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未翔四处张望一番,没见到要找的人,于是说道:“大掌柜可在?”
此间玉楼共有八个掌柜,八个掌柜各有精通,平日坐镇店里可谓各显神通,但群龙不能无首,八个掌柜上面还有一位大掌柜。大掌柜是大东家,玉楼真正的主人,也是这其中最资深的行家。
小童愣了愣,没想到对方竟然一开口便要见主人,当下客气回绝道:“公子有所不知,大掌柜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已经多年不见客了。”
丁未翔却道:“我等与大掌柜有约在先,烦请通报一声,就说钟离公子来找便可。”
小童应下,快步向后院走去。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便搀了个拄着雕玉龙头拐杖的老人走了出来,正是大掌柜本人。
他看到钟离竟,也是有些惊讶,半晌示意小童退下,亲自取了提灯来,将二人引向后院。
玉楼后院是条狭长的甬道,两边是一间间的矮房,各个门上落着巨大的铜锁,都是存放玉料的地方。
大掌柜最终停在尽头的一处小瓦房前,徐徐开口道。
“父亲前些日子受了些风寒,请了郎中来瞧过只说怕是不太好,公子若有未尽之言,此次便做个了结罢。”
钟离竟躬身一揖:“幸得再见老先生一面,亦无多求。”
大掌柜笑了笑:“公子能有此心也是难得。父亲确实年事已高,唯恐不能给到公子想要的答案啊。”
说罢,他推开屋门。
屋子十分狭小,但该有的东西也都齐全,初夏的天气已经微热,房间里却清凉宜人,角落里有一小摊草灰,是刚刚烧过艾草留下的灰烬。
绕过简单屏障便见一张暖榻,塌上躺着一名裹着厚毯子的老者,须发尽白,形容枯槁,一只搭在毯子上的手嶙峋见骨,若不是那还略微起伏的胸口,见了的人怕是会以为这已经是一具干尸。
拄着拐杖的老掌柜向着床上的人恭敬行礼,特意提高了嗓门:“父亲,您等的人来了。”
老者一直紧闭的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勉强落在钟离竟身上,辨别了一会,才微微动了动手指。
“知道了,你下去吧。”
大掌柜看一眼钟离竟和丁未翔,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塌上老者微微垫起些身子,好让自己喘气喘地顺畅些:“公子总算来了,老夫还以为等不到你了。”
“老先生不必起身。”钟离竟示意丁未翔将东西拿上来,“东西我已经拿过来,在塌上看就好。”
丁未翔走上前,将一旁立在床头的小几拿来摆好,那小几是最普通的樟木制成,因为常年使用,已经磨得发亮,岁岁年年中不知有多少美玉奇石在其上流转停顿过。安置好小几,丁未翔小心将那软巾中的东西拆出来,素白的软布上静静躺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物什,左右不过男子手掌心大小,看起来污蒙蒙的,不知是何材质。
老人吸了口气,慢慢挽起袖子,枯瘦的手指在触到那东西的一瞬间似乎变得灵活了起来,上下摸索一番,在看到正中那个小洞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那边柜子下面有个黑色的坛子,你拿上来。”
丁未翔依言将那不过拳头大小的坛子端了过来,坛子里是一种无色透明的液体,闻起来有种淡淡的苦味,老人颤颤巍巍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倒在了盒子上。一层细小的气泡在盒子表面浮起,老人随后抓起一旁的绸布细细擦拭,那绸布像是有了法术一般,所过之处便将那污泥厚尘尽数抹去,露出下面莹润剔透的本质。
片刻之后,一块晶莹剔透、被透明薄壁包裹着的翠绿玉石显现出来,却原来是被装在一个量身订造的盒子当中。
如此精妙之物实属罕见,若非亲眼所见便是千言万语也难描述其中玄妙。
“我眼睛不行了。你看看,里面那块玉上可有字?”
钟离竟小心托起那个透明的匣子,透过雕花的水晶薄壁,只见一块正四方形、八面光滑如镜的碧玉静静悬在其中,像是漂在一种透明的液体里,其妙非常。
“无字。”
“可有一角是有裂痕的?”
钟离竟摆弄匣子,让烛光照亮四角,终于隔着匣子看到了那玉上一处不甚明显的裂痕。
“有。”
“那便错不了了,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虽然一早心中便已肯定七八分,但如今听到这句话,钟离竟还是微微展了展眉。
这一趟霍州之行虽然剑走偏锋、险象环生,但如今这结果确实也不枉他亲自走这一遭了。何况,他还认识了有趣的人。
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那玉石上,白皙与翠绿形成刺目的对比,就像年轻与古老之间横亘着的那道深深的时间鸿沟。
“老先生当年是如何见过这东西的?”
