了照前那条不知通向何处的密道深处。
  走去哪里呢?她并不知道。但她知道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手中的火把又暗了暗,好在最终并没有熄灭,这说明丁未翔的判断没有错,这条道应当是能通到外面的。
  只是前方的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未知的不安在黑暗中悄然蔓延。
  她举着火把在前面走着,心里空落落地难受,胡乱扯了个话头开口道。
  “你方才说......说......”她吭哧了一会,声音小了下去,“说我要是死了,你也不活了。这话......是当真的吗?”
  身后一片安静,无人回应。
  她突然就有些后悔问了这么个问题。她挑什么话聊不好,偏要挑这句?任谁说出这样肉麻的话都不能尽信,何况是他说出来的?
  “我其实是觉得,这话听着像是戏折子里的,顺嘴问问你究竟是哪出戏里的......”
  她正往回找补着,身后终于传来了些动静。
  但却不是说话的动静。
  只听一身沉闷声响,她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
  肖南回缓缓转过头去,微弱的火光下,她只看见一点他跪倒在地的轮廓。长发从他肩头滑落在地面,苍白的十指紧紧扣在地上、指尖不见半点血色。
  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踉跄着跑到他面前的。只觉得那照亮的火光晃动起来,令她看不清眼前人的神色,到头来才发现,那是因为她握着火把的手一直在颤抖。
  “无妨,莫怕。”
  他说完这一句便重重咳了两下,一两点暗色落在她衣前和袖间,像是他平日里批奏简牍后的那团朱砂。
  她低头看自己手上那点红色,恍惚间又有水滴不断落下,将她困在雨中。伯劳在她手中渐渐冰冷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恐惧在她心底最深处疯狂生长、挥之不去。
  她听到自己干哑的嗓子发出一阵颤抖的祈求。
  “不要死,你不能死......”
  从前在战场上大刀迎面从头上砍下来的时候,她也从未像眼下这般恐慌无措过。因为她自恃拥有的不多,所以也不怕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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