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八条看雪
时间:2021-11-21 00:26:07

  当年的伍小六便是漏网之鱼。
  “然而借来的身体终究是借来的,便是再悉心培护、仔细筛选,也终究凡人难承神意。时间久了,那被神借走的肉身便会因为失去灵魂而渐渐衰败腐烂。慢慢地人们开始抗拒这种侍奉神明的行为,但血液的连接沉积了一代又一代,又岂是轻易可以摆脱的?有些意志坚强者能挣扎个一年半载,意志薄弱者不出半月便会彻底沦陷为傀儡。这一族人中抗争最久的,也不过捱了三年。”
  诉说这一切的沈石安神情抽离,她随手拆下头上的一支钗子拿在手里把玩,又用那钗尖随意在石壁上划着。
  金铁与粗糙的石面刮蹭发出刺耳声响,而那些年轻的沈家后人们就在这样的声响中沉默着。
  “获得力量的同时,也必须付出代价。饱受神明折磨的家族终于领悟了这个道理,他们将此奉为信条,开始涉足商贸,从贸戗木转为贸生铁、又从贸生铁转为贸煤炭。近百年前,沈氏因改朝换代而面临灭顶之灾,神明在这片大地上开始衰落。又过了几年,神祠消亡、佛法兴盛,南方有僧渡海而来,将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位神明放逐。神带走了族中最后一具容器,自此消失不见,多年后仍没有下落。”
  烧骨一族的后人就是沈家,南方来的僧人便是无皿。而那不知下落的神明,便是仆呼那背后的“那个人”。
  “既然你非织锦一族的后人,又怎能解答其中预言?”
  沈石安似乎十分喜欢这个问题,故意停顿了一番才慢慢开口。
  “听闻肖家上下除去青怀候肖准,其余皆死于雨安兵变。那末了,能解开预言的人自然已不在人世,你们能依仗的只有我。毕竟人既往生,只能招魂以问之。”
  肖南回愣住了,她全然没有预料到肖家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她心底那块谜图之中,断裂的痕迹渐渐吻合,最后一块拼图终于就要拼上。
  “十几年前那封经由白鹤留之手、送到青怀侯府上的信,究竟是不是你的手笔?”
  沈石安想了想,点了点头。
  “信确出自我手,但我并不认识肖家人。那封信准确来说,是寄给躲藏在肖府中的那个人的。”
  “哪个人?”肖南回的心砰砰跳起来,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你休要胡说。我就是青怀候府出身,为何从未听过你口中提及的这个人?”
  “你既是肖府中人,竟然不知道肖黛并非老亲王亲出的吗?”沈石安故作惊讶地停顿片刻,随即点点头,“也对。窝藏乱臣反贼之后这种事,换了谁都要小心些的。最好是将秘密烂在肚子里、直到带进坟墓。”
  肖南回狂跳的心有一瞬间的停滞。
  她仍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但内心却以掀起滔天巨浪。
  黛姨不是肖家人?怎么可能?他们生的那样相似,又相依为命地过了这么多年......
  可是偏偏就是这般荒谬的设定,令她回想起过往的些许疑惑和细节。
  比如黛姨为何失了神志之后的这些年,一直在那偏院里没日没夜地织着带子;比如为何她会在晃神间讲起出口成谶的故事;比如为何雨安之变她拼死护着那条带子存活下来,而肖准却对那条带子一无所知、反而将其与血衣随意锁在一堆旧物之中;比如她为何会在那场诡异梦境中见到黛姨......
  过去种种、纷至沓来,令她错愕而迷茫。
  黛姨究竟是谁?肖准又是否知道这些事?还是说......这才是肖家被灭门背后的真正原因?
  肖南回死死盯着那沈石安,再开口时声音已有些沙哑。
  “你说清楚,谁是乱臣反贼?”
  沈石安神情平和。
  他本就享受这种高高在上、把控全局的快感,有所保留地施舍于他而言,是一种无上的优越感。
  “她本姓扈,与我一样出身北方最古老的四个氏族,是织锦一代最后的传人。于二十三年前参破天绶之中的预言,却仍要将其藏匿到最后一刻。我找到了她、并向她提出了一项交易。但她最终选择了拒绝,而这拒绝带来的下场,你想必也知道了。”
  扈姓?那不是......
  有什么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暂且将它放下,追问自己还未得到的答案。
  “什么交易?”
  沈石安一顿,目光落在她脸上。
  “自然是,你我现下要谈的交易。”
  现下要谈的交易?是指那条带子吗?
