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压根还没完全消气,可眼下也不是消气的时候,她现在这副鬼样子,有没有下一口气都难说。
伍小六肥厚的身体转了个圈,向着西边路的方向一步步艰难走去。
肖南回的脑袋正对着身后那面崖壁,她在颠簸中勉强抬头看去,却意外看到那片不详的乌色左右分开,隐约露出一点亮色。
那是个未穿护甲、衣随风动的人。
他就站在风中,身形瘦削却挺拔,高高立在那石壁之上,同那三目关巨大的神像一般,俯瞰着脚下挣扎在黄沙中的生灵。
虽然那人的面目一团模糊,但那份气韵便是千里之外也未削弱分毫。
熟悉的冷漠与高傲,一如那日他坐在凭霄塔之上,旁观祭坛上的杀戮一样。
如果这天地间真的有神明的存在,一定便是如此这般地俯瞰众生的罢。
他......究竟是谁?
肖南回哆嗦着嘴唇看了一会,突然觉得那颠簸已经停下来好久,猛地一巴掌拍在伍小六后脑勺上。
“看什么看,走了。”
伍小六忿忿回头看了背上的女人一眼,难掩不满,刚才她明明也看得入神嘛。
伍小六艰难迈动脚步,肖南回趴在他背上昏昏沉沉地想着事情。
哼,不管这姓钟离的究竟是谁,他胆子倒是真肥,不仅敢偷丞相府的牌子,这回竟然都偷到黑羽军头上去了!这还了得!
他怕不止是个门客而已吧,一定是哪家的败家公子,黑羽军这么大的事,等她回了赤州一定能有所耳闻,到时候要不要拉他一把呢?
毕竟算上霍州的事,这阴魂不散的家伙已经救了她两回了呢。
肖南回的思绪又沉浮了一阵便彻底沉入深海之中,她放心地将命交到了伍小六手中,就像之前从未发生过那些不愉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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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弦古琴狭长劲瘦,色沉如赭,其间断纹细如牛毛,恰如春风细雨。
这样一把千金难求的琴,如今就这样被人置在那粗粝的砂石地上,也不见那抚琴人的踪影。
目送着那叠在一起的两个身影慢慢走远,男人挺直的背影仍是一动未动。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后,单膝下跪,刀鞘触地,行了个刀客最恭敬的礼节。
崖边的男人微微侧了侧脸,露出半张淡漠的弧度。
“可有追到那燕紫下落?”
“未能,请主子恕罪。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属下轻敌了。”
男子没说话,目光依旧落在远处。
丁未翔没敢起身,眼底弥漫着散不去的担忧。他们本不该来这里的。
“主子,此处虽已肃清孙氏余孽,但三目关一带仍有凶险,白氏若闻风声,必定前来探查,此地不宜久留。”
不远处那背影依旧未动,像是没听见方才的言语一般。
“主子?”
男子终于收回目光,语气轻的听不出任何色彩。
“罢了,日后总还会再见的。”
那人转身离开断崖边上,丁未翔终于得以看清方才那人视线方向内,却只见得一点灰色背影,转瞬也已消失在尘土之间。
“主子说的是......?”
恢复冷淡的侧颜如风般从他眼前掠过,没有半点要回他的意思。
丁未翔默了默,转身跟了上去。
第59章 他乡遇故人
许是太久没回岭西看看,这次一回来,便教肖南回想起许多沉睡在记忆中的往事。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的前半生都挣扎在一片沙土和混沌之中,依稀都是些小时候的片段。
梦到后来,她视线终于清晰了些,可恍惚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看那院落摆设,分明是在阙城侯府时自己的院子。她很饿,嘴里也是干得发苦,拿起桌上茶壶却倒出一杯沙,于是便走出那院子。
陈叔、杜鹃、伯劳、肖准,一个也不在。偌大的院子无人应她。她穿过一个又一个月门,突然就看到前面的院子中,孤零零地立着一个米缸。她走过去一看,却发现里面一粒米也没有。
这时,一队人呼啦啦地从各处涌了出来将她围住,她定睛一看,领头的赫然是那孙太守。
孙太守气定丹田、声如洪钟:“好你个偷米小贼,竟偷到我家来了。给我打死她!”
