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剑客下意识凝神提剑去迎这一击,然而他却听到了一声脆响,随后五彩的羽毛烟花般在他面前炸开来。
只一击,他便震断了自己手中无往不摧的利剑。
还是这一击,他敲碎了他双侧的锁骨。
用剑之人肩胛与锁骨连接处最是紧要,他虽未伤及性命,却已同废人没什么两样。
这是一场还未开始便已经终结的对决,快得让人心生困惑。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突然摆出一副脆弱的嘴脸、叉腰在原地咳嗽起来。
“上岁数了,不中用了。这天气一热,就咳喘得厉害。”
饶是鹿松平这般身段柔软、见风使舵之人,眼下竟也不知该接上一句什么话。
而那自己便是个千年王八的宗颢,显然已看透谢黎这只万年老龟,压根理都不理,径直上前提了那燕紫转身便走。
颜广见状,连忙跟上。
鹿松平却另有事情需要确认,他径直走到那枯败老者面前,将那尾踏云箭从对方眉心拔出。如今那具身体已再无半点生气,一阵混着恶臭气味的黑色液体自七窍中流出,随即那尸体便似融了的蜡烛一般,化作一滩烂泥。
不远处,燕紫疯癫的叫喊声断断续续传来。
“不过一具腐败的容器罢了。神明是不朽的!你们永远也无法毁灭它、永远......”
鹿松平原地站了一会,今夜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一般。
他转而走向地上散落的那柄断剑。
动爻之剑,从铸成之日起便是王脉之剑,象征这脚下这片土地的昌盛长久。如今却......
“可惜了。”
“可惜什么?若无能工巧匠,生铁一块罢了。还不如我这掸灰的掸子看着有用些......”
鹿松平瞄一眼谢黎,又不能真的当那剑是一摊废铁,只得上前去将剑的碎片捡起。
然而方才捡起一片,他整个人便顿住。
两截断剑之间,夹杂着一小片灰白色的东西,坚硬而微凉,摸起来还有一些细微的凹凸不平。
好像是......一片骨头?
“没想到啊没想到。”谢黎本已飘远的声音突然便贴近了过来,“此物看起来似乎是这晦气中的晦气,应当拿去给一空那奸僧瞧上一瞧。”
鹿松平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
“一空法师此时应当已不在阙城了。”
“不在阙城?”谢黎挑起半截乌黑的眉毛,“那是去了何处?”
“晚城。”
谢黎了然。
“我前脚刚走,他后脚便去。当真是掐的好时候啊。你说是不是啊鹿中尉?”
鹿松平不敢回话,眼前浮现出那和尚一脸真诚、祝他一路顺风的样子,突然便觉得今晚这晦气劲,原来压根还没过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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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州西南境外三十里处,一辆马车在有些荒芜的乡间小道上飞驰着。
车是好车,坚实稳妥。马是好马,脚下生风。唯独是那赶车的车夫,似乎有些懒散,嘴里哼着听不清字的小调,胳膊下夹着已经半瘪的酒囊,似乎只要那马车没有驶进沟里去,他便连能这么优哉游哉地一直晃悠下去。
身后车帘猛地被掀开,一只手掌不客气地拍在那摇来摇去的后脑勺上。
酒后微醺和山间野趣瞬间被击碎,罗合怒而回首。
“无礼小辈!竟敢如此、如此......”
“如此什么?”肖南回眉毛一竖,脸上连最后一丝体面也不想挂着了,“今日若再到不了,我可就不只是无礼可,我还可以无情、无义、无心、无肺......”
平白无故受人威胁,罗合很是不满。
“找不准路岂能怪我?!我都二十多年未曾回来了,这树不是那棵树,石头不是那块石头,老张家的香火都能续两代了,谁还记得村头是朝东还是朝西开的?!”
“少给我扯东扯西!我便是离开宿岩十数年,也还找得到回城的路的。”
罗合上下打量这半疯的女人,一股不屑伴随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优越感扑面而来。
“你当终天是什么地方?岂是你岭西那蛮荒之地可以并论的?”
肖南回生平最讨厌轻易瞧不起人的人,因为一个人的祖籍而瞧不起人更是讨厌。但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轻易便恼羞成怒的实在姑娘。
如今的她,嘴上可是不好惹的。
“你当你车里坐着的是什么人,岂是你一个茶馆跑堂的可以怠慢的?”
对方一招泰山压顶,罗合果然结巴。
“我、我好歹也是这小子的从舅,你给我、给我放尊重一点!”
