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有一件事足以支撑我的推断。”
肖南回顿住,没有立刻顺着讲下去,反而抬眼看向他。
“我若如实说了,你不许生气、更不许迁怒于我。”
他哼了一声,似乎是在轻笑。
“你若怕我迁怒,还会说这许多话?”
从前他这么说话的时候她也没觉得怎么样,但眼下这一刻她看他那云淡风轻的样子突然便有些来气。
“杀头我是不怕了,但我怕你生气难过。”
他收了笑,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也有一层幽暗的光。
“可我已经生气了。因为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肖南回前一瞬还有些膨胀的脾气,突然就有些中气不足了。
她要说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肖准。
以她对肖准的了解,即便有白允的事牵扯其中,但他决计不会在春猎时因与白鹤留对阵而叛逃。
他生在将门、忠良之后,父兄从小便带他在军中起居生活,肃北于他而言亲如手足,家国于他而言更是血脉相连。即便白允的出现对他来说是一场意外,但他也不会因此便轻易抛下信仰了半生的家国情义。
除非他知道了什么可怕的事实,而那些事实足以动摇他浴血奋战二十载所捍卫的信仰。
她没说话,黑暗中的男子也沉默了很久。
久到那盘香粉已经燃尽,如鼓般敲击在窗棂上的雨声由急转缓,成了一点细碎的杂音。
“肖南回。”
他突然唤了她的名字。
“你听好了。我接下来要同你说的话,这世间再无第二人知晓。但不论你今日听到什么、今后又探明了什么,你都要记得那晚在青怀侯府对我许下过的承诺。”
不论发生任何事,她都不会离开他吗?
她的心越跳越快,但还是点点头。
“好。”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而她还没来得及分辨那一眼中包含的意味,他的声音已经沉沉响起。
“一切要从我父王说起。夙氏一族曾是权臣出身,良策诸多而谋定不足,可到了我父王这辈,一切都不一样了。他是天生帝王,思虑之深晦如幽阁,无人能知其内心深处所想。然而天命弄人,他半生步步为营、机关算尽,福德却凶星入主,身边之人无一善终,子嗣后代更是命薄。”
“父王曾有二子,长子重瞳,次子一目,皆年不过十便双双夭折。方士入宫行堪舆之术,谓宫墙之内有前朝遗秽,踞于阴气盘绕之地。于是父王下令要将宫内所有湖池全部填了,却唯有一潭烂泥的莲池怎样都填不满,方士使劲浑身解数也不得解决之法,最终只得蓄水以存之。”
听到这里,肖南回突然想起了先前姚易的那门生意。
“月栖湖?”
他看了她一眼。
“听说过?”
何止听说过啊,她还在宫墙外的土山包上偷窥过他选老婆,还因为这事和许束吵了一架,回去路上还挑了夙平川的亵裤呢。
她吸了吸鼻子。
“就只是听人乱说的。”
他装作看不见她说谎时的小动作,又徐徐道之。
“经历莲池一事,父王也觉得那方士大抵只是胡言乱语,于是去请已经归隐的步虚谷瞿家人前来做个定夺。当时的瞿家家长只在宫中停了一日,便断言池水未干、并非遗秽,而是前朝气数未尽之兆。此气脉或困于宫墙之中,或隐于旷野之外,已日渐昌盛,非遏其源不可祛除。父王闻言,大惑得解,深以为然,转头便将先前的方士杀了,转而去寻这股前朝气脉了。”
听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咋舌。
想起郝白那张有些做作的脸,肖南回实在有些无法想象那其余的瞿家人能有多靠得住,竟能让一国君王如此兴师动众地去找寻一股虚无缥缈的气脉。
或许驱使帝王走上此路的并非瞿家的一句话,而仅仅只是一颗为保权势、不计代价的野心罢了。
“自我记事起,父王便一直在为彻查此事而忧虑难寐。他像是中了邪、着了魔,日复一日地参阅着古籍图典,追寻着关于裘氏的只鳞片甲,甚至忘记了这万里山河其实本就已经在他座下。求索而不得挖空了他的心力,思虑与猜忌占据了他的魂魄,他的身体迅速枯竭,宫中御医皆束手无策,而彼时他膝下只有一子,便是已久不在宫中的我。”
他讲到这里突然顿了顿,再开口时似乎有意隐去了什么。
“我与父王素来都有些不和睦,直到最后一刻,他仍不甘心将坐了多年的位子就那么白白给了我,于是将三道生死难题摆在了我面前。他带我去到我母亲的墓前起誓,一旦继位,必在有生之年完成三件事,这便是我获得新生的代价。如若不从,便当场杀了我,另寻宗亲血脉继位。”
这哪里是有些不和睦?分明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否则为何宁可杀死自己的孩子也要另寻他人之子继位?