肖南回急着想解释,自己并没有偷他的米,临到张口却发现说不出话。周围的那些人举着棒子围上来,她想反抗,伸出双拳才发现,那是一双孩子的手。
一双沾满污秽泥巴,枯黄干瘦的小手。
四周的人影显得分外高大,一支大棒就要当头落下,突然,一道月白晃过。
她愣怔抬头,便见一人光辉四溢、衣白无瑕,眉眼含笑好像那九重天上的仙子一般。
仙子冲她笑了笑,一挥衣袖,周围那些人便都不见了。
肖南回想开口询问,他们是不是在哪见过。然而开口却依旧无声,只能上下张着嘴。
眼看那仙子便要转身离开,她一着急,便伸手抓住了对方的衣服。
那仙子缓缓转过身来突然开了口,却是个男人的声音。
“肖南回,别摸了,把手拿开。”
肖南回吓了一跳,突然就能出声了。
她听到自己微弱地哼了哼,然后就醒了过来。
入眼是一处高挑、细胡杨木的简易屋顶,稀疏的茅草没能遮住阳光,正好有那么几束就投在她腿上。这一瞧便分了神,方才的梦境飞速消退,她一点也抓不住,只留下一点奇怪的感觉。
她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踝,两团包的好似粽子一般的白色跟着晃了晃,上面还立着两个蝴蝶结。
这是哪个赤脚大夫的手艺?真是他娘的糟糕......
正想着,门口的方向传来些动静,她下意识手便摸向后背,却什么也没摸到,只得赶紧躺回原处。
眼睛将将合上,来人的脚便踏进屋里来,似乎并不止一人,还伴随着一点杂音,好像木桶滚在地上的声音。
一道熟悉到有些欠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做好了?”
“是,今早才做好,这不刚送来。人醒了吗?”
没人回答,肖南回只听那脚步声向床的方向靠了过来,努力控制住抖动的眼皮,呼吸也放缓了些。
来人似乎在床边停了下来,一阵窸窸窣窣之后,肖南回感觉有人将她的手从被子下拿了出来。她正有些奇怪,突然便觉得手指上一阵剧痛。
她“啊”地一声大叫,控制不住地在床上坐了起来。
入眼便是伍小六那张愚蠢中透着精明的胖脸,此刻那双小眼睛中还闪烁着一点欣喜的光,活像一只见了萝卜的土拨鼠。
“你醒了!”
肖南回抬起手指一看,大拇指上赫然立着一根缝衣服用的粗针,她气不打一处来。
“你扎我做什么?!看我死没死透吗?”
“这是人家大夫吩咐的,说每天扎一下,就能知道人醒没醒了。”
她赶紧将十个手指头都伸出来一瞧,果然已有三四个针眼,她把针拔下来扔到一旁:“你哪找的大夫?他之前医的病人可还活着?”
“活着呢活着呢,大家都在外面等着呢。”说罢,伍小六也不看肖南回脸色,一声高呼道:“老天开眼!天神显灵!潘寨主醒了!”
还没等肖南回有所反应,这间屋子的门“砰”地一声便被人从外面给踢开了,屋外竟站着一大群男女老少。
三四个胡子拉碴的南羌大汉神色复杂,率先齐刷刷地单膝跪下,口中用南羌话高呼。
“天神显灵!”
人群跟着呼啦一声跪倒一片,各种音色、各式方言的声音交杂着吵上了天。
肖南回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她推一把伍小六,压低嗓门:“喂,你把话说清楚。谁是寨主?”
伍小六头也不抬:“你。”
她发了会呆:“这是哪里?”
伍小六半抬起胖脸,一阵挤眉弄眼:“潘寨主你怎么糊涂了?这里是你的寨子啊。”
啊,对了。她险些忘了,她本来是要来这潘媚儿的寨子的。
肖南回嗓子有点发紧,这回开口便换了岭东的官话:“你骗他们说我是潘媚儿?”
伍小六站起身来,肥胖的身躯挡住了门外那些个探寻的目光。
“哪能呢?我说你是潘姚儿,潘媚儿的亲妹妹。”顿了顿,对方好死不死地又添一句,“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肖南回被噎地差点躺回床上,伍小六也不管她,利落起身走到一旁,将一个装了木轮的木椅子推了过来。
“寨子里的人都等你发话呢。”
空气中一时安静,但她觉得那并不代表真正的平静。
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再挪到那张木头椅子上,伍小六便推着她走到了屋子外。
入眼是赤色的泥土和鲜嫩黄绿的矮小灌木。
这是碧疆特有的地貌,这片肖准毕生想要踏足的土地,就在她的脚下蔓延。
她有些激动,复而想到来到这里每一步的艰辛,再加上脚上那隐隐作痛的伤口,眼中竟然浮现出些许泪花。
突然,她目光扫过那乌突突的人群,一个亮眼的白色好似一粒粘在视野中的白饭一样,闯进她的视线。
肖南回那本来快要坠地的眼泪,在那一瞬间就那么卡在了眼眶里。
“郝白?!”
