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八条看雪
时间:2021-11-21 00:26:07

  真是离他越是近,便越是让她作出与从前不同的事来。
  肖南回决心不等换岗交班的时机了,现下便尽快撤退。
  几乎就在她脑海中形成这个念头的一瞬间,低沉的吟诵声突然停了。
  她瞬间便不敢动了,只能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全身上下只眼珠子朝那人的方向转了转。
  皇帝仍坐在案前,停了片刻,将案上的卷轴卷起收好,随后慢慢起身来。
  他做了一个略微舒展身体的姿势,收紧的衣裳不似他平日所穿那般宽大飘逸,只将平日里瞧着有些瘦弱的身型,勾勒出分明的宽肩细腰来。
  随后,他开始慢条斯理地除去腰封,脱下那件沾了灰尘的外裳。
  肖南回的眼珠子赶紧转了回来,呼吸都急促起来。
  然而眼睛看不见,不代表耳朵听不见,那厢窸窸窣窣的声响不断传来,过了一会竟有脚步声朝着她的方位走来。
  她一惊,连忙低下头去,不曾想头上的簪子勾住那半块油毡布,猛地一扯。
  下一秒,她只觉得头皮一挣,半边头发瞬间散了下来。
  她急忙抬起右手向头上摸去,却怎么也摸不到簪头发的玉簪子。再低头在矮棚的地面上摸了一番,还是什么也没有。
  这一刻,肖南回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祸不单行。她从刚刚开始就狂跳不止的心,如今有些跳不动了。
  她摒着呼吸,目光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那道身影。
  皇帝的身形就立离她鼻尖不过两步远的位置,还保持着将外裳拎在手里的姿势。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不知过了多久,那身影再次动起来,将手里的衣裳放在一旁,随后向不远处立着的木衣架走了几步,似乎是在思考接下来要换哪套衣裳。
  肖南回趁着这空档,赶紧将手从油布间伸了过去,小心地在那堆柔软的绸布间摸索。
  油毡布的那一边正好是一张软榻,榻上堆了几件衣裳,也亏得这几件衣裳,她的簪子落地时才没有发出声响。
  她找得心急,没注意许多,只觉得手指突然划过一块冷硬冰凉的东西,似是玉般质感,她连忙抓在手里。
  没等她再细细分辨,不远处那人取了衣裳又走了过来。
  透过那布间缝隙,她只看到半敞开的轻薄里衣内,是一具若隐若现的男子躯体,细腻的肌理上,起伏的筋骨线条都看得一清二楚。
  肖南回瞪大了眼睛。
  转瞬间,她也不管那人是否听到声响,逃也般地从矮棚中爬了出来。末了连自己方才刨的坑也忘了填回去,几乎是一路小跑地离开了营地。
  小帐里,身形修长的男子正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软塌后的那面油毡布。
  过了好一会,才不紧不慢地继续更衣。
  他穿衣的手法甚是利落,根本不像是个让人从小伺候到大的君王。
  方才系好中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帐子入口处传来。
  夙未狭长的眼微垂,将案上的卷轴收起。
  “放肆。”
  他的声音很平静,传递出的压迫感却令那守卫瞬间停下脚步,隔着一层纱障跪下请命道。
  “属下贸然闯入,还请陛下恕罪!敢问陛下是否一切安好?”
  夙未走到那软塌前,拎起一件月白的外裳,一件东西随之掉落:“孤安好。何事慌张?”
  “属下方才听到矮棚那边有异响,查看后发现北边的地面被人掘了个洞,看着像是......”
  夙未突然悠悠开口打断道:“倒也未必是人。”
  那守卫有些愕然:“什么?”
  “孤说,那刨坑的未必是人。”夙未浅浅笑着,手里把玩着方才捡起的簪子,“此处本就是荒野之地,说不定,只是一只昏了头的野兔罢了。”
  ******  ******  ******
  大营北侧,光要营右部营帐前,肖南回揉了揉有些发抖的腿肚子,心中的忐忑方才平静下来。
  她抬头看了看日头,似乎才未时刚过。
  回想这一天遭遇,她只觉得格外漫长。
  路过的同营将士迎面走来,正要同她问好,瞧见她半是披散的头发都是一愣。
  肖南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就这么披头散发地跑了一路。
  她心有余悸地摊开手心,看清自己顺出来的东西的一瞬间,她有些呆住了。
  簪子呢?她的簪子呢?