过去的几天里,这人只要一言不顺便用这劳什子从舅的身份来压她。先前她每天忧愁夙未是否要睡死过去、心不在这上面,如今却觉得是时候掰扯一番了。
“从舅?我管你什么舅舅!这年头连皇帝的便宜竟也有人敢占。他母家的人早年便被屠尽、一个不剩,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罗合的脸从脖子开始涨红,像一只求偶不成、血气上涌的金蟾,险些将自己憋死,半晌才呱呱吐出几个字。
“不、不告诉你!”
肖南回气乐了,她也懒得同这一身酒气的棒槌多费口舌,从车帘子里钻出来、一屁股将那尸位素餐的马夫拱到一旁。
“不想掉下去就坐稳了!”
缰绳在空中抖出一声脆响,拉车的马儿加速向着灰蒙蒙的远方狂奔而去。
离天亮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样子,虽然还未到秋忙的季节,但晨起的农户已经在田间忙碌,放牛的牧户也早已吆喝着畜群出栏去。
大地上终于零零散散的有了几分烟火气,肖南回驾车驶过小路,直到那小路到了一处三岔处。
“走哪边?”
罗合的嘴微张着,环首四顾、一片迷茫。
肖南回抬起腿来,一脚将那还在支吾的草包踹下了车,驾着马车直奔十数步外的一户小院。
那院子瞧着朴素简陋,扎在泥里的篱笆都歪歪斜斜,此处正对着那三岔路口,从家宅风水上来讲是大忌,可谓处处能见主人家之粗糙。
她勒马停车,望向院内。
院子里,一名老妇正弯腰收拾着鸡圈,不远处一年轻的青衣男子背对着她正在帮衬。
肖南回沉吟一番,尽量和善地开口道。
“劳驾,请问此处......”
她话才说到一半,那头发花白的老妪突然原地蹿了起来,一手揪着那青衣男子的耳朵、一手叉腰怒骂,气沉丹田、能传千里。
“昨日便交代过你,和鸡食的时候少添些水了,怎么今日还是这么稀?!你是想吃死鸡还是想气死我啊?!”
那青衣男子毫无还手招架之力、节节败退中还不忘认错认怂。
“这便少放些、少放些......”
咦?这人的声音怎么如此耳熟?
肖南回心里嘀咕着,正犹豫着是否还要上前问路,下一瞬那青衣男子转过身来,她惊得险些从马车上栽下去。
对方也瞧见了她,神色也是一愣,随即猛地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顶着几根鸡毛、情绪十分复杂的背影。
肖南回判断,那是一种羞愤与尴尬交织而成的复杂情感。
“丁、丁未翔?!”
第162章 终离之地
他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头顶是交纵悬挂的巨大帷幔,青黑色的底上绣着纤细繁复的云气纹,密密麻麻地从他视线所及一直延续至房间内黑暗的尽头。
空气里有一种深秋才有的寒意,月光如霜,从高而窄的窗棂中投下,照亮了地面上光滑如镜的黑色石板。
石板正中的炭盆已经熄了,余烬中半点余温也无,寒意在石头与铜铁之间蔓延。
他从床上坐起来,想要伸手去摸地上的那盏油灯,可却怎么也够不到。
突然,一阵金铁摩擦的刺耳声音从门外传来,一道黑影闯入那惨淡的月光中。
他缓缓抬头望去,只见扇门雕花窗棂上,映出一个异常高大的影子。
那影子一动不动,却似乎是在隔着门凝视着他。
一种熟悉的不安从心底升起,他跌跌撞撞从床榻上翻下,摸索着找到那盏油灯,手忙脚乱地去点那已经溺到油里的灯芯。
吱呀。
冷风轻轻推开了他的房门。
他不记得自己为何没有关好门窗,更不敢抬头去看,只强迫自己快些将那油灯点燃。
咔嗒,咔嗒,咔嗒。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撞击摩擦的声响,越来越近。
终于,他点亮了那盏灯。
微弱的火光在黑色的地面上映出一小片暖意,然后他便看到了那双穿着带锈胫甲的脚。
视线缓缓上移,那黑影就立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
那是个胄甲披身、浑身是血的人,兜鍪压得低低的、面目一团模糊,胄甲盔甲上似乎还有水汽,水珠顺着他的枪杆滑落,带着一点混浊的血污。
可他记得今夜明明是个晴天,一整天都未曾落雨。
他死死盯着那道人影,反复告诉自己,那只是梦境中的一个幻影。
“母亲?”
