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丁未翔的消息也好。
丁未翔许诺三日可成事,可不知为何,白氏的人近来突然停止了在三目关一带的试探,就像是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一般。
两军交线处短暂的休战,透露着令人不安的平静。胆大的秃鹫时常盘桓在天沐河裂谷之上,聚集分食着战死的兵将尸身,百里之外仍可见如黑云一般。
肖南回接连两日都睡得不太踏实,虽也不到失眠的程度,但没到午夜子时初刻左右,都会莫名其妙地突然醒来。
她觉得这和最近有些反常的天气有关。
前日,随军的礼官向皇帝觐见请罪。请罪的原因是:未能尽到日观天象的职责。
宿岩是古时地名,意为星宿之岩。只因此地古时便空旷晴朗,地势高处是观星的好地方。
这样的地方,竟然接连数天夜不见星辰,只有一轮孤零零的月亮挂在天上。
莫春花前几日晒毡毯忘了收进帐子里,几张羊皮一晚上的功夫便好似丢进河里泡了水一般。这在宿岩这样干燥到拧不出一滴水的地方,实在是件荒唐事。
三日之期就快到了。
为了节省用度,帐子内的油灯早早便熄了,肖南回在黑暗中睁着眼,盯着头顶粗糙的油毡布发呆。
耳边已经传来莫春花熟睡的呼噜声。这几日她累得很,一沾枕头就不省人事了。
肖南回翻了个身,藏在枕头下面的那半块玉佩露出一角来,直戳戳地落在她眼里,嚣张地显摆着自己的存在。她愤懑将它塞回枕下,又狠狠合上眼,心中默念:眼不见、心为净。
她应该为肖准担心才对,却总被这没头没尾的事分了心去。
或许等到丁未翔得手后,各路大军便会在碧疆汇合,到时候她就能名正言顺地见到肖准了。他们重逢的情形会与以往不同吗?毕竟他他们许久未见,他还没见过她披甲的样子,会不会认不出她来呢?
她的嘴角微微勾起。没有关系,她可以认出他就好。
可转念一想到肖准沙场搏命、生死一瞬,她却只能窝在这憋屈的小帐子里,做什么劳什子皇帝近卫,肖南回的心里又火烧火燎地难受。她只期盼那一个关于战事的转折快点到来,届时无论结果如何,她定要请命回到肃北营,再与那人并肩而战。
在各种纷杂烦扰的思绪中,肖南回陷入清浅的睡梦之中。
细细碎碎的记忆碎片、混合着帐子中愈发潮湿的空气,将她的脑子搅得昏昏沉沉。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彤城那晚康王的行宫之中。
头顶盘踞的巨大兰花消失不见了,从雪迷大殿正中的天井望出去,那里悬着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滴答,滴答。
有什么液体滴落在地板上。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心里静静躺着那半块玉佩,上面还滴着水,仿佛上一秒才从池水中捞出来。
环顾四周,倾倒的桌案残局却消失不见,只有一月白色的身影背对她、就站在碎裂的王座前。
“南回。”
有人唤她,是那最熟悉的声音。
肖南回欣喜转过头去,果然见到肖准的身影,就立在大殿的门口。
月光从他背后轻柔地洒进来,勾勒出一道剪影。
她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唤她的语气是那样熟悉而亲切。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想要向殿外走去,可走了几步,她似乎想起来什么,又停了下来。
她慢慢转过头去。那道月白色的身影还立在王座前,安安静静、一动不动的。
一个声音在她的心底说道:肖南回,你得看看这个人究竟是谁。
双脚仿佛着了魔一般,她调转方向,向着黑暗中的王座走去。
“南回,不要过去,那里很危险。”
肖准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隐约透着意思焦急。
危险吗?她好像也知道那里很危险,但只看一眼,应该没有关系吧?
只看一眼,义父。看完过后,她就可以放下这件事,永远不再想起了。
十步远、五步远、三步远。
她已经能看清那人衣摆上的花纹了。
喂?
她想开口唤那人,那背影却在下一秒缓缓转过身来。与此同时,风云突变,乌云遮月,整个大殿转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她吃了一惊,茫然四顾时,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钢铁一般难以撼动。
眼前的那抹月白已被黑暗吞噬,空气中是逼人的潮湿气味,像是腐朽的墓穴散发出的味道,令人感到恐惧和战栗。
她吃惊地想要退缩,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回头望向大殿的门口,肖准的身影也被慢慢吞噬,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义父!
