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美丽的事物总能在一瞬间一统所有人的审美,如今那桌子旁围着的一圈人包括那络腮胡的汉子,视线便都粘在那珠子上挪不开眼。
放珠子的手一压桌板,那珠子便咕噜噜地向着一头滚去,所有人的眼珠子也都跟着那珠子滚向了另一头。
络腮胡汉子顺着那珠子一路看去,只见一只虎口带茧的手一翻便扣住了那颗珠子,手的主人却是个长发高束的女子。
肖南回挑眉看着眼前的人。
酒气熏天的人不少,可为何在一个茶室都能有这么大的酒气?
“一壶茶而已,倒也不至于如此伤了和气。只是不曾听闻这冷斋何时有主?你们说是也不是啊?”
众书生直觉来了个撑腰的,方才矮了半头的气势又蹭蹭蹭地长了回来,附和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是啊,就是!莫要欺负我们读书人......”
“我们在这里已经好多年了,谁知你是哪里冒出来的野草?”
“说不准是同前几日西市的那群无赖一个来处,嗓门粗些就当自己是老大了......”
哐当一声响,打断了众书生的愤恨之词。
那络腮胡汉子将腰间的东西解了下来、立在桌上,嘴里不屑地哼道。
“这是什么?”
众人大眼瞪完小眼,又瞪那乌突突的竹筒子。
肖南回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
其中一个老书生清了清嗓、大着胆子道。
“这......这不是煮饭的竹筒吗?欺负我们连这都没见识过?”
“你们只知此处是茶馆,却连这筒子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更不会知道此处为何得名冷斋。”
络腮胡汉子毫不掩饰眼底的鄙夷之意,说起话来竟少了几分醉意、多了一点轻狂。
“冷斋前店后舍,当年之所以能成为霍州最有名的茶馆,是得益于后舍中的一口冷泉。此泉甚怪,于岩石中开成,泉眼不及碗口粗细,却深不见底。是以第一任斋主便做了这筒子作为打泉水的工具,历代斋主代代相传至今。谁若不信,自行去后院一看便知。”
此话一出,整个茶馆都安静下来。
没有人起身,更没有人去那后院看看。仿佛这样便不用面对自己理亏的事实。
半晌,肖南回手指一抬,那珠子便咕噜噜地又滚到了桌子中央。
那汉子不客气地伸出手便要取珠,却被女子拦住。
“不过一颗珠子,留给他们便是。”肖南回压低了嗓子,“店家是个妙人,何必同他们一般见识?我这还有不少宝珠美玉,想不想看看?”
那汉子一愣,酒气熏染的两块颧骨又透出些难耐的兴奋,自相矛盾挣扎了一番,别扭道。
“这是作甚?”
肖南回一脸真诚。
“自然是瞧上此处风水宝地,有心谈些生意上的事情。不过若是兄台并无此意......”
对方再难招架,卸下矜持。
“怎会?快快带路。”
肖南回废话不多说,转身向店外走去。
身后,那几名书生可算找到了台阶下,都默契地不提起方才失了颜面的事,纷纷研究起眼前的珠子来。
“翠中透金,亮如星子,坚硬如铁,究竟是何宝物?”
青衫茶客贴面细瞧,两只眼珠子都快居中挤在了一起。
“我怎么瞅着这珠子像是檐上的铁马芯子呢?”
铁马算是檐角的风铃铛,风铃铛常见,可风铃铛里的芯子没几个人见过。风吹雨打数十年的风铃铛芯子更没人见过。
那可是粘在屋檐上的玩意,谁会没事闲的爬到屋顶上去掰这颗珠子呢?
众书生连连摇头。
“怎会怎会?定是你老眼昏花,看错了看错了......”
“就是就是,依我看,就是南海宝珠......”
便是铁马芯子,那也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踩破多少瓦片才摘下来的。
要怪就怪那沈家吃绝的本事太狠,竟只肯留下些生瓜白菜,而那赌坊的刀疤王更是个怕老婆的,身上连半块银子都没有。
一庭之隔的肖南回掏了掏耳朵,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带着那汉子直奔对街巷子里的马车。
马车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马车,讲究的很、气派的很。
络腮胡汉子摩拳擦掌,在对方的示意下,迫不及待地伸手掀开那车帘子。
然而车帘子后却没有宝珠也没有美玉,只有一名面若冠玉、沉沉睡去的男子,男子手腕上坠着一串佛珠,那汉子一见那串佛珠,前一瞬还快要飞入鬓角的嘴突然便耷拉下来,整个人撂下帘子撒腿便要跑。
那双许久不跑堂的蹬了几步,他才发现自己的衣领被人揪住,整个人动弹不得。
“茶钱也收了,东西也看了。罗先生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了?”