  等等,不对。
  她与夙未之所以会追到霍州,正是因为那条织锦上有北地黑木郡沾染的煤烟,这说明那条带子曾到过霍州,却又不知因何变故辗转去了赤州。
  从吴醒那张图纸来看,邹府便是扈家旧宅。如此家大业大,当年能够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定是做了万全之策。可为何早不暴露、晚不暴露,偏偏在很久之后的那一年被斩草除根?
  或许有一种可能,扈家在遭受灭顶之灾前,曾秘密回过霍州寻求昔日盟友的帮助,但有人背叛了他们,将他们连同那还未问世的预言一起,出卖给了当时的天家。
  或许,沈氏能够掌管煤炭贸易这许多年、又豢养私兵把持水路,却从未招致倾覆之祸的原因,就在于此。
  那沈石安在说谎。
  他是否一早便已知晓那天绶中的预言,而所谓交易不过是一场避重就轻的阴谋。
  肖南回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对方也正看向她。两人视线相碰,竟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丁未翔就站在另一侧,思考了许久也没明白这笑到底从何而来。
  她望了望那沈石安矮胖中透出一股憨厚劲的身体,由衷感叹道。
  “你说的没错,有些人说的话,确实一个字也不能信。”
  夙未点点头。
  “道不同,多说无益,不如各从其志。家主以为如何?”
  沈石安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又堆上一层笑。
  “此言差矣。从你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我便知晓你我是同路人。侍奉神明的天赋是深藏于骨血之中的。只是代代稀释、逐渐凋敝,如今能得几滴神血都十分不易了。不要浪费这种天赋。”
  肖南回上前一步挡在男子身前。
  “说得好听,不过为奴为仆而已,算什么天赋?”
  “为奴怎样、为仆又怎样?人生在世,还不是被生老病死所役?”沈石安的神情开始发生变化,声音也变得低沉而轻柔起来,“星回于天,岁且更始。山河逆转,不过百年。人却如此渺小而脆弱,往往连这天地间的短短一瞬都不能捱过。但你若能横亘这百年以上的荣枯往复,你便能拥有比常人更多的慧识、更多的财富、更多的选择。”
  望着那黑水中陈腐的身体,肖南回只觉得那些字眼从她的左耳进入、右耳滑出,半点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对方说得越是蛊惑,她脸上的表情就越是冷淡。
  她对长生之法根本不感兴趣。
  生命于她而言是如此沉重的负担,她能背着这块巨石走完一生已是耗尽力气,竟还有人想要她一直如此?
  那沈石安百岁阅历、怎会看不出三人表情?当下便话锋一转。
  “生死之间,尚有勾连。而其中机要,唯有侍奉神明的一族人知晓。即便人已经死去,但灵魂还未消散,只要加以符文秘法,便能将其召唤而来。你们难道不想看看曾经的至爱亲友吗?这些愿望通通可以实现,只要与我为盟......”
  沈石安边说边向前走来,一步步逼近肖南回。
  她的神情变了,透出些哀怨来,配上那张能有七八分相似的脸,令人顿生错觉。
  “她是因你而死吗?你后悔过吗?先前你就没能救起她,如今还要眼睁睁再失去她一次吗?”
  多么阴毒的招数。
  肖南回后退半步、低下头去。
  “你不是她,你是沈石安。”
  沈石安的影子在地面缓缓延伸,像魔鬼的触须渐渐融入她的影子。
  “我是沈石安,可我也是你的好朋友,还可以是你的爹娘亲人。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是任何人,我......”
  砰。
  肖南回拼尽全身力气将手里的火把抡在了那沈石安的头上。
  “疯子。”
  她抖了抖手,将折成两半的火把扔到一旁。
  这一击她下了狠手、用上了十成力气,虎口都发麻了,足够对方睡上个三天三夜。
  “你可能不大了解我那朋友。她生前最恨别人说她矮,她便是做鬼上了人身,也绝不会找个如你这般的矮冬瓜。”
  是的,伯劳不会再回来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件事。他选错人了。
  一阵阴风呼啸而过,带着石壁上的火把纷纷摇摆晃动起来。
  那些原本低着头默不作声、一动不动的少男少女们,突然之间便将目光投向那三名闯入的不速之客。
  “交易的东西我已想好了,不如就留下你们的身体吧。”黑水棺中传出一阵苍老的声音,低沉而毫无起伏,“没有人能拒绝沈家人的生意。扈家不能,你们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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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鹿松平睁开眼,头顶是古旧殿阁的穹顶。
  天窗露出半个月亮来,依稀又是一轮满月。
  他动了动手脚,发现四肢被牢牢捆在寺中的柱子上。不远处破烂的蒲团上坐着两个人,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请问......这里是哪里?为何要绑着我?”