她听到自己心底的呐喊声。
不,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醒来,快醒来。
肖南回在害怕与后悔中,哭着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仍是头顶粗糙的油毡布。
她有些头昏脑涨,胡乱爬起身来,摸索着将平弦抱在怀里,心情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还未听得军中报时的人的动静,她不知当下是何时辰,只觉得帐子外的天色依旧阴沉。
空气里的潮湿味愈发重了,像是她梦境中闻到的味道。
“莫春花?”
黑暗中无人回应,只隐约传来翻身的声音。
若按平时,肖南回应该会躺回床上,继续睡上一觉。可今日不知怎么了,也许是方才的噩梦令她有些余悸,她现在清醒的很。
她想了想,穿上鞋靴向着帐外走去。
撩开营帐的一瞬间,肖南回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她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只瞧见两团模糊的影子,复低头看了看双脚,只瞧见靴口的一点灰白。
她往前走了几步,再回头时,已完全瞧不见帐子口在哪里。
她左肩旁立着光要营的大旗,饱经风霜的旗面起了绒毛,如今便连上面的一根纤线都纹丝不动。
营地中的火把好似散落各处的鬼火,月光彻底消失不见。
四周静的可怕,仿佛一切都已消融在这如梦一般的迷茫之中。
是雾。
百年一遇的大雾。
打更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丑初,昧旦。夜之将尽,熹微有盼......”
肖南回朝着那声音而去,一把抓住打更人的肩膀。
“这雾起了多久了?”
那人吓了一跳,看清来的是人不是鬼后,才缓了缓开口答道:“约莫、约莫三更刚过的样子,便起了。”
三更过?那便已有几刻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
“回大人,十月廿六,大雪了。”
第80章 紫贪食日(下)
肖南回曾经与一名肃北营的老中尉交好。对方曾在战场上救过她一命,后来她请对方在望尘楼喝过酒。
老中尉酒过三巡后,拍着她的肩膀传授了自己沙场多年的个人经验:危难之中,能救人一命的往往不是智勇谋略,而是人的本能。
而本能,往往是在无数次危难之中练就的。
眼下这场大雾让她想起在碧疆的最后一天、随着霜降寒潮而来的安律等人。那种危险靠近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经历过一次便不会忘记。
托管吉祥后,肖南回一直没有固定的坐骑,她依靠先前在营地中的摸索,决定前往最靠近西边的哨岗。
就在此时,浓的散不开的白色中,有什么声音由远而近的传来。
哒哒,哒哒。
是马蹄声。
她很紧张,仔细分辨,却只听得一只马的声响。
马蹄声越来越近,并不急促,像是有人在放马散步一般。
终于,一个轮廓自浓雾中渐渐显露,黑漆漆的一团。
那是一匹马,一匹黑色的马。
马背上光秃秃的,骑手已不知所踪。似乎就只是从马厩跑出来的一匹战马而已。
马走得又近了些,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肖南回犹豫了片刻,走近前去,想去牵那马的辔绳。
看清那马鞍的瞬间,她的手一顿。
不对,这不是普通的战马。
寻常的战马不会在辔绳上拴红缨络子,也不会在马鞍上镶嵌白宝石,更不会用上好的丝缎做不禁磨的鞍面。
不过,那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她之所以会对这匹马有印象,是因为她见过它。
这是......夙平川的马。
那匹雄赳赳、气昂昂,通体漆黑的高头大马。
一把抓住缰绳微微使力,那马终于慢慢停下脚步,四只漆黑的蹄子稳稳落地。
她这才发现马的四只马掌全部被人剔除,因此她方才听到的马蹄声并不响亮。
她凑近瞧了瞧,只见马蹄边缘几乎翻起。那是走了很长的路才会留下的印记,而马口旁已经干涸的泡沫也说明了这一点。
先前因为黑色的皮毛而不明显,如今离近了才发现,那马的双眼之间似乎被人画了个奇怪的符号。
肖南回轻轻抬手摸了摸,轻拈手指过后,指尖留下一片发黑的红色。
那是还未干涸的血迹。
下一秒,那马突然受惊一般嘶鸣起来,任她好一阵安抚才渐渐平静下来。
顺着马尾的方向望去,地面上一行浅浅的坑洼伸向迷雾之中。
那是马蹄留下的印记。