空气安静了片刻,那沧桑的声音才再次慢悠悠地响起:“我这样的人,原本是一辈子也不可能见到这样东西的。你姑且将这一切当做机缘巧合吧。”
老者说到这里咳嗽两声,眼睛却愈发亮了,像是回忆起以前的时光,脸上也有了些精神气:“我那时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学徒,师父嘴巴严,我跟着他进老皇宫去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做什么。到了才知道,原来是要修补传国玉玺。”
钟离竟望着那四四方方的水晶盒子,开口问道:“玉玺这般贵重,怎会损毁?”
“我只记得当时宫内的传闻是说,太上皇瞧上了这做玉玺的宝玉,说是其精纯可保人魂魄不散,便要那玉玺做他百年后的陪葬。当时的涅泫皇帝自然不依,没有玉玺如何传国?两人便在寝宫争执起来,混乱中这方秘玺坠落在地,便摔坏了一个角。说来也都是天意吧。传国玉玺受损可不是什么好征兆,后来也确实应验了。”
钟离竟听了,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微微勾起,眼中却无笑意:“依老先生所见,这世上当真有宝玉可令人长生不老吗?”
老者听闻笑了起来,脸上的褶子都堆到了一起:“倘若真的有,那老夫何故在病榻之上苦苦挣扎?老夫在玉楼做了一辈子的活计,多好的玉石都经过手,也没见过哪块玉成了精,还能装了人的魂儿。石头就是石头,不过是看在谁手里罢了。”
时间在那具肉体上留下苍老的痕迹,却也赋予了他通透的智慧,那双浑浊的眼其实已经辨不清细小物件,却能洞察人世间的许多道理。
“公子来找老夫,应当不只是为了确认这样东西是真是假吧?”
钟离竟面色平和,也不多做掩饰,单刀直入地问道:“老先生可有法子将东西取出来?”
谁知老者却摇了摇头:“我虽知道这匣子的机窍原理,却也无能为力。”
钟离竟的声音依旧淡淡的,却也隐隐带了几分压迫感:“老先生是不能,还是不愿?”
老者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声音里坦坦荡荡,却也不卑不亢:“公子何等尊贵的身份,老夫不敢隐瞒。并非老夫不愿助公子取得这里面的东西,而是你我、乃至整个天下,恐怕再难有人能打开它了。”
钟离竟眉头微蹙,他看向盒子正中那个正圆形的小洞,那洞里有一处尖锐的凸起,不知是做何用:“先生所言,是指这盒子的钥匙已经遗失?”
“想必你已察觉那处机窍,只是这匣子没有钥匙,若想开启需得有裘家人的血才行。”
原来如此。
那洞并不是钥匙的插孔,而是藏了取血的刺。邹思防费尽心思要开匣子,无意中刺破了手指,这才中了机关染上剧毒。
然而自打江山易主,裘氏一脉便被赶尽杀绝,夙家人若想坐稳王位,便容不得有任何差池,近百年过去,若想觅得一滴裘家人的血,怕是比摘星捞月还要难。
“若是强行将外面的匣子毁了呢?”
“你可知裘氏当年为何要花心思打了这匣子?那便是若有不测的一天,就将玉玺锁入盒中,非裘家后人不能开启,强行毁掉匣子便是玉石俱焚。这是昔日径荫楼的手艺,你若不信,大可一试。”
径荫楼曾是赤州境内最大的玉楼,制作秘玺所用的玉料便是此楼所出。传闻径荫楼楼下已挖空十数丈土地,其中所藏的奇巧珍玩数不胜数,楼中更是多技艺高超的匠人,平日除了打磨玉器,便会钻研些机关机括,专为权贵定制。
径荫楼已经随着百年前那场动乱消失在历史长河中,而经由它手的东西市面上甚少流通,已是有市无价的宝贝。如今眼前这件,真的有传说中那般神奇?
老者说了这许多话,先前吊起来的精气神又有些不济了,眼皮沉重地垂着:“老夫所知,已尽说与公子。如何定夺,便是公子的事了。”
夜风骤起,檐铃清响。
塌上的人已然昏昏沉沉,不知是否进入那长夜旧梦之中,不愿醒来。
塌边的人缓缓起身,因为赶路的缘故他一身风尘,却不见丝毫疲惫憔悴,那双眼反而黑的发亮。
不对,事情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那一夜的涅泫皇城寝宫里,两任帝王究竟在为何时争执,以至于从来置于盒中的玉玺竟会跌落受损。而后裘家人又为何独将这一枚玉玺放入盒中,费劲心思地藏起来,即使已经国破家亡也要力保它,无法护住便要毁掉。
秘玺,秘要之玺。
裘氏究竟还有何秘密呢?