那“白饭粒”显然是听到了,猥琐地往人群中又缩了缩,却显得更明显了。
她一激动,险些从那轮椅上站起来,教一旁的伍小六一掌给按了回去。
下方站在前排的几个人却听得清楚,其中一名大胡子率先开口道:“寨主可是认得那东边来的郎中?”
“潘寨主刚醒,脑子还不太清楚......”
肖南回一把将伍小六的胖脸推到一边:“我当然认识他,他欠了我一匹马没还,这笔债我可记得清楚着呢。”
大胡子闻言和周围几个大汉站起身来:“原来是这样,寨主放心,把他交给我们,不出半日,定将他爷爷的夜壶都拿来给你。”
几人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肖南回并不觉得好笑,郝白当然也不觉得好笑。可那几个大汉眼瞧着便向他走去,他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轮椅上的女人。
肖南回垂下头来,看着自己脚上的两个蝴蝶结,叹口气道:“算了,他好歹也算救了我一命。”
不远处的郝白似乎听见了,满怀希望地抬起头来,身板子都挺直了不少。
下一秒,那女人慢慢悠悠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便扒光了送到我房间里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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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南回也没想到,这寨子里的人做起扒人衣服的事竟这样干脆利落。郝白被光溜溜地丢进她房间的时候,也不过距离她发话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欸,想来这上一任寨主没少指使他们做这样的事。
“姓姚的!你我好歹也算相识一场,我好心为你治腿,你竟羞辱于我!岂非君子所为?!在下一介医者,还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你若真要对我行那苟且之事,我、我、我......我不如死了算了!”
床上那人从方才被丢进来时便一直喋喋不休,好在他说的是岭东官话,那些个南羌人也听不大懂。
肖南回掏掏耳朵,又抠出一点沙子。
她也不想这样,但坐拥数个男人是这碧疆寨子里的常态。她若想充做潘媚儿的妹妹,便最好不要太过异样。挑个认识的下手总比不认识的强。
郝白被双手双脚缚于后背,摆着个甚是屈辱的姿势,如今怒急攻心地说这许多话,有点喘不上气来,瞧着甚是可怜。
又过了一会,门外那几人的脚步声终于走远,肖南回示意一旁的伍小六将郝白身上的绳子解开,又丢了一套靛蓝粗布的衣服给他,全程没往床的方向看一眼。
对方一副大姑娘被毁清白的模样,日后若是真的找上侯府被杜鹃瞧见,她可能就真的要嫁给一个江湖郎中了。
“你那身白衣服太显眼了,这里没有那么好的漂染技术,一瞧便知你是外面来的。”
郝白已经飞快将那衣服套在身上,心有余悸地缩在床榻的一个角落。
肖南回听得声音转过身来,有些好笑地看着对方,心下也是奇怪:“你不好好在晚城待着,怎么跑这来了?”
“还不是因为......”郝白话说到一半,突然便似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般。
他脑海中出现那人的脸和他叮嘱过的话。
月前他本是准备去天成的,秘玺的事在家族中掀起不小的波澜,族中长老要他亲自前去确认几件事。然而还没等他踏出晚城半步,他要找的人便自己找上门来。
自从知道了那人的身份,他已完全不能再继续装傻,族中上下亦有几分战战兢兢,当那人只是提出要他做随行医官时,他几乎是松了一口气,没多想便答应了。
呵呵,和那人相处了那几日的时间,他早就该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他们一路向西,越走越离谱,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彤城和宿岩的边界处。
最近发生的事他便是再蠢钝也知一二,只是他没想到那人竟然要亲自去探查。每晚在惊疑不定中合上双眼的时候,他会想起民间的一些流言蜚语。
女肖父,子肖母。
生母是个疯子,那人的性子或许也随了一些。
要说这天下之大,有几个疯子不足为奇。但是谁不好,偏偏是那个人。
他私下觉得有些痛心疾首,但没想到更痛心的还在后头。
他本来随其余人驻扎在三目关以外三十里的地方,那日突然便被叫了去,那人要他独自一人往碧疆深处的寨子走一趟。
“你说的那人可有性命之忧?”他记得自己如是问道。
“暂时未有。”
“瞿氏不才,只医将死之人。”
哼,他也是很骄傲的人好吗?怎能像个江湖郎中一般被呼来唤去?何况碧疆好危险啊。
“她虽无性命之忧,却是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