肖南回的心渐渐沉到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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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昏交界之时,天地间最是混沌一片,也是人最为懈怠疲惫的时候。
丑时初至寅时末往往是两军交战时,偷袭的最佳时刻,因此军营中多会增强守备,夜巡的队伍也都会挑选最有经验的伍长来带领。
今夜负责营内巡视的伍长是雁翅营的老兵,数月前方才从南境守军撤下来。对于营地守备他向来熟稔,但对于这宿岩的又干又恶劣的鬼天气,他是非常不适应的。
这种不适,两天前方才有些好转。可惜好景不长,今夜便又出变故了。
半刻钟前,他听到营地西侧的角鼓被鸣响。
对于行军驻扎的营地来说,烽火燃燧都是示警联络的惯常手段,但以今夜的情况来看,便是多大的火光也穿不透这厚重的雾气。然而擂鼓是非常紧急的时刻才会采取的示警行为,他心下有些忐忑,却又还存着一丝侥幸。
这雾确实有些不太寻常,但也不至于因此而自乱阵脚。他在南境的时候,见多了各种雾瘴。
营地中因为擂鼓声而起了骚动,然而还未等他带着手下赶到,那鼓声便停了,随后一阵急促马蹄声自营地正中传出,似是有人纵马疾驰而来。
军营中除加急军报,严禁纵马疾行,一旦被抓可不是挨几军棍这么简单,革职降级都是小事,严重的可能还会连累上级。
持军报者会鸣哨示意,此人却并无。伍长示意手下做好将来人拦下的准备,想看看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偏在这档口上赶着送上门来。
然而还不等他发挥自己的职责,一匹漆黑的高头大马便冲出雾气直奔他而来,那纵马而来的人转瞬间勒紧了缰绳,一个翻身便落在他近前来。
他猛地抽出佩刀,透过模模糊糊的雾气,这才看清来的人是谁。
“右将军?”
“鹿松平呢?”
鹿松平虽然不招人待见,但好歹一营校尉,怎能直呼其名呢?
这女娃,年纪轻轻就封了将军,果然是不知天高地厚、轻浮的很......
伍长皱眉:“将军可知军中纵马疾行乃是一等重罪,若是冲撞了......”
肖南回一把揪起那人衣领,两眼仿佛要喷出火来。
“我问你,鹿松平呢?!”
伍长被眼前女人疯魔般的神情惊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方才鸣鼓的可是将军?究竟出了何事......”
“不好的事。”肖南回话音未落,一道身影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
鹿松平只看了一眼那匹黑马,面色转瞬间便沉了下来。
“这是左将军的马。”
肖南回点头,急切将那马身上的痕迹展现给对方看,又将先前夙平川碧疆被俘的事飞快说了一遍,她还未来得及说出自己的推断,鹿松平已然有了判断。
他解下一直悬在腰间的铜号角。
“速传各营,按先前部署,准备迎接敌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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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非要给鹿松平这人安一个字,肖南回会选“算”这个字。
就像那晚在彤城康王行宫,她对他使了“调虎离山之计”,但他几乎立刻便算到有事要发生,于是杀了个回马枪,险些将她堵在雪迷殿内。
更不用提上次夜狩蝠群、彻查叛贼一事。
这或许就不难解释,为何他武功或许不及丁未翔、却能担任一营校尉的职责。
但这一回,就算是鹿松平也算不到这一遭。
他算到宿岩一入九月便北风肆虐,风会带走营地的烟火气息,因此他将驻扎地点选在了天沐河的下风口,但却没算到会有大雾从西边而来。
他算到飞鸽传书可能会暴露营地所在,因此早早便规范了军报传递的方式,但却没算到数月前战败将军的马竟能“识途而归”。
肖南回能够理解鹿松平的懊恼,但又隐约觉得:这一切并非他的疏忽,而是白氏逆天而行。
宿岩向来干燥地拧不出一滴水,怎会起雾?
马通人性,战马更是皆与主人心意相通,怎会轻易听外人差遣?
若说这其中没有南羌人做过手脚,她是一万个不信的。
那马额头上的血符就是最好的证据。
然而若是数月前,有人同她提起咒法符语一说,她定是白眼翻上天。每年去寺庙并不代表她是个信奉鬼神之说的人,但自从与那人有了交集后,她的生活中时常发生从前认知不能解释的诡异之事。
飞线杀人、神秘难寻的仆呼那,瘦小狠戾、出手成风的安律,荒原百里、诉不尽的奇诡传说,还有......那人本身。
或许她不是自己成长了,而是不知不觉中,被人改变了。
从前的她,眼中是只见晴好、不见阴损的习武之人,如今却也懂得欣赏如鹿松平一般的阴沉诡诈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