第35章 许束
天气转暖,阙城的天亮地比前些日子又早了些。
卯时刚过,城中街道已然亮亮堂堂,勤快的商贩已经扫洒完毕等待第一拨客人的光临了。
早起的小厮打着哈欠溜到后街,找了个背人的树根处,解开裤腰淅沥沥地尿起来。
正尿到一半,忽然就觉得头顶上方穿来些动静。他呆呆抬头去看,便见一团黑影从天而降,一声巨响落在他身旁两步远的位置。
一阵烟尘消散,露出个发髻散乱的憔悴人影,细看似乎是个男装女子,脸色甚是难看。
女子瞧都没瞧他一眼,脚步沉重地向外街走去,小厮张着嘴瞧着,尿湿了鞋子都没发现。
肖南回此时的心情与这五月艳阳天可谓是格格不入。
昨夜,她好说歹说、软硬兼施地哄走了杜鹃,在丞相府后门的那棵树上蹲了一宿,直到将那送菜送瓜的贩子都等来了,还是没有看到那张教她恨得牙痒痒的脸。
果然,什么丞相府上门客,都是骗人的。
她是被下降头了才会相信那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居然让人家不费一丝力气便骗走了东西。
一想到要回侯府见肖准,肖南回的心里就七上八下地翻腾着。她这回任性远行,不仅擅自将军营事务丢在一边,最后还两手空空而归,只要一想起来她就觉得一张老脸无处安放。
心中纠结,脚步迟迟不肯向青怀侯府挪动,就这么晃晃悠悠到了昱坤街。
昱坤街上最大的一处院子便是朔亲王的旧府,肖准长大的地方。
但随着当年那件事的发生,这里已经荒废了很多年了。在肖南回的记忆里,肖准经常独自来这里徘徊。肖准不喜欢她跟进去,所以每次她都只是站在那几丈高的大门外等他,对朔亲王府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大门上那两只生了铜绿的狮子头上。
虽然心中大抵知道那高高的院墙内除了荒草鼠蚁外,不会再有其他,但她还是会好奇。她觉得那墙里装的是肖准的过去,那段没有她的过去。
日子久了,她也时不时地会晃到这条街上来。就像今天这样。
肖南回叹口气,就近找了处开张的茶铺坐了下来,决定先填填肚子。
清晨的茶铺比想象中的要热闹,早起的人们大都是附近商贾,另还有些赶着出城的过路人,一个个都行色匆匆的样子。
肖南特意挑了个人堆里坐着,她有将近一个月没有回城,需要听听最近市井间的消息,商贾们光顾的茶铺是最好的选择。
这才方一坐下,身后几人的对话便钻进她的耳朵里。
“李当家的,我瞧你已整装待发,本不该讲这些话的,但咱们几人生意往来多年,我岂能眼睁睁看你涉险?”
那李当家似乎有些惊讶:“兄弟此话何意啊?西边的货我已跑了许多年,你若是忧心前些日子水患的事......”
“此事与水患无关啊。你凑近些......”
那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肖南回耳力不比常人,仍听得分明。
此时勤快的店家已将那笼热腾腾的包子端上桌子,她决定吃喝偷听两不误,猛灌一口凉茶,伸出筷子去夹那汤包。
“你听说了么?岭西康王月余前便被刺身亡了。”
肖南回手中筷子一抖,那只包子“啪”地一声掉回盘子里,摔得皮肉分离。
李当家的和桌上的其余几名食客显然也是震惊:“这可胡说不得!藩王一死,那碧疆与晚城之间岂非再无遮挡?”
身后那声音继续说道:“此等大事我怎敢胡说?我那小叔子就在城外北营校场当差,说是天成已经开始重编军队,□□成是错不了。我看这战事马上就要来了,西边的路很快就要走不得了。”
“难怪最近从岭西来的素丝都断了货,我还当是我多想了,没成想竟是出了大事......”
身后嘈杂仍在继续,肖南回却只觉得“嗡嗡”声一片,一字一句也分辨不出来了。
这厢店家拿了醋罐正要给方才那叫了包子的桌送去,一个转身的功夫却见桌旁早已没了人影,桌上只剩那笼动了一筷子的汤包,和一块被人从中掰开的半块银锭子。
店家拿起银子,左顾右盼地寻那刚刚还坐在原处的年轻公子:“客官?客官?还没找您银子......”
清冷的大街上一眼望得到尽头,却瞧不见那人的影子,真是令人咂舌的腿脚速度。
虽说此事早有预兆,但真到听闻的那一刻还是令人心脏狂跳。康王庸碌,却也是拥兵十万的一方封王,竟在自家地盘上被人活活刺死,这只能说明,如今碧疆的势力比她想象中还要膨胀。
肖南回一路杀回侯府,等不及陈偲开门,直接翻墙而入,直奔肖准的书房而去。
陈偲正捧着几件旧衣服和换洗被褥从房里出来,见到形容狼狈的肖南回也是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忙迎上前。
“姑娘可算回来了,怎的没知会一声,这样急匆匆地就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