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档口,伯劳也拎了包袱追上来,一看这架势便知道肖南回吃了闷亏,冷笑着看向那掌柜:“老哥这腰上布袋瞧着厚实,不知里面藏了多少宝贝,要是让心怀歹意的人盯上了,这里天高皇帝远的,可如何是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伯劳说出这话的同时,那一直没什么表情的长衫公子似乎微扬了扬眉。
掌柜的感受到了威胁,明显有了退意:“我只是个生意人,几位大爷莫要为难小的了。”
伯劳深谙见缝插针、讨价还价之道,趁机说道:“你这天字号房不是带个隔间么?我们与这二位公子各分半间如何?”
掌柜的下意识反驳:“这如何使得?虽说是隔间但也......”
“无妨。”
先前一直沉默的长衫男子突然开口,肖南回一愣。
那声音瞬间让她回到在永业寺大殿的那天。
同样的两个字,音调、音色、就连那份淡泊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萍水相逢,何必为难。”
长衫男子说罢,再看一眼她的方向,径自开了门锁进了屋内,似有些疲惫地对还站在门口的青衣男子招了招手:“未翔,我有些乏了。”
她的眼珠子就粘在那只一闪而过的手上,那只修长的手上戴着一串沉甸甸的佛珠,看起来分外眼熟。
那厢青衣男子听罢不再多言,紧跟着进了里屋,二人将里屋隔断关好,又放下厚重帷幔,便再无声息。
肖南回的思绪还停在刚刚看见的东西上,有些愣怔,伯劳已经向掌柜伸出手掌:“好好一间天字号房,我们却只分得半间,劳烦老哥退还一半银子。”
掌柜纠结地小眼同山根挤在一起,不情不愿地掏出两个银元:“我没有碎银好找......”
他话还未说完,伯劳的魔爪已经伸向他的腰袋,搜出一个银元两个指头一用力,银元便从中裂成两半。
伯劳将一半扔回给掌柜,另一半连同之前那二十两银子一起塞回包袱,拉着肖南回的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屋内,“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门一关好,她便压低声音急急说道:“伯劳,我见过那两人。”
伯劳“哦”一声,踢掉脚上两只浸透雨水的湿靴子,低头自顾自地活动着冻僵的脚趾。
“我去永业寺那天在大殿门口见过其中一人。那人配的刀比寻常的长五六寸,我一早就注意到了。
另一人我虽没见过他长相,但却记得他的声音。还有他手上的佛珠,还有......”她哽了下才犹豫着继续说道,“他身上有股味道,我之前在大殿上就闻到过。”
“味道?”伯劳总算看了过来,“什么味道?”
“形容不上来,像是寺庙里陈年香灰混了什么草啊之类的味道,有点苦。闻起来让人觉得骨头发冷,脑门发凉。”
“你形容的这是樟脑的味道吧?”伯劳说罢使劲吸了吸鼻子,似乎并未闻到那股淡淡的气味,只分辨了一番确认无毒无害,便也不甚在意,冲肖南回使了个眼色,示意隔墙有耳,嘴上打着哈欠说道,“好了好了,折腾这一天,天大的事明天再说。”
肖南回却迈不过心里这道坎,此次秘玺的消息暗中流出,势必会有各路人马闻风而动,她出身侯府实是在明,比不得那些从不亲自出马、假借他人之手的暗中势力。
而暗中势力又有多重,其一自然是天成皇帝自己的心腹人马,毕竟不管秘玺是真是假,若是落入他人手中,定是要做一番文章的。
其二便是如今盘踞的碧疆白氏,白氏一直处心积虑想要翻身做主,若是能有秘玺助力便是顺应天意,说服如今仍是中立态度的几方霸主,说不定便能使这江山易主。
至于其三,便是如今散落各地、还未归顺天成的地方势力,首当其冲便是离北地沼泽最近的北都霍州,霍州据守着与裘氏有姻亲关系的沈氏,霍州土地贫瘠农业落后,但盛产铁矿兵力强悍,夙氏建立天成王朝后,霍州并未称臣,但仍与天成有着频繁的贸易往来,相安无事已近百年,然其中形势之微妙或许一夜间便可颠倒倾覆,秘玺之事就是变数。
最后的最后,虽然涅泫王朝已亡了百年,但她总觉得裘氏或许还未死透,此时正在某个黑暗的角落窥视着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在永业寺遇到的人会是偶然吗?她的身份暴露了吗?今夜这间小小的客栈里究竟有几人怀着心思、又会是几时露出真面目呢?
肖南回冥思苦想,忧思甚虑。
一墙之隔的另一边,长衫公子斜倚在床上,狭长的眼此时不再收敛光芒,流露出一种和淡然完全不同的锐利,左手摩挲着腕上的佛珠,不知在想什么。
丁未翔正在检查门窗,几乎是每一个缝隙都查看了一番。
“未翔。”
丁未翔收敛神思,俯首应声:“主子早些休息,我来守夜。”
塌上那人却摇摇头:“今晚不必守夜了,这些天你都未曾睡过好觉,今夜好好补眠,接下来几天有事要忙了。”
丁未翔有些不解,仍坚持道:“属下......”
