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刚刚,就在她以为自己拥有了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的时候,命运却要将他夺走。
“我不会死的。”
他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又用另一只干净的手去擦她眼角的泪,随后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念叨那些毫无意义的话。
“我将瞿家人关在都城这么久,总不是为了故意结仇。”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精巧的扁壶装瓷瓶,倒出里面的那粒药丸来端详一番,“本想着让瞿墨自己先吃吃看的,现下倒是没机会了。”
言罢,他不再犹豫,将那枚药吞下。
她想起那时在穆尔赫时,郝白用那佛骨舍利作药引、成功救活邹思防的过往,瞬间又觉得有了希望。
“可是解药?”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牵起她的手。
“此行在沈家所见所闻,你心中应当也有些论断了。如今于我而言,最糟的结局并不是死亡......”
微弱的火光中,她看到那双向来冷静清澈的眼睛变得有些涣散,只剩最后一丝清明还残存其中。
“我与未翔早前约定过汇合的地点,从这里出去后,去穆尔赫旧城十三巷子的冷斋找罗合先生,将我手上的佛珠给他看,他便会带我们离开霍州。”
“好。”
她点点头,紧紧凑在他的脸庞。
“切记,不要走水路。路上不论发生何事,都不可停留,直到到达终天之地。”
“好。”
她感觉到他的气息渐渐在她的耳畔消失,那只紧握她的手慢慢松懈下来。
“不要怕,我们都会活下来的......”
****** ****** ******
阙城畿辅官道北段,赵友山正在一棵梓树下面躲太阳。
他连值了几天夜,终于轮上了白日里的差事,早早交代下去做事的人,便寻了午后这点空档打起瞌睡来。
眼刚闭上,一阵风擦着他那汗涔涔的脖子而过,倒有几分舒爽。
他惬意地眯起眼来,刚要翻个身挠挠屁股,冷不丁一张薄纸贴上他的脑门,发出啪的一声。
赵友山猛地睁开眼,暴起大喝一声。
“谁?!”
一名黑甲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面前,而他方才竟半点也没有察觉。
赵友山直觉不妙,立刻拔出佩刀来,而营中驻守的士兵闻声也迅速赶了过来,将那不速之客团团围住。
赵友山情急之下拔刀,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脑门上还粘着那张纸,连忙将纸扯下。
纸上是那叫做鹿松平的通缉要犯的画像。
这些日子他白天瞧夜里瞧早已看腻,可当他视线掠过眼前男子的脸时,他又几乎不受控制地将视线移回那张纸上。
看完纸,又看人。看完人,又看纸。
眼见那赵友山额头冒汗、一言不发,周围那一圈兵卒更紧张了。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是否要对那正中的男子出手。
许久,鹿松平终于伸出两根手指,从赵友山手中拿过那张纸。
“不像吗?可能是神韵差了些。”
那赵友山回过神来,脑中闪过军中严规四十四条,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找回了自己的嗓门。
“拿下!把他给我拿下!”
众人终于得令,瞬间一拥而上。
一盏茶后,整个丁字六营便整整齐齐地聚在了那棵梓树下,扶胳膊的扶胳膊、揉大腿的揉大腿,一片人仰马翻的景象。
鹿松平收了剑,从腰间解下腰牌扔到了赵友山脸上。
“事出紧急,我问你答。事后若有人问责,你便说军令难违。”
赵友山点点头。他也只能点头。
“先前是否有一辆拉棺材的马车从畿辅东边经过、赶车的只有一人?”
赵友山本就是个在军中混了多年、有几分油滑的主,见鹿松平的面相有几分阴柔,又没有伤人性命的意思,那含含糊糊的话便下意识地从嘴里蹦了出来。
“或许有过,只是属下每日在各个关卡轮岗,其间不知见过多少车马小厮,莫说是个拉棺材的,便是达官贵人都见过多少,记不清都是常有的事。”
“好一个达官贵人见过不少。”鹿松平的语气变了,虽然仍是轻声慢语,却有种说不出来的阴冷气息,“不知那些贵人如果知晓,朝中通缉的要犯是你亲自放入都城之中,是否会想些法子为你开脱。”
这一句正中赵友山命门,以他的出身和能力,能混到军中如今的地位已是不易,再熬上几年便可领了银子回家养老,可若是在这节骨眼上出了岔子,他这半辈子刀尖舔血、沙中求水的苦日子可算是白捱了。
“属下想起来了!是有些印象,那夜......”赵友山费力回想着两天前那个困乏的夜晚,努力让自己磕磕巴巴的记忆连成一条线,“那夜天光前不久,有个黑瘦老头赶车经过,他说是从焦松来的,去大围镇投奔亲戚,车上运的是他儿子的尸身,车子周遭臭不可闻,属下几个确认过他并非通缉要犯......”