  被冷汗浸湿的手心里,只有半块狭长的玉佩。
  被削掉一半的韘形佩。
  韘形佩本就少见,削掉一半、成这种形状的,更是少见。
  可她不久前,就刚刚见过一块。
  肖南回彻底糊涂了。
  这难道不是......那晚她在康王行宫里看到过的玉佩吗?
  她在雪迷殿晕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玉佩已经不在她身上了。
  可是,怎么会在这?
  怎么会在......那人的帐子里?
 
 
第79章 紫贪食日(上)
  军营中的帐子大多是行军所用,按照屯、伍、队、卒依次划分,各小营归属不同的大营掌管,行军驻扎时排列分明。
  就在光要营和黑羽营两处营地的分界处,有一个明显多出来的小帐子。如今,那小帐子中隐隐传出南羌女子低沉婉转的歌声,透着一股悠然自得的开心劲。
  随军生活,最紧要的就是懂得“抓住好时候”。
  这是莫春花悟出来的真理。在这种难得不用担心衣服被风吹跑的好天气,她要抓紧将能拿出去晾晒的东西,都晾出去。
  抱着最后一捆羊皮褥子往外走的时候,她迎面和人撞了个跟头。
  因为手里抱着东西,莫春花的重心有些不稳,这一撞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粗硬的沙土地将她屁股硌得生疼,羊皮褥子散了一地。
  她抬眼一看,就瞧见肖南回的一张大脸,忧郁得很。
  莫春花鼻孔出气:“肖南回!你是眼睛里糊了眼屎吗?!”
  半晌,对面没有反应,她爬起来才发现,肖南回已经将地上的羊皮捡了起来,抱进了帐子。
  莫春花一撩帘子紧跟在后面,瞧见对方的后脑勺,半长着嘴怔然开口问道:“你、你的头发怎么......”
  肖南回暂时没工夫搭理她,将羊皮往塌上一扔,一屁股坐在上面,一脸心事。
  半晌,莫春花终于把嘴合上了,脸上却显出一种有些猥琐的神情。
  “哦,我知道了。”
  对方那声“哦”音调拉得老长,听得肖南回耳朵发烫。
  她忿忿回头:“你知道个屁。”
  莫春花对她的反击毫不在意,依旧两眼放光。那是八卦之光。
  “那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你去教皇帝习武、教的头发都散了?”
  肖南回手里摩挲着那半块玉,心里有些发苦。
  “我问你,先前皇帝的起居可是你在料理?”
  “料理过一阵子。为啥问这个?”
  肖南回五指张开、合上,又张开、又合上,最终艰难问道:“那个......你可有见过皇帝的常服中,有月白色的衣裳?”
  莫春花白眼望天:“皇帝那么多衣服,我哪里记得过来。”
  “欸。”某人叹气,“那就是有了。”
  “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样?你倒是说清楚啊?”
  说清楚?
  “我自己都不清楚,要如何同你说清楚?”
  肖南回有点郁闷,郁闷之外又生出些怕的感觉。她也不明白自己害怕什么,只觉得不能细想先前的许多种种,对那细想的结果尤其不愿面对。
  她从榻上坐了起来,决定换个话题。
  “我没在的时候,可有书信传来?”
  莫春花显然对她上一个回答有些不满,扭过头去:“没有。”
  她不死心:“一只鸟都没看见过?”
  莫春花悄没声地拿了肖南回的一缕头发,在手指上恶狠狠地打了一个结:“这事,你该去问那个姓鹿的。”
  她眨眨眼,这才想起来之前的事。
  自从与伍小六等人分别,夜枭已经很久没有来找过她了。她也自然失去了伯劳、夙平川等人的消息。
  这都拜鹿松平所赐。
  前方战事吃紧,这几日大军频繁离营,鹿松平加强了王帐所在处的守备工作,一切规章制度都在向严苛的方向发展。便是连传书用的鹰鹞都禁了,军报只依靠战马快递。
  肖南回起先不解,后来才有些明白其中缘由。
  传闻南羌人某部族乃是当年枯衣氏后人,能识鸟兽语,鹿松平疑心病很重,加上之前夜狩蝠群的经历,他只觉得任何可能泄露王帐所在的隐患都要从根本上杜绝。
  无外乎他如此小心,帝王亲征、又无子嗣,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天成必将大乱。
  她又想起数月前离开阙城时、督办的那一群入宫去的妙龄少女们,也不知皇帝亲征前,是否有一一临幸那些美人、广撒种勤耕田呢?
  莫春花见她许久不语,又凑上前来。
  “瞧你差事结束的这样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再教我几招?”