肖南回知道,有些事他并没有完全说出来。
但她暂时不打算去问。因为她猜测那或许与他母妃有关,而那又是另一段伤心事了。
“那......三件事是什么呢?”
“其一是找回秘玺,其二是平叛碧疆,其三便是永绝前朝之患。”
“前朝之患?”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难道是指那还未寻到的前朝气脉吗?”
“或许吧。我潜心布局多年,前两件事已有眉目,唯有第三件事始终不得解。起先我以为此事或许就是指代秘玺一事,但以我对父王生前了解,他特意提及此处,必不可能只是重复、而是另有他意。当年我本该同父王询问清楚,但他那时已经病重,雨安之乱后不到三日便咽了气。而他身边最亲近的侍卫也因侍君不利而获罪,不日便离开阙城,前往夙氏一族的长眠地守陵。”
“你说的是宗先生吧?”肖南回突然便想起了当初在羽林别苑那晚的情景,“宗颢曾同我说过,他行走天下半生,尽收了那带有预言的织锦,但唯有一条,不知所踪。难道肖府满门被杀,当真就只是为了那一条带子?那就是天家想要除去的秘密?”
她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有些荒诞可笑。
一个同她说起预言实乃虚妄的人,最终却因为这个不存在的虚妄,夺走了七十九个人的性命。
但她知道,宗颢不过只是一把锋利的刀,而那王座上握刀的人才是真正凉薄之人。
她心中一阵翻腾,努力不去想眼前这人身上流淌的血脉。
“可为何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要在那时候......”
“或许他先前也不知道,原来他耗费半生都在寻找的东西,其实就藏在都城之中。”
不对,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肖南回搜肠刮肚地拼凑着自己方才知晓的这些信息,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出缺损的那一角。
而眼下,她唯一的线索,确实便只有那条静静躺在锦盒中的带子了。
“莫说这只是一条普通素麻线织出来的带子,便是它真有些什么秘密,那秘密是什么、又究竟来自何处?”
“写下预言的人既然已经不在人世,那只能便去找织布的人了。”
她又燃起些希望。
“你认识织这带子的人?”
“不认识。”
他答得理所当然,嘴角多了点狡黠的笑,像是故意想看她吃瘪一般。
她看得愣了愣,突然觉得最近这人的表情似乎多了起来。
他原先可不是这样一张脸,眉眼虽然也是好看,但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甚至有种病恹恹的寡淡感。要知道再绝色的美人若是一直冷着个脸,那也是要减色几分的。可若是本就生的不错,再神态鲜活些,瞬间便能教人招架不住。
想当初,她就是笑得脸都酸了,也没求动穆尔赫那周外爷给自己安排个单间,这人就只是进去晃悠了一圈,便被相中去当头牌了。
人果然都很肤浅,只会喜欢看起来好看的东西。
肖南回往前挪了挪屁股,故作严肃地摆正姿态,实则是为了能更好地看清对方的脸。
“既然不认识,那要如何去找?”
“你在侯府找到的那条织锦,麻丝略带黄黑色,这种素麻并非本就如此,而是后天因为接触了某种东西而被熏染成这样的。至于这种东西是什么......”
他话还未说完,马车便突然一顿,缓缓停下来。
丁未翔的声音随即在车门外响起。
“主子,前面过不去了。”
“出了何事?”
马车外安静了片刻,随后车厢门被拉开,丁未翔披着蓑衣的身影露出一半来。
“主子要不要亲自看一下?”
肖南回还在偷瞄身边的人,那人却已轻轻牵起她的手。
“那就看一下吧。”
潮湿的空气涌来,带着江水的腥气。
肖南回惊讶抬头望向四周,这才发现不知不觉竟又来到了昏河河畔。
上一次入霍州的时候,她与伯劳两人快马加鞭,也行了十几日才抵达边境。如今满打满算也才将将十日,马车更不比快马,竟然已到了跃原镇。
这里还是一样的泥泞、一样的脏乱,各地赶来的车队马队汇集在一起,等着登上大沨渡渡口的渡船。
眼下,一大群五颜六色的牛羊牲畜正在暮色中缓缓蠕动着,将跃原那本就狭窄坑洼的路面堵了个严严实实,不远处几名放牧的人正在吆喝着驱赶着畜群,但保守估计,也要小半个时辰才能尽数通过。
“无妨,就宿在这一晚吧。”
丁未翔得了指令,将马车就近赶进草棚内,取了避水的斗篷递给两人,随后便打头向着那间熟悉的客栈走去。
咚咚咚,三声敲门过后,那面熟的掌柜的还抱着他的手炉,一双眯眼仍是没睡醒的样子,头也不抬地敷衍道。
“抱歉啊这位公子,小店客满了......”