女子的声音阴恻恻的,有种说不出来的凉意。
罗合自知跑不掉,脸上却仍是惊疑不定,许久才吭哧出两个半字。
“死、死了?”
肖南回有些控住不住地翻了个白眼。
“死了我还找你作甚?”
“那是......喝多了?”
她实在听不下去,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直接上手在对方身上摸索起来。
“你身上可有解药?”
“解药?要解药做什么?”
肖南回愣住了,她以为自己讲的是地道的赤州官话,为何眼前的人就是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每每回话都像是在鸡同鸭讲。
她深吸一口气,心底默念之后还要靠他带路、磨还没卸驴不能杀,简短道。
“他中毒了,若是没有解药,恐怕......”
不行,恐怕之后的事情万万不能发生。
肖南回不知眼前的人是否真的不知,还是在同她装傻充楞。然而还没等她想出对策,下一瞬,那罗合一把拉过夙未的两只手,像是街头测字看手相的神棍一般翻来翻去查看一番,随后又不客气一扔。
“他已经吃过解药了。”
“吃过了?”肖南回不肯相信,可随即想起在那密道中他曾吃过的那粒药,又有些疑惑,“若是已经服过解药,怎么会过了这么多天还没有醒?”
要知道,邹思防那把老骨头可是在郝白制出解药后的第二天就活蹦乱跳了。
他到底给自己吃了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看他的样子,只是昏睡而已,短时间内没什么问题。”
肖南回敏锐捕捉到了这话中背后的意味,紧张道。
“时间久了会怎样?”
“就和久病卧床的人一样,手脚筋骨容易萎缩,股下腰下容易生褥疮,一点风吹草动......”
“好了,不用说了。”反正她不会让这时间拖得太久的,“终天之地,多久能到?”
罗合眯起眼,那股子醉意又浮上脸来。
”少说□□十日,算上采买用度、收拾行囊的时间......“
肖南回冷笑,伸手拍了拍那拉车的马壮实的屁股。
“这四角赌坊的车马确实用料扎实,只可惜显眼了些,怕是招摇不了多久。这城中我也无人可信、无人可用,今日你若是不想法子带我出城,便一起坐在这里等着官府的人找上门吧。”
罗合色变,咬牙切齿。
“你这是掐好了时辰,就等着在此暗算我。”
肖南回敷衍挥了挥手。
“夸赞的话出去再说,离城门关闭就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了,莫要啰嗦、快快上路。”
络腮胡汉子自知必须走上这一趟了,愤恨跺了跺脚,解下腰间的竹筒,藏进那冷斋门前半扇快要掉了的门板后,又望了望门口柱子上刻着的两句诗,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肖南回目睹他做完一切,这才缓缓行了个抱拳礼。
“肖南回,幸会幸会。”
汉子看了她一眼,似乎并不知这江湖中的礼数,又或者还在气头上,没有还礼、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罗合是这店中历代管堂小二的名字,我已用了二十多年,你愿意叫便也随你。不过......”他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马车里沉睡的人、又扭头看了看肖南回,意味深长地停顿了片刻,“不过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从舅。”
从舅是什么舅?
肖南回愣在原地,随即反应过来一件事。
这人该不会......是皇帝的亲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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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林别苑边界山麓处,斗辰岭一脉的大山在暮色中宛若一堵通天的高墙,能将人间分隔成两地。
盛夏临近初秋,是山林最为丰茂、鸟兽最为肥壮的时候,所有生灵都在为越冬做准备,便是在夜里也能听到不少动静。
然而这里的一切都静悄悄的。
太阳的光正一点点消失在山脊之上,余晖将整条山脉勾出一道血红色的边。
七月初一,鬼月的第一天。
传闻地府会在这一天打开通往阳界的大门,若是生者思念故去之人,便可引路做法、祭典亡魂。若是亡魂有执念未能化解,也要趁此机会重返人间,寻仇的寻仇、报怨的报怨。
七月鬼门开,如今这黑漆漆的大山正中一道裂缝直通地心,瞧着可不就像那鬼门关一般?
赵友山脖颈僵硬、口舌乏津,后悔自己来之前未能绕道那永业寺求道平安符,如今真真是落入被动境地、进退两难啊。
“敢问鹿大人,我们究竟在等什么?”