  肖南回瞥她一眼,故作懒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躺着睡大觉。”
  莫春花瞧着那张嘚瑟的脸,气不打一处来,抓住对方屁股底下的羊毛毡子奋力一抽:“睡大觉?我看你今晚都别睡了!”
  肖南回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莫春花得意地看着她转身要走,她上前一把抓住羊毛毡夺了起来。
  莫春花虽然有一身蛮力,但到底不如她一个习武的,僵持了一会败下阵来,左右又有些气不过,伸手去掰肖南回的手腕,方一下手,掌心便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哎呦!”
  她痛地松了手,肖南回后知后觉抬起手来,这才想起来手腕上还带着个环。方才莫春花的手,便是被上面那尖锐的凸起刺了一下。
  “怎样?”
  她有些抱歉,莫春花却又气又委屈。
  “你这个死女人,就知道欺负我!”
  肖南回挠了挠头,声音低的像蚊子哼哼:“这是皇帝给的,又不赖我。”
  嗯?皇帝给她这玩意的时候,好像说过这是个可以出入他左右的凭证?
  那她方才折腾的那一遭又算哪出?
  肖南回脸上的表情更加悲愤了,抬起手腕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
  将那铁环转了转,她果然瞧见了那处錾在凸起处的符号。
  先前她没太留意,因为她根本不认识那个符号,以为那可能是所谓的皇帝近卫的标识。可这几天下来,她没在其他人身上见过这个标志,直到刚刚......
  “莫春花,你认识这个吗?”
  莫春花手掌仍火辣辣的,气呼呼看她一眼,咬着嘴唇不说话。
  南羌算是异族,有些部族还保留着上古时候使用的文字,莫春花虽然没进过书苑,但应该比一般的天成人见多识广那么一点点。
  她厚着脸皮凑近些,拿出从前同姚易打交道时练就的本事:“你帮我瞧一眼,我教你三套拳法。”
  莫春花“哼”了一声,朝她勾了勾手指,肖南回连忙将自己的爪子递了过去。
  莫春花一阵前后左右地看,直看的她有些焦躁。
  “你到底认不认识?”
  “别吵。”莫春花又将那铁环离近看了看,胸有成竹地说道,“认识。”
  她两眼放光:“当真?是什么?”
  “不知道。”
  肖南回一口气憋在胸口,化作一声咆哮:“不知道你说认识?!”
  莫春花掏了掏耳朵,瞪着两个无辜的大眼睛:“我见过,自然是认识,但我又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顺了顺气:“在哪见过?”
  莫春花作低头沉思状:“就......我很小的时候,还没进府的时候,有一次旁边寨子里的公羊跑出来吓到了我,梦魇了三天三夜,我阿嬷请了一个老巫师来做法,我记得他的铃铛上就有这个标志。”
  小时候?还梦魇着?巫师的铃铛?
  她皱起眉头:“你......确定?”
  莫春花非常肯定:“嗯,我确定。长得真的差不多的样子。”
  肖南回叹口气,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还是等到回阙城的时候再去问姚易好了。
  “不过,你为什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这手环不都在你手上有些日子了?”
  肖南回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她眼前闪过的,是方才那光线昏暗的小帐内,那卷摊开的卷轴。
  这一切,都是巧合吗?
  皇帝在看的,究竟是什么呢?
  ******  ******  ******
  自从那日武场的大风过后,戈壁中四季不停歇的风似乎突然消失了。
  肖南回平日里用来挡风沙的巾帽已经被她扔到了角落,只偶尔想起来时翻出来包一包头发。
  她那根从阙城开始带了一路的簪子,是彻底找不回来了,只得学着莫春花的样子将头发编起来,末了用布绳胡乱捆一捆完事。
  而教习皇帝这门差事,自那日之后居然也就那么不了了之。皇帝以军务繁忙为由,不再召见她,就连鹿松平也忙得不见人影。她甚至有种错觉:或许应承下来学武一事,根本就是皇帝为了让丁未翔安心上路的“缓兵之计”,而鹿松平那厮也一早就有所察觉,只是配合演戏罢了。
  想到这,肖南回心底有些说不出的小失落,她把这归咎于对皇帝“不上进”的惋惜之情,将教习的热情全部投入到了莫春花身上,直把对方练的腰酸腿疼、叫苦连连。
  私心作祟,她会将营里巡视的活揽下来,带几队人在附近山丘侦查,借此机会爬上沙丘登高远望,希望能看到夜枭的身影,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等来。
  皇帝虽要她“贴身”随侍,却并不会像带丁未翔那样将她时刻带在身边,她偶尔仗着手环在王帐跟前晃荡片刻,也是希望能听到关于肖准的消息。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