他正说着,一张纸递到了他面前。
熟悉的字条,熟悉的红印。
掌柜的惊愕抬头,待看清雨中的三个人之后,脸上的表情更加变幻莫测了。
“天字号房,劳烦掌柜的带路。”
眼见那掌柜的哆哆嗦嗦移开脚步、屁都没敢放一个,肖南回这叫一个解气啊。
什么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可算是领会了。
一跨进那客栈摇摇欲坠的大门,她便不自觉地用余光瞥了眼四周。
屋内仍是那破烂的五六张桌子,桌子前后左右仍是挤满了人。
可奇怪的是,大家都在安静地喝汤吃饼,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一看他们这三个抢了上房的住客,更没人因此露出艳羡的目光。
肖南回有些悻悻,正要收回视线,可下一瞬又突然顿住。
离她左前方最近的一桌坐着个牧民打扮的汉子,一只胳膊搭在桌上,将将露出个侧脸来,莫名地有些眼熟。
然而不论她如何回想,死活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号人物。
身后丁未翔已同那掌柜的拿了钥匙、准备上楼去,她站了一会还是跟了过去。
经过那汉子身边时,她心中突地一动,鬼使神差地摸出一枚铜板丢在地上。
“这位兄台,你的东西落下了。”
那大汉身影一顿,下意识便低头去看。
这一看令他完全露了正脸,而就这短短一瞬间,已经足够肖南回想起她究竟在何处见过此人了。
“你是......”
她话还没说完,前方的丁未翔已然察觉到了什么。
一阵白光在狭小的客栈内亮起,数十把凶器顷刻间出鞘。
而比所有刀客动作更快的,是那客栈掌柜肥腻的身体。不知何时,他已经麻溜钻到了桌子下面。
“小的只是个生意人,各位大爷......”
肖南回恶向胆边生,朝那露在外面的半个屁股狠狠踢了一脚。
“闭嘴。”
第150章 北方氏族
记忆的生成过程是很奇怪的。
有时候你同一席不太熟悉的人一起吃茶喝酒上七八回,也不见得能在大街上认出其中一两个人来。
可你若是被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追杀过一回,他便是化成灰你也认得。
即使当时的情形是四下皆黑、而你又疲于奔命。
肖南回的记忆就是这么被唤醒的。
在穆尔赫的时候,她曾与伯劳夜探邹府,入府后却遇府中护卫追杀,费了几番周折才躲过一劫。当时那带头的侍卫很是尽心尽责,狂追了她三四道门、五六座院子。
而彼时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年多之后,她竟会在大沨渡一家破旧客栈中与他再次相遇。
那牧民打扮的大汉显然不知自己究竟是何处露出了马脚,而与他一起埋伏在此的其他人更是不知。
他们之所以会拔刀,只是因为那正准备上楼的青衣刀客拔了刀而已。
而事实上,丁未翔也只是拔了刀而已。如果他想动手,或许眼下根本不会有这番对峙的场面。
而他没有选择在第一时间动手,想来也是判断过:这些聚集在客栈中的人里,并没有真正的高手。
想到这,肖南回的身形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
她直直对上那大汉,开门见山地问道。
“你是邹府的人?为何会在这里?其他人呢?”
那大汉没料到自己底细竟被当场拆穿,面上是一番表情,到了嘴里却又是另一番话了。
“你在说甚?听不明白。”
肖南回笑了。
看来这邹家平日没少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这护卫头头显然先前不知追杀过多少人了,早已不记得她这样一号“小贼”。
然而还没等她上前一步去自报家门,一旁一直沉默的男子便开口了。
“既然是在待客,主人何故还不现身?”
嗯?这话不像是说给眼前这些人听的,所以果然是有人一早便料到他们会来,甚至知道这间客栈是某人常用的落脚点,所以提前占了这里守株待兔。
客栈内静悄悄的,一阵穿堂风刮过,掀翻了那扇破门板。
门板吱嘎吱嘎地在脆弱的门枢上晃动着,冷风夹杂着细雨灰尘一股脑地灌进来,将所有人都吹得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