赵友山说到这,突然打了个磕巴。
他有些怯怯地看一眼面前人的神色,见对方并无恼意,这才低声将话倒干净。
“......便、便让他过去了。”
“可你并没有仔细查看那木板棺材里装的是何人。”
鹿松平的声音凉凉的,简直比方才那一阵小风更令人清热下火。
赵友山捏紧了拳头,突然跪地行礼。
“是属下疏忽,但属下愿意全力补救、将功抵过。”
他许久不行这样的大礼,腰带勒紧腹间肥肉,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然而那鹿松平似乎有意让他就这么跪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出声道。
“倒不完全是个蠢的。知我身份,没有退缩,也有些气魄。起来做事吧。”
赵友山松了一口气,扶着腰站起身来。
“鹿中尉有何吩咐。”
“选几个你手底下最机灵的人、最快的马,兵分两路去送信。一路往西寻光要营领将卫将军夙远修,请他传信安道院,信中细节我会亲自做密报。另一路北去寻雁翅营北关口,将我的腰牌呈给守将颜广,请他即刻带兵封锁斗辰岭至羽林别苑的山麓一带。”
赵友山一一应下,迅速做了排布,一转头,鹿松平已经在清点马匹。
不安在赵友山的心头升起。
下一瞬,对方便将他的佩刀扔还给了他。
“你带上其余的人,随我前往羽林别苑。”
羽林别苑不是在雨安?雨安可不是个好地方,十几年前出过乱子,几个月前又出了乱子。
赵友山不想走,但他心知肚明,这一趟他是非走不可了。
“小的家中尚有七十老母和一对稚儿,敢问中尉此去是否凶险?如若有性命之忧,小的便留封家书与妻儿,免得来日再无能够开口之时。”
鹿松平牵出一匹黑马,银光出鞘、瞬间挑了那鞍子旁挂着的酒囊布袋。
“你当知晓,穿上这层皮的那一刻起,便会有这一天的到来。与其留书一封,不如给我打起精神来。迈过这道坎,平安富贵就都是你的了。”
第159章 黑暗尽头
肖南回总觉得:挨过饿的人,总是比寻常人更能忍耐。
她能孤身行千里路,走出沙海、翻过雪山、穿越绿洲。她以为只要有信念,没有什么地方是不可抵达的。
但她没有想过,原来比饥饿和干渴更难捱的,是黑暗。
无尽的黑暗。
她的火把在一个时辰后就熄灭了,随之而来的,是没有边界、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不见日月星辰,使得时间的流逝感变得更加缓慢,像是没有期限的刑罚,要将人心底最后一道防线也击破。
每当情绪濒临崩溃的时候,她便会抓起他的手、轻轻贴在脸上。
他的掌心似乎比四周的岩壁泥土还要寒凉,但残存着的那一点清冷的味道,总是能令她安下心来。
密道内的地面虽然略有不平整,但与那斗辰岭上的山路相比还是平坦许多,只是她如今身上还要负着一人,眼前又漆黑不见五指,常常走着走着便撞上岩壁、擦破肩膀。
起先她觉得他很轻,似乎没有比杜鹃重上多少。慢慢地她觉得他越来越重,似乎要比攻城战中举大摆锤的马前卒还要重。
每当这时,她便会坐下来,一边喘息一边大声咒骂丁未翔那倒霉鬼,仿佛这样对方便会为了回护他的主子而突然出现在眼前。
骂人骂的久了难免口干舌燥,她身上没有水囊,只能趴在石壁上,用舌头去舔岩缝中渗出来的水。趴的时间久了,她总觉得喝进嘴里的水还没有她流的汗多。
渐渐地,休整也并不能很好的恢复体力,有时一停下脚步,双腿便好似灌了铅一般、再也不想挪动半步。
但她不允许自己在原地耽搁太久,数着自己的脉搏心跳、掐着时辰重新上路。
前几里路时,她偶尔还会停下脚步,仔细听一听周围的动静,幻想着若能听到沈家与丁未翔厮杀的声音,也是令人心头宽慰的。然而从踏出第一步起,除了自己的喘息声和脚下山石摩擦的声音,她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在这座大山的山腹中前行,一切声音和光亮都抵达不了这里,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开始用入睡的时间来推算日子,从起先的浅眠到最后的长梦不醒,这种算法也渐渐失去了准确性。
就在她深陷于第五个长梦时,昏昏沉沉中,她隐约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睁开了眼,却并不肯定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
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那响动就在她手旁不远处,不一会变成一种毛茸茸的触感在她指尖上骚动。
许久都使不上力气的手腕猛地一扣,一阵尖锐的吱吱声在她手心响起。
是只瞎眼的鼩鼱,方才是贴在她手上舔汗吃。
她放开了那只不停尖叫的小东西,听见那四只小爪子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声音,她突然露出了久违的笑。
有老鼠,说明这里离出口不远了。
她扛起夙未、挣扎着起身,蹒跚着跟上那只老鼠。
走上三四部四周依然安静,时间与空间都凝滞在这化不开的黑暗中,唯一一点生气便是那只老鼠。
它左挠挠、又挖挖,时不时地吱上两声,堪比这世上最动听的慰藉。
终于,她的脚踝撞上一级石阶,随即那吱吱声便消失在前方,密道中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肖南回深吸一口气,慢慢蹲下身、向前摸去。
一级、两级、三级......
