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这种改变是好是坏,只觉得或许回到阙城再遇到许束那衰人,自己或许战力更有提升,再也不用吃亏。
如果,她还有命回去的话。
此次西征兵分三路,北路以烜远王夙彻为首带领光要营主力军自垡莽岭围困碧疆,中路以青怀候肖准为首带领肃北大军以彤城西入直插三目关,唯有帝王亲征的队伍行迹叵测。
传说中,天成黑羽营只伴王驾左右,白氏却在三目关峡谷中捡到了黑羽营的箭镝。这大大影响了白氏对碧疆形势的判断,从而错失了阻挡天成挺进宿东的时机,虽然此后白氏利用一早埋伏在天成内部的暗桩破了光要营的包抄突袭,但看似胶着的战局实则已向不可逆转的形势发展。
对白氏来说,两方军力悬殊,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扭转局势,那天成深入腹地、吞并碧疆是早晚的事。
一切都只是时间的问题。除非,他们能直接斩杀王座。
身在其中的皇帝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虽说在天沐河西岸驻扎有地势之优,但除此之外他似乎再无太多防备,为了配合三日后击毁水坝后的部署,他甚至将大半军力调离王帐,只留了黑羽营半数和其余各营总计不到两万军队。
肖南回多年后梦回那一天发生的事,仍会以为那人是故意如此为之、诱敌现身,又或者他当真是百密一疏、险些丢了性命。
唯有一种可能她心底恐惧不敢确认,便是那人同他彼时微服霍州一般,带着一股一心求死的可怕念想,方才处处兵行险着。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时的肖南回根本无暇思考这些问题,她被裹挟在风雨欲来的巨大焦虑情绪中,只留身体在机械地执行着鹿松平派兵部署的命令。
天成军队行军变幻阵型用旗,只有危机和进攻时刻才会吹角。而此刻的营地外百里仍是一片浓雾、漆黑不见五指,如此情形对于所有天成将领士卒而言都是一次巨大的考验。
鹿松平那阴郁到有些病态的脸,如今在雾色中竟透着一股令人信服的可靠感。毕竟所有人都相信:要想对付狡猾而变态的敌人,只有祭出更为狡猾变态的将领才可。
如今营中第一狡猾之人在王座之上,第二便是鹿松平。
彤城之乱时,鹿松平隐去校尉一职以州牧身份前去稳定大局,足以见其掌控局势的能力。传闻黑羽营最是灵活善变,行军布阵之法多至九九,攻守兼明,寡众各益,是众多营阵中最难缠的一支。
然而如今形势颇为严峻,黑羽营多弓箭手,善远攻而不善近战,必须占据有利的地势和开阔的视野,才有可能制敌取胜。
眼下的大雾无异是对天成兵力的巨大折损,这还不算宿岩一带多数平坦的地势,一旦引发追逐战,很容易便会被碧疆骑兵一网打尽。
而此时发出求助信息,最近的天成大军也要至少三日才能赶来。
到了那时,皇帝的尸骨都凉透了。
鹿松平心里清楚这个道理,每一个天成将士心中都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这一战,不能败。
即便战到最后一人,也要捍卫王座。
肖南回的位置,便是那王座旁的最后一人。
为了不错过一丝的风吹草动,一切有声响的东西都必须在此刻保持安静。
铜鼎更漏已断,只有手臂长的计时香在安静地燃烧,纤细的青烟一缕缕绕在半空中,撩拨着人敏感紧绷的神经。
时间还在一点一滴的流逝,然而透过马车缝隙,外面的天色与一个时辰前没有半点差别,依旧漆黑如墨。
肖南回坐在马车里,握着平弦的手心沁出一层冷汗。
她从前在战场上,从来都是冲在前面,刀尖箭雨中求胜,她从未胆怯后怕。可此时待在这马车中,她却有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肩上的责任太大了,一旦出错,她将付出远远超出预计的、最沉重的代价。而那代价或许远非她一人之死可以承担。
“在想什么?”