他颤抖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许久都无人回应。
下一瞬,那人影突然动了、拖着□□向他奔来。
他连忙将手中的油灯朝那人扔了出去、随后顾不得穿鞋子,光着脚跑出了大殿。
秋夜晴朗,天上半点云影也不见,只有一轮孤月挂在天上。
蜿蜒的回廊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人声虫语。秋夜的寒霜在冰冷的石砖上蔓延,他踏过、那霜便化作水汽,将他的脚打得湿漉漉的。
他不敢停歇,直到望见那湖畔旁的亭子隐隐透出灯火,这才长舒一口气。
她没走,他的母亲没有离开。
湖上冷风肃杀,那四角亭周的纱帷却如此单薄,女子的发丝似乎都结了霜,身形却很是慵怠,就半倚在探出的阑干上,一半的发丝悬在半空,随着秋风晃啊晃。
她听到了男孩急促的脚步声和的喘息声,缓缓睁开眼,双瞳比这秋夜里的寒星还要清冷,容貌比今晚的孤月还要皎洁。
“可是又做噩梦了?”
他说不出话,哆嗦着拉住女子的手,想要得到一点回应,但那双纤弱的手却像以往一样只是轻轻抽离。
“梦见了什么?”
他定了定神,终于有了几分眼前人的冷静自持。
“梦见......梦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将军。”
女子轻轻叹息,面容中有一种疲惫和无奈。
“未儿莫怕,也不用理会他们。”
他努力做出沉着的样子。
“母亲教诲未儿都记得,但他们总是突然出现,有时还会大喊大叫......”
“那些是你一生中会遇见的人,日后定会相见。他们或许是你的仇人,但也有可能是你此生所爱之人。这般去想,你便会珍惜这种缘分。”
他不解,更不明白他的母亲为何总是对他说一样的话。
“未儿最为敬爱之人就是母亲,那些人又怎会是我所爱之人?”
女子的语气温和下来,眼神里有来自往昔岁月的微光。
“此时你并不认识他们,自然不知情深情浅,只觉得是无谓的相见。但往后你长大了便会明白,纵使是在梦里、能见上一面也是件多么珍贵的事情。相知却不能相见,才是这世间最大的遗憾。”
“可是......”
可是他并不想去深究那些梦里出现的人,他只是希望能在夜里惊醒的时候,身旁有母亲温暖的陪伴。
女子的眼帘又轻轻垂下,指尖轻轻拂过他的脸庞。
“快回去睡吧。若让你父亲瞧见了,又要罚你了。”
每次母亲提到父亲的时候,就是他们分别的时候。
若是以往,不论心中有多么不舍,他定会安静行礼退下。
但这一次,他没有离开。
“母亲为何不肯像奶娘一样,轻声同我说话、在我睡不着的时候哼些小调解我惊惶......”
“因为人生有许多长夜需要捱过,不是每个夜晚我都能与你相伴的。”
他仍跪在原地一动未动。
女子睁开眼望着眼前的孩子,仿佛从他身后那道清冷的影子中,看到了深埋骨血之中、并且还在疯狂生长的疯狂与执念。
她轻声叹息。
“你可知,母亲为何总是不提起、也不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摇摇头。
“钟离一族,注定孤独。终离二字,是对这世上所有长相厮守之人的诅咒。无论情深几分、缘聚几时,终有分离之日。这就是你我的宿命,也是天下人的宿命。”
“我不信宿命。母亲也不要信。”
“我小的时候,也是不信宿命的。”女子竟笑了起来,神情灵动的瞬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有人告诉我,花开娇艳又如何,它们注定会从枝头凋落。可我每日从家门前那些梨树下走过的时候,从来都觉得那些花是永远不会凋谢的......”
听到女子又说起了从前,他本能地往前凑了凑,然而对方的话却戛然而止。
“只是不信命的人,总要受些苦的。我不想你受苦。”
说完这些,女子再没有开口。
她只伸手将他揽过身前,握着他的手、在他手心随意写着笔画。
那是些不成文字的符号,既然母亲不会哼唱,他便把它当做哄他入睡的安眠曲。
晚风寒凉,他沉沉伏在母亲身前那张绣着并蒂曼陀罗花的软垫上,意识在女子轻缓的动作中渐渐模糊远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他又听到了母亲年轻的声音。
“未儿,醒醒。你做梦了。”
做梦?他不是已经从噩梦中醒过来了吗?
“醒醒,你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去呢?
身体很沉重,连勾一勾手指都很费劲,想要睁开眼却仍身处黑暗之中。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清醒的灵魂在这具死气沉沉的身体中拼命挣扎,直到黑暗中出现一道裂缝、透入一点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