总共七级台阶,尽头是一块坚硬潮湿的木板,边缘处有半掌来宽的缝隙,那老鼠便是从那里钻出去的。
她的腿开始哆嗦,长久以来积累的疲惫在这一刻开始向她袭来。
她将身后的人放在石阶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陛下、陛下!”
急促的呼唤声在密道尽头碰撞徘徊,仍是没有回应。
她再次探查他的脉搏,虽然一切平稳,但人依旧是五感尽失、没什么反应。
先前她也曾带他在荒漠的尽头逃亡,彼时情况或许更加危急,心中不能说是不慌乱的,但不知为何,他若还醒着,她便觉得不那么孤立无援。
饥饿和疲惫侵袭着她的身体,却令她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没有急于去推那扇木板,反而屏住呼吸,凑近去听那门板后的动静。
这条密道是从沈家挖通的,鬼知道密道的那头会有什么。别是方从狼口逃出,又入了谁家的虎穴,她如今可是没有半分力气去和谁打架。
然而,她更没有力气顺着原路返回了。
木板那头静悄悄的。像是花楼里叫价最高的姑娘,没到春宵前那一刻,就是教你瞧不出半点声色端倪。
是生是死,就看门的那一边是什么了。
想到这里,她反而平静下来,抽出那柄因为飞线而卷了刃的匕首,插入入那木板的缝隙处,双手手臂一拧、右腿拼尽全力狠狠踹向前。
一阵沉闷的木板断裂声响起,肖南回推开了前方的木板,一股腐朽潮湿的味道连带着土灰劈头盖脸地落下来。
肖南回狂咳了一阵,有些不确定这劳什子地道是否当真是通到外面。
烟尘散去她眨了眨眼,这才发现四周依然很黑、看不见一点星光或月亮的影子,空气也是不流动的。
肖南回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会是死路吗?
她握紧了拳头,将身后的人拉拽过来、刚要背起,腰还没直起来,头便狠狠磕了一下。
她吃痛地叫了一声,只得又蹲下身来,抬手去摸头上的位置时,却摸到了一层木头搭的板子,板子上的裂痕同方才那木板上的缝隙一样,有些约莫有了一两指宽,一看便是有些年头了。
哪里的屋子?为什么会有这么低矮的棚顶?
她该不会、该不会是在一口巨大的棺材里吧?
想到前几天的所见所闻,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顺着她的背脊爬上后脖颈,一个人面对未知的恐惧被无限放大,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
但她不能退缩。
现在他只有她了,如果她退缩了,他们可能都要死在这,那天成可就没有皇帝了。
不,不可以。
他那样落落玄宗、玉盏映月般的人,怎能死在这样一处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而她一生向往温暖的阳光、自由的远风,人生的最后一刻怎能这般憋屈?
肖南回握紧了拳头。
不论黑暗中究竟是什么,她都只能前进。
深呼吸几个来回后,她终于半弓着身子、鼓起勇气向前走去。
刚迈出一步,她便觉得脚下碰倒了什么东西。
“咚”地一声重响。
一个圆滚滚、有些分量的东西在她脚下轱辘了几圈后停住了。
她咽了咽口水,静静听了一会,确定那东西不动了之后,才敢慢慢伸出手去摸索。
凉凉的,圆咕隆咚的,上面好像还有点扎手的毛毛。
肖南回一愣,不死心又摸了一遍,脸上的表情渐渐从迷茫变为震惊。
随后她连忙又往前走了几步,再蹲下来摸索一番。
这一回她摸到了个长圆状的东西,一头光溜溜,一头有些疤疤癞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