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八条看雪
时间:2021-11-21 00:26:07

  肖南回话还未说完,便被肖准打断:“这次出征,你不必跟随,我会安排你进光要营留作驻守。”
  肖南回一愣,随即急急问道:“这是为何?义父可是怪罪南回此次擅作主张了?我发誓,绝对会遵守军令,不会让义父为难的。”
  “此事与你做了什么无关。”
  “那为何不许我一同出征?”
  肖准看着眼前女子诚惶诚恐的样子,终究还是说道:“说是平定藩王之乱,最后定是免不了要卷入碧疆一事。碧疆局势复杂,远非一两场战事便能解决的,我已身在其中,你又何苦跟来?”
  就是因为你在那里,所以我才要去那里。
  肖南回低下了头:“我......我在阙城待着也是闲着......”
  “胡说。若真是进了禁卫营,别的不说,倒也绝不至于让你闲着。”
  肖南回咬了咬嘴唇,那憋在心里的话终究还是拦不住:“今早我去了昱坤街那边。”
  肖准的脸色几乎瞬间变了变,他没有说话,透进帐子里的光线将他分割成阴阳两面,半张脸都隐没在阴影之中。
  “我没□□进去,只是看到墙里的花都谢了。“肖南回吸了口气,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觉得过去的事,义父可以同我说的。”
  肖南回的语气中透着期盼。
  她总是希望能够走近他,哪怕他站在深渊里,她也愿意去陪他。
  肖准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真诚的脸庞,心中有一瞬间的动摇。可那瞬间的脆弱终究还是瓦解不了长久以来包裹着他内心的茧。对一个人来说,快乐的记忆远没有痛苦令人印象深刻,最可怕的不是痛苦本身,而是它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只会变成碎片融入你的血液中,在之后每个相同的瞬间都能激发你逃避的本能。
  “你不该被牵扯进来。这对你不公平。”
  肖准的声音有种熟悉的疲惫感,肖南回几乎能看到那道无形的墙在他身边渐渐长高,最终将他包围淹没。
  肖准又一次将她推远了。
  这已经是数不清的第多少次了。她与肖准之间总有一道跨不过的线,平日里他们似乎是最亲密的人,但只要谈到过去的事,谈到她没进肖家前的事,那道看不见的线便会浮现出来,深深刻在那里,擦不掉也抹不去。
  从十四年前他们初识的那一天起,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定格在了那里。
  千里之外和咫尺毫厘是否真的有差别呢?
  在这一刻,肖南回觉得它们并无分别。
  无论距离是长是短,她都未曾真的到达过肖准的心里。
 
 
第37章 夜深沉
  望尘楼后院厢房外,一名小厮正拎着两坛子酒站在门外。
  下一秒,描金雕花的秀气门扉被人猛地拉开,一张有几分怨念的圆脸阴惨惨地露了出来。
  小厮见状,连忙把手里的酒递了过去。
  “姚掌柜,云叶鲜拿来了。”
  姚易将屋里的一摞空坛子踢出来,哑着嗓子问道:“这是第几坛了?”
  小厮掰掰手指:“嗯......第十坛、第十一坛了。”
  姚易狠狠闭了闭眼。
  这死女人,挨了二十军棍还这么能喝。
  他深吸一口气:“再叫你拿酒,你便兑好水再拿来。一坛兑十坛。”
  说罢,不看那小厮呆傻的脸,接过酒坛子回到屋里,“哐当”一声砸在桌上。
  桌子那头的“酒鬼”毫不在意这动作中不满的意味,两只眼珠子只盯着酒坛,熟练拍开泥封便满上两大碗,一碗塞给姚易,一碗自己端起。
  “来来来,别让我一人喝。”
  姚易嫌弃地接过酒碗,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在这房间里摆两个碗,他要是摆俩袖珍小盅,眼前这女人或许还能少糟蹋些酒水。
  肖南回生的一副不大能喝的清秀模样,实则是个海碗都灌不醉的酒坛子。姚易自然不能陪她疯,碰完杯后脸不红心不跳地将酒飞快倒在一旁的花盆里,心里一个劲地肉疼这十两银子一坛的云叶鲜。
  “姚易,你可知道他为何给我起名南回?”
  姚易冷哼一声。
  他当然知道,她每次喝酒都同他讲上一遍,他如今都能倒背如流。
  然而他是否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肖南回一定还会再讲上一遍。
  “他给我起名南回,是因为当年他在宿岩打了败仗,发过誓一定会向南回到那里,收复失落的土地。我是他在那里捡的,我的名字就是他毕生夙愿啊。可是这回出兵碧疆,他却不准我去!他宁可要我去光要营守都城也不肯让我跟他同去!我、我在阙城待着万一再碰上许束怎么办......”