“好了,要你睡你就睡。”他停了停,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弧度,“今晚有人替我们守着。”
窗外夜雨连绵,似乎因为气温降低还夹杂了些细小冰粒,击打在瓦片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肖南回彻夜未眠,稍有风吹草动便警惕睁眼。时而贴墙窃听,时而扒窗偷窥,一夜下来眼下乌青一片。伯劳倒是睡得颇死,一觉到天亮。
连绵半月的雨终于停了,外面却弥漫起大雾。清晨时分,折腾了一夜的肖南回疲惫不堪,终于支撑不住打了个盹,突然,一声轻微的撞击声在窗框上响起,她瞬间清醒,爬起来才发现隔壁间人走灯灭早已空空如也,于是快速到窗边查看。
窗框上只有一处细小磕痕,像是小石子一类的东西砸到留下的。从窗户望出去,因为雾气的原因视野范围只有六七丈远,目之所及倒是没有可疑人影,也再无声响。
伯劳也爬了起来,仔细看了看,得出一个结论:“这人扔石子的技术比你可差远了。”
她却有不一样的看法:“不善扔石子不一定不是高手,要知道今天这样的天气要想看清目标也不是容易事。”
伯劳眨眨眼:“他丢颗石子便跑掉,是何意?”
她摇摇头,伸手置于窗外,确认雨已经停歇。
“收拾东西,去渡口。”
第9章 同船渡
大沨渡恰如其名,一年四季风声水声大作,其声嘈嘈其势汹汹,汛期时人站在渡口,彼此说话需得提气大喊才能听清。
昏河行至大沨渡渡口时是中上游的位置,水流速快,本不是渡口的最佳选址,但昏河自此便入关天峡。关天峡峡长百里两岸陡峭,再无更好的渡江之处,时间长了,勇猛的霍州人早已习惯了穿梭浪间的惊险刺激,偶有外乡人为此嗟叹,少不了还要打趣嘲笑一番。
所以肖南回料得没错,像如今这般半月未出过船,又逢雨歇,虽然河水依然湍急,但定有大胆船夫准备开船。
有人敢开,便有人敢坐。
她和伯劳赶到渡口的时候,一艘大渡船刚刚离岸消失在雾气中,码头旁就还剩一艘小船,看起来也快要客满,船夫似乎也不打算坐满再发船,行色匆匆的样子。
两人见状,连忙牵着马走上前去。
“船家,怎么如此匆忙?我瞧这天色到了晌午还能好些,现下雾太大了,会不会有危险?”
那船夫手上不停,嘴上应道:“公子有所不知啊,昨天夜里有人在渡口劫财来着,听说都出人命了。官府的人还没来呢,若是来了,这船便走不了了,都得挨个盘问呢。所以您要是想走,可得紧着点,耽搁了这一会怕是今日就走不了了。”
劫财?
不知怎的,肖南回眼前一闪而过的便是昨晚客栈里好酒好菜的那一家六口,还有那系着额带的凶悍男人。
那厢伯劳已经将银子付给了船家,那船家是个好说话的,左右衡量了一番船的承载力便应了,好在二人行李不多,加上两匹马坐上那船竟然刚刚好。
整个船舱拥挤不堪,她上了船才发现,她担心的那商户一家正好端端地坐在船上呢,身边还堆了不少大小行李,当下放下心来,正要和伯劳说说到了霍州的打算,就瞧见船头坐着两个人,不是昨天“横刀夺房”的钟公子二人组是谁?当下喜气去了一半。
她背过身,尽量不去瞧那二人。那厢船夫解了码头木桩上的缆绳,便要开船,冷不丁那岸上方向却传来一声疾呼。
“等下!”
肖南回皱眉回头望去,只见薄雾中冲出一个白花花的影子,离近了才看清却是昨天隔壁桌那白衣公子。
他似是刚从床上爬起来,衣裳还是昨日那件,头上草草插着支簪子,还漏了一缕头发在后脑勺飘着,手里抱着个疑似夜壶的东西,喘两口气便埋头在其中呕上两声。
“船家等下!在下、在下也要上船。”
船夫倒是个实在人,没有为了多赚几个银子而昧着良心,诚恳劝道:“这位小哥,俺这船已经满了,再上人怕是要沉的。”
“不行不行,”白衣公子扔了手中罐子,快步上前一把拽住缆绳,抬脚就要往船上挤,“我为了赶这趟船连美人都得罪了,无论如何我也得上。”
离他最近的是那中年商户,当下便面露不悦:“船上又不止你一人,若是因你而沉船,难不成要全船人给你陪葬?”