他本来想问,他们究竟等的是不是人?但话到嘴边觉得有些蠢,便换了个委婉的问法。
然而那鹿松平的回答却令他的心更加惶惑了。
“鬼知道等的是什么。总之见到了,就知道了。”
见到了?真要是见到了妖魔鬼怪索命,他就算知道了岂不是也晚了?
赵友山心中酸楚,面上还要故作冷静,生怕自己身后跟着的几十位年轻兄弟看出端倪,大乱了阵脚。
哀兵必胜。可若是哀过了头,势必会成为逃兵。而自古不论在何时何地,逃兵的下场都不会太好。
赵友山内心打着鼓,突然听闻侧方山林中一阵响动,回头望去的时候,竟看到一支近千人左右、全副武装的武卒。这些兵卒训练有素,脚下都绑了消声的厚布,盔甲也不似光要营那般笨重,因此林中行军竟无半点声响。
打头的人骑在马上,身形高大威严,正是雁翅营颜广。
颜广望了望那山中黑漆漆的一线天,既没看到白家流寇、又没看到肃北叛军,脸色当即有些不好看起来。
“鹿松平,你爷爷我可是冒着杀头的风险亲自带兵来此地的,你究竟憋得什么屁,快快放出来!”
鹿松平不急不恼,发号施令的架势却半分都没丢。
“时辰到了,你自然知晓。让你的人就地扎营,没有我的命令,不许靠近那山洞半步。”
颜广憋气得很,破口大骂的话就在嘴边,可想起腰间别着的那块腰牌,又生生吞了下去。
人是讨人嫌的人,可腰牌却是黑羽营的腰牌。
黑羽营仅有的那几块腰牌,分量同柏丞相手里的笏板差不多,他不得不从。
颜广将军令低声吩咐下去,而另一边的鹿松平却点了几个先前守官道的小兵卒。
“你们几个,一会随我进去。”
赵友山怎么也没想到,到头来进鬼门关这差事竟又落回自己头上。
他的困惑与惶恐写在脸上,声音都哆嗦起来。
“鹿大人,我和这几个小辈可比不得颜将军的手下,到时候若是出了岔子,我们可担待不起......”
他话音未落,颜广也很是不悦。
“鹿中尉这是何意?既然叫我们来了,又不让我们插手,执意让这几个软脚虾上阵,你当真不是在耍我?”
“软脚虾有软脚虾的好处,硬壳蟹有硬壳蟹的用法。”鹿松平的声音轻轻的,却在这个安静的夜晚显得格外触地有声,“将军就是壳子太硬了,才会让我这条蛇钻了空子,这么多年军功虽立了不少,却还守在西北关那鬼地方吃土。”
“......你!”
颜广气得美髯炸起,手里的缰绳被捏得咯吱作响。
“今日你若折腾不出来个名堂,我便当亲自揭了那缉拿令,将你就地斩于马下,省得陛下再为此事烦心!”
鹿松平不理颜广,自顾自检查着身上的佩剑与匕首,最后从腰间摸出一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
药丸黑漆漆的,瞧着能有熟透的棠球子那么大。
年轻武将那张有些阴柔的脸上,第一次显出毫不掩饰的嫌弃来。
“江湖郎中,手艺甚是粗陋。”然而刻薄归刻薄,他最终还是将那粒药一点不剩地咽了下去,“若是无用,回头定要你好看。”
第161章 同出之剑
雨安多雨,常常从昏时下到深夜,天明前才停歇。
因此雨安的夜晚难见月色,斗辰岭的天空少有星辰。
然而今夜的斗辰岭却有月光,苍白的月光像九月降下的霜一般,将整片山林覆盖在一片朦胧的白色之中,唯有一处撕破了这柔软和宁静,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杀机。
一株木槿树轰然倒地,断口处平整得像是打磨了数月的桌子。
紫衣剑客反手一掌推出,那断木便像攻城的摆锤一般撞飞了十数名围攻的士兵,又压碎了雁翅营一早设下的拒马木障。他手中的剑在黑夜中划出一道道寒光,所到之处血肉横飞。
颜广早已拍马而上,几个来回才认出:眼前的人正是日前追缉的那紫衣剑客,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议来。
“羽林别苑五日前已经封山,你竟然......”
燕紫负剑而立,身形如那日登顶长宓台时一般倨傲。
“荒野中的枯枝败叶、蛇蚁蠹虫,也想阻挡我来去自如?”
鹿松平望着紫衣剑客身上还未干透的水迹,心中已经有几分了然。
“你晚了一步,他是从河道混进来的。”但他并非没有预料到眼前这一幕,“我已想过,若我要进山动这山中之人,你定会赶来。如今既然来了,便一并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