  肖南回并没有醉,她只是心乱如麻、语无伦次罢了。
  姚易掏掏耳朵,显然已经习惯眼前的情景了,心中毫无波澜,关注点也并不在肖准。
  “光要营好啊,都说烜远王做事挑剔,营下将士大都贵族出身,与肃北营那帮土鳖相比定是强上百倍,你借此机会升个曲长,每月份例又能多拿几钱......”
  “许束这龟孙子,到时候指不定如何编排我,我宁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好过死在他那阴险小人的唾沫星子里。我究竟哪里做的不够好,我多希望他同我讲明白......”
  姚易闭了闭眼,觉得自己简直鸡同鸭讲,眼前这人自顾自地沉浸在被肖准拒绝的悲伤之中,不可自拔。
  他抬手将那人手里的碗抢过来丢到了一旁。
  “肖南回。”
  女子这才勉强抬起眼看过来。
  “肖南回,你有没有想过......”
  “想过什么?”
  姚易顿了顿,觉得还是有必要借着酒席将那早就堆在肚子里的话说出来:“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肖准他,仅仅是把你当做那些死去亲人的替代品。”
  这话一落地,整个房间便安静下来。
  云叶鲜特有的回甘此刻在嘴中慢慢变成苦味,肖南回觉得胸口像是有人打了一拳一般闷闷的,偏偏她无法责怪姚易那张嘴。
  她知道这种话,也就对方会同自己讲了。
  被击垮一般的沉重只在肖南回的眉眼停留了片刻,随即便被她换上一脸笑嘻嘻。
  “那又怎么样?那只说明,我在他心中地位还是挺高的。”
  姚易狠狠翻了一个白眼,只觉得自己方才酝酿了那么久的苦口真言全都白费了,在这件事上,对方装傻充愣的本事是一年比一年大。
  罢了,他叫不醒她,日后早晚有人会一棒子敲醒她。
  “哼,我丑话说在前,有一日你撞得头破血流,也莫要找我哭诉,更别想糟蹋我的酒。”
  肖南回轻嗤一声:“原来还是心疼银子,罢了罢了,下次不来找你了。”
  姚易的声音凉凉的:“你知道你刚刚已经喝掉了你三个月的奉例么?”
  她眨眨眼打了个酒嗝,乖巧地将眼前摞地高高的空酒坛子挪到一旁,努力和那堆贪杯的罪证划清界限。
  就在这时,窗户上“啪嗒”一声清响,似是有什么小虫撞击到了窗棂。
  姚易起身走去将窗户支起,一个娇小身影滋溜一下便钻了进来。
  姚易对那身影语气甚是嫌弃:“怎的才来?慢死了。”
  伯劳回过头,两眼下一片乌青,本就浓眉大眼的五官看起来像是画了戏妆一般,将姚易也吓了一跳。
  “怎么这副鬼样子?”
  伯劳怨念地看一眼坐在地上、一身酒气的肖南回:“昨天夜里教杜鹃逮到念叨了一个通宵,眼都没合一下。今天白天等着她回来救场,谁知她竟然直接去了营里,我一直被困在杜鹃那,方才得了空隙跑出来。”
  姚易想到杜鹃那张嘴,恶寒地打了个哆嗦:“罢了,总算是来了。再不来她便要将我活活喝成穷鬼。我叫你拿的东西带来了么?”
  伯劳眼神闪烁了一下,飞快从背上取下一只竹筒递了过去,另一只手近乎蛮横地将肖南回从地上拉了起来。
  肖南回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这才亥时刚过,我又不会喝醉,你便让我在这喝点白水也是好的......“
  伯劳背着姚易疯狂向她挤眼睛示意,对方却一脸茫然地嘀咕道:”你这眼睛是怎的了?挤来挤去好生灵活的样子......“
  伯劳气到差点背过去,身后姚易已经将那竹筒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她再也管不了那么多,提了肖南回的领子,便将人从来时的窗户拖了出去。
  姚易回过神,有些奇怪地看一眼那半开的窗子:“什么毛病,不走正门。”
  嘴上说着,手下已将竹筒里的东西展开来,正是那张肖南回借走的穆尔赫邹家老宅图纸。
  图纸展开到尽头,赫然一块触目惊心的水渍,像是要戳瞎看图人的眼。
  “肖南回!”