他老婆在旁抱着四个女儿磕头虫般齐齐点头,船上其余人也觉得有理,那白衣公子却没恼,反将视线落在那大大小小的行李上:“这是渡船又不是货船,你这大包小包岂不是占了别人的地方?”
那商户被说中要害,脸有些挂不住:“我这都是些茶叶什么的,又不占分量。”说罢瞥一眼站在船尾甲板上的吉祥和花虬,潜意思不言而喻。
肖南回怕吉祥它们被赶下船去,正要开口,那白衣公子却从身上摸出个布包抖落开来,只见里面是一排闪亮亮的针:“我是郎中,要赶去霍州给人治病的,那人都病入膏肓了,就等我金针相救呢。这样吧兄台,我花银子买你两担茶可好?你便将身边的位子腾些给我。”
商户依然不太情愿,船上的人却开始站在“郎中”这边:“他是大夫,茶早晚要卖不是?这天气这么潮估计你也放不住,不如顺便做个好事,说不定是救人命的福德呢。”
最终,白衣公子顺利上了船,留了那商户两担茶饼在码头上。
最后一艘渡船离了岸,大雾中的大沨渡除了风声水声再无其他声音。
碎石滩上,点点血迹还未被江潮冲洗殆尽,河水拍打着河岸,将一条带血的额带冲上了河滩。
****** ****** ******
小船摇摇晃晃向河心驶去,手腕粗细的渡绳连在船头和船尾,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延伸进散不开的雾气中。
周围只闻嘈杂的水声,间歇还有些碎冰撞击船身的声音,众人只觉得自己仿佛落入溪流中的一只蚂蚁,便在这一叶之舟上辗转沉浮。
虽说雨已停歇,但昏河之上温度比岸上要低许多,渡船四壁摇摇晃晃、四处透风,丁未翔将一件厚实的裘衣披在钟离竟身上,自己抱着刀坐在风口,替他挡些寒风。
肖南回有些羡慕地看一眼,又回头看了看窝在自己身后、缩成个团子的伯劳,掏出一块饼子狠狠啃了一口,还没嚼几下便被伯劳抢走,显然是昨晚挑食没吃好。
“既然是奴仆,当守礼仪尊卑。公子这小僮也太不守规矩,居然敢抢主子吃食。”
她抬头,却见那白衣公子不知何时挪到她跟前,手上举着个不知从哪掏出来的扇子,极尽风雅地摇着,肖南回觉得自己都能看见他露出手腕上迅速立起的汗毛。
伯劳此生最痛恨两件事,一是拿身份说事打压她,二是有人说她小只。
这话无疑得罪了她两遍,当下两只眼刀子般就剐了过去。
肖南回连忙微微侧身,挡住那两道凶光,脸上露出一个和气的笑:“公子说的是,只是我这小厮自小与我一同长大,关系远超寻常主仆,此次又是出门在外,不好讲究许多。你说是吧?”
白衣公子欣然点头:“也是,如今似公子这般宽厚之人也是不多了,当是该结交一番。在下郝白。敢问公子姓名?”
好白?
她这才好好打量这人,他身上还有宿醉的酒气,衣衫都系的不整齐,居然还能腾出时间在脸上涂了那么厚的香粉,倒也是个人才。
“姚易。”
她面不改色地报了姚易的名字,头一回觉得自己那些蕈子没白给。
“原来是姚兄,幸会幸会。”那白衣傻子一脸开心,竟又开始自报家门,“在下纪州晚城人氏,祖上三代行医,偶尔也做些丹药生意。不知姚兄家中是做什么的?”
她嘴角勾了勾:“经营勾栏瓦舍的。”
郝白愣了愣,脸上竟可疑地红了起来,就连那□□也遮不住:“姚兄说的是......”
“妓院。”她有些好笑地看一眼对方那酸腐的模样,“怎么,郝公子昨夜美人相伴好不风流的样子,竟连妓院都没去过?”
郝白哽了哽,一时没说话,竟像是真的没去过。
一旁的伯劳见状,心情没来由的好了起来,故作沉痛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兄弟,没去过妓院怎好称男人?下次说一声,我一定带你去见识一番。”
“在下也未曾去过,小兄弟可愿再多带一人?”
那声音一响起,肖南回就觉得头皮一麻,她没回头也知道说话的是谁。
伯劳也被这突然开口说话的人吓了一跳,回头看看坐在身后的人。江风吹过,他的发丝飞起,在这容易令人迷惑的时刻,他有一瞬间看起来像是在微笑。
船上恰有几人正好望向这里,都是一副有些呆愣的表情。
她觉得形势有些不对劲,准备结束这场突发的对话:“钟公子身份尊贵,定是瞧不上那下等地方。”
“在下复姓钟离,单名一个竟字。”
她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回她,只得敷衍两句:“原来是钟离公子,幸会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