  一空没说话,他身旁的郝白却摇了摇头。
  “别装了,你露馅了。鹿松平那厮说话从来不会带上‘请问’两个字。何况我还同他有些旧怨。”
  那柱子前的‘鹿松平’一顿,随即低下头沉沉笑起来。
  “一空法师,好久不见啊。你何时开始同瞿家人打起交道来了?”
  一空不答,手中金锤落下,敲响那只古朴的木鱼。
  “仆呼那。”
  ‘鹿松平’歪了歪脑袋,神情显得有些玩味。
  “包含众生,气象万千。你师父为我取的名字,我很是喜欢。”
  一空的表情淡淡的。
  “不过是个名字。可怜你生来没有名字,自然有些欣喜。”
  ‘鹿松平’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几乎毫不掩饰心底的怒火与怨气。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若是有些别的心思......”一空说道这里一顿,拿起一旁的降魔杵摆在面前,“我们便换一种聊法。”
  “你身为出家人,言语怎么如此跋扈、心思怎么如此歹毒?!”
  ‘鹿松平’故作惊恐地晃了两下,随即又迅速变脸、笑出声来。
  那笑声桀桀、犹如阴风吹面,大殿上的烛火顷刻间全部熄灭。
  “你该不会以为,区区一根降魔杵就能奈我何?妖魔鬼怪,末流之末,怎能与我相提并论?我是神。我想怎样,就能怎样!”
  许久,一空清澈的嗓音才在黑暗中响起。
  “不管你究竟是什么,既在这人间行走,就要遵循这人间法度。何况......从眼下境地来看,你也算不得想怎样、就能怎样。”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是郝白起身去找火折的动静。
  月光从天窗中倾泻而下,照亮了‘鹿松平’的头顶。他仍半垂着头,眉骨以下都湮没在阴影之中。
  “你同你师父很像。但你终究不是他。他都未能将我放逐,你又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一空摊开经卷,双手结印、立于胸前。
  “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究竟为何而来。这么多年过去,你还在四处找寻。只可惜,你永远也找不到他。”
  语毕,年轻僧人轻声念起经文来。
  “无皿确实有几分智慧,懂得灯下黑的道理。但也就到此为止了。”柱前的‘鹿松平’终于抬起头来,两只巨大而空洞的瞳孔定格在一空平和的脸上,“不要忘了,他注定属于我。而那些预言也必会成真。”
  片刻过后,火光亮起。
  郝白举着一盏油灯近前来,却发现那鹿松平已经闭上了眼睛,身体也歪斜在了柱子上。
  “他这是......”
  “它已经离开了。”一空轻轻拂过经卷,长长叹出一口气,“但它还会再回来的。”
 
 
第157章 双城梦魇(下)
  肖南回曾听人说起,东南花州一带曾有种民家戏法很是有趣,说是那唱戏的能在台上用一眨眼的功夫换个三四张不同的面孔来,很是精彩好看。
  她心生向往已久,却因花州向来太平,还没有机会前往一睹究竟。
  如今眼前这一幕却让她觉得,倒也不需要再费一番周折跑去花州了。
  瞧瞧那些前一瞬还神情虔诚的少男少女,这一刻便成了手握凶器、眼神麻木的杀手,她估摸着不会有什么变脸戏法比眼前这个变得更快了。
  丁未翔环顾四周,随口问道。
  “你负责哪边?”
  肖南回看了看右手边那老妇、有看了看左手边那站着的一排神情凶恶的半大孩子,非常自觉地将脚步挪到了右边。
  她刚挪完这几步,那老妇便抬手摸向后背的竹篓,握住那根一直背在后背的“拐杖”将它抽了出来。
  “拐杖”另一端缓缓从那篓中抽出,肖南回瞪大了眼睛。
  那根本不是什么拐杖,而是一把巨大的镰刀。镰刀的刀刃雪亮的像是晴夜里的一轮新月,刀背上是如生长纹一般镌刻的古老文字,看起来邪恶非常。
  回想起对方先前那句“好大的头”,肖南回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那双手摸过多少颗脑袋,而那些脑袋的下场又是如何?
  她方才移过去的步子又移了回来,十分庄重地拍了拍丁未翔的肩膀。
  “我心软,实在不好苛待老人,还是你来吧。”
  她话音刚落,熟悉的破空声便从四面而起,乍听之下好像有蝠群从这山体之中冲出。随后呼啸而至的银线逼得她连退几步,将将在石阶边缘站稳。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就见怪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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