  姚易的怒吼飘出望尘楼好远,惊得四周树上栖着的鸟儿呼啦啦地飞走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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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已深,寺门清冷。
  白日里喧嚣的香客们早已下山去,禅房中的僧人们做完晚课已熄灯休息,整个永业寺仿佛空寺一般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野猫急匆匆地跑过,带起草丛间一股浓郁的栀子花香。
  一月前茶梅盛开,如今却是栀子花正好。
  黑暗中,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自大殿前走过,并未提灯点蜡,脚下却是轻巧。
  大殿上万千烛火长年不灭,一千只酥油灯被摆成塔状,将殿内的佛像映照的有几分神秘。
  殿内正中有一名披着白色袈裟的僧人正在打理新采下的栀子花,那僧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却是张看起来异常年轻的脸,或者说,那人面上有种让人分辨不出年纪的纯真感,尤其是那双眼,分外清澈,似乎只要看人一眼,便能洞悉一切。
  烛火照亮了来客的眉眼,同那殿上的佛像恍惚间神态一致。
  “一空法师。”钟离竟略一行礼。
  一空回礼,语气有些讶异:“公子月前不是刚来过?按例还未到时间。”
  钟离竟淡淡答道:“自是有事,这次便提前了些。”
  两人似是有约在先,但一空却并不急着撩开经幡请人入殿:“哦,那要劳烦公子等等了。殿中事务繁多,昨日又跑了两名僧人,如今各种活计都要落在我这个住持身上,实在是抽不开身。”
  说罢,不知从哪掏出块破布,自顾自地擦拭着佛台,那破布左抹一下右抹一下,他便也跟着左唉一声右叹口气。
  丁未翔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半晌只能无言地抬头望望大殿顶上,装作看不见。
  钟离竟深谙这庙里和尚的心思,淡淡问道:“近来寺中可好啊?”
  一空果然眉头轻蹙,表情颇有几分惨淡:“你也知道,永邺穷山恶水的,地方又偏僻,比不得大寺庙,来上香的香客大都是穷苦人家,每年的香火钱怕是连大成寺的零头都没有。近来畿辅一带不甚安稳,说是常有人遇袭,这来寺里的人就更少了,还能留在寺中的僧人大都是清苦惯了的没有抱怨,可这东西二殿的屋顶却都漏了好久,旧瓦片补不上,新瓦片买不起......”
  “一千两。”钟离竟简短地终结了一空的长篇大论。
  一空顿了顿,复又说道:“还有那后殿的几尊金身未贴......”
  “黄金。”钟离竟补充道。
  一空立刻将手中破布一扔,躬身撩开厚重的经幡:“公子,里面请。”
  一旁的丁未翔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头一回觉得自己从未看清过这和尚。
  经幡后的诵经台别有洞天,却是一空自己修行打坐的地方。
  丁未翔瞥了一眼,发现里面只有一张床榻,当下脸色便有些难看。
  “主子,我叫人再添张床榻罢,现下这是不是有些不大方便......”
  一空耳朵微动,似是听见了,笑眯眯地看向丁未翔,语气甚是诚恳:“丁侍卫此言差矣,佛法交流,自然要面对面、心对心,远了便疏离了。”
  丁未翔看一眼钟离竟,后者说道:“无妨,之前都是如此。”
  “属下还是在殿外候着,主子随时唤我就好。”丁未翔说罢,目光冷飕飕地扫过一空,躬身退了出去。
  经幡放下,将大殿后面隔出一个单独的空间,这里空旷寂静,大殿屋顶高悬,虽然光线晦涩但却并不让人感到压抑,屋顶正中有个四四方方的小天井,正好能看到一轮新月挂在夜空中。
  一空与钟离竟对坐在榻上,两人之间就隔着一张小桌,桌上正焙着茶,时候刚刚好,一空便将壶提起,为两人各斟上一杯。
  “公子莫急,先容我喝口茶,一会开始了便喝不得了。”
  钟离竟从善如流,接过茶杯:“无妨。”
  一空眼睛瞥过钟离竟的手腕,已经发现了问题。
  “公子手上的佛珠怎的少了一颗?”
  钟离竟举起茶杯,广袖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若是没少,我提前来找你做什么。”
  一空眼明心静,知道事出有因,当下也不追问,又给那空了的茶杯续上热茶。
  “公子莫怪,我还以为是公子潜修心法又精进了些,为了考验自己特意摘了一颗。”
  钟离竟将茶杯放下,嘴角微微勾起:“你一个修行之人,说话怎么如此夹枪带棒。”
  一空双手合十,眼中是一片清澈无害:“看来是我赤州话还未学利落,叫公子误会了。”
  这便是豺狼对上狐狸,论起说话怼人的功夫,那向来是不分伯仲。
  两人对视片刻,都默契移开目光,像是刚刚并未发生任何事。
  “时辰不早了,开始吧。”
  一空不再多言,从匣子中拿出一捆红布包着的残破的经卷,将一旁的酥油灯取了来放在小案上,然后将经卷摊开。
  贝叶上是小如蝇头的古老文字,是佛法本来的语言,而裹挟在这长长经卷中的还有一物,那是一根黑色金属质地的降魔杵,上面雕着许多恶鬼阎罗,看起来有些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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