皇帝的声音在黑暗中沉沉响起。
不知为何,如今听到这有些暗哑的声线,肖南回的心竟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这声音告诉她,尽管她身在黑暗之中,也有人同她一起。
她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紧张。
“回陛下,在等天光。”
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上好柞缎舒展摩擦的声音。
她感觉到一个温热的物体凑近来,在她脸庞右侧几寸远的地方停住。
“昨日丑末破晓,现在早已过了日升的时辰。”
肖南回微微侧过头去,夙未的脸在晦暗中显得更加莫测,像是她遥远梦境中的那团黑影。
“今日,不会天光了。”
黑黝黝的天际上,不见日月星辰。
太阳,被吃掉了。
第81章 雾隐
传闻,天成以西南的谷地中生有赤色蛟,毒害甚烈,然年幼时色黛而无毒,便连鹰雀也可随意啄食。
于是此蛟幼时便得一本领,可于风雨雾气中不吃不喝七日,直到长出可以躲避天敌的斑纹。后人称此藏身避害之举为“雾隐”。
这也是鹿松平对此次应战的秘密称号。
皇帝的车驾就悄无声息地隐匿在天成军队的辎重车中,就像蛟龙隐藏在雨雾之中。
这辆马车内部浇铸了生铁骨骼用来加固,车壁也比一般马车足足厚上寸余,然而外观却与其余装载军需物资的车并无二样,周围部署也无重兵,都是些那些看似普通散漫的步兵射手,然各个都是营中翘楚,当中有些熟面孔,便是黑羽近卫,皆可以一当十。
计时香最后一截燃尽,灰烬落入盘中,悄无声息。
寅时已过,卯时接计。
肖南回迅速再次点燃一根,仿佛只有看到烟再次袅袅而出,她的心才能平静一些。
做完燃香的动作,她再次将身体伏下去,整个脸庞侧贴在马车底板、靠近车毂的地方,细细地听。
大地传来的隐隐震动正由远而近,不知是否是因为雾气的缘故,听起来分外模糊。
“骑兵夜袭,大都会包覆马蹄,先遣的几支轻骑往往并无声响。”
夙未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她有些不耐,一时未有回应,继续听着。
不知过了一刻还是半刻,一声明显重于嘈嘈之音的钝响传来,似石子入深潭之中。
那是鹿松平一早在高处布下的擂石。
此处地势过于开阔,即便有小丘可以略起高势,也不足以似峡谷中那般,以擂石做伏、砸杀敌人。
鹿松平的擂石并非是此作用,而是为了确认白氏骑兵与天成军队的距离。
骑兵多负重,行过之地必有震颤,擂石受到振动滚落,天成众将便可听音辩其方位。
如今听得响动,便说明敌军已挺进至天成守军外围。
肖南回这才起身,将马车车窗内侧铜铁所铸的板子放下,车厢内瞬间又黑了几分,只有计时香上的一点红光明明灭灭,透着一股脆弱不堪。
男人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该来的,迟早会来。”
肖南回眨了眨眼,试图在黑暗中分辨出那人的轮廓,然而最终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她口中发干,只想说些什么来令自己心中有些底气。
“臣先前在三目关曾目睹黑羽营阵法之变幻无穷,南羌蛮夷善强攻不善战法,于今日这般情形也算是颇有助益。”
“黑羽阵法重在变幻,以今日情形来看,敌人方位都辨不清,阵法便是一盘死棋,早晚会破。”那声音停顿片刻,又悠悠响起,“肖卿不知,黑羽阵法变幻以琴音为令,除孤外无人能驱使。”
肖南回气息一滞,下意识反问道:“那要如何应对敌人奇袭?万一对方有备而来,反利用地势将我等困死在这里?”
“鹿松平布局,多散落而非聚集。若想围困,非百万大军而不可。至于如何随机应变,黑羽当与其余各营无异,既然旌旗不可见,便以錞于鼓角之声为进退。然此机制,白氏亦知晓。如此说来,确是天成失了先机。”
皇帝每多说一个字,肖南回心中的石头便更沉一分。
她咬着嘴唇,总觉得对方像是有意增添她内心的那份紧张,却又不敢开口顶撞,只能自行将那份惴惴不安压下。
就在此刻,另一种奇特声响透过厚重的马车车壁传来。
有呜咽声自半空中传来,似鹤在云中悲鸣,紧接着化为沉重鼓点,狠狠砸向大地。
这是万箭齐发的声音。
鹿松平开启了第一轮远程攻势。
凝滞的空气阻隔了厮杀的怒吼和战死者的哀嚎,但她此刻在内心描绘着那杀戮的声音,就像牢牢握紧一张最后的符咒。
“鹿松平麾下黑羽箭手持有踏云箭千余只,此箭不仅可配合落日长弓做远攻,力度更是霸道,百步之外仍可穿甲而过。臣先前见识过一回......”
“你可听闻过犀兕之甲?”
肖南回顿住,茫然摇摇头。
“自远古以来,碧疆一带便盛产奇珍异兽,其中游牧族人不喜金铁为甲,反以兽革为甲。而羌人更善鞣犀兕以为甲,坚如金石,可寿百年。惯常刀剑难以贯之,便是踏云箭,威力亦要减半。”
她越听面色越急:“鹿校尉可有应对之策?”
“据孤所知,并无。”
她哑然:“那该、那该如何是好?”
“犀兕之甲甚是珍贵,总不至万人大军人皆有之。能杀一百是一百。”
言毕,他摆摆手,像是在解释一件无关紧要、又有些乐趣的小事一般。
肖南回有些呆愣,她似乎有种皇帝在同她开玩笑的错觉。
可眼下的情景实在让她无法沉浸于任何好笑的事情中去。她不是个疯子,实在是笑不出来。
夙未的目光在黑暗中轻易便捕捉到了某人的表情,他歪了歪头,眼神有几分恶劣。
“卿不愿与孤同日死?”
肖南回欲哭无泪:“陛下莫要再打趣于臣。陛下真龙天子、寿同天地,自有神佛护体......”
夙未轻嗤一声:“又无旁人,何必托词?”
肖南回再次语塞。
“都是凡躯肉身一副,假借神名之意又是为何?”
她思索片刻,终于定定摇了摇头:“虽都生而为人,命却各不同。”
那人似乎低低笑了一声,却转瞬又消失不见。
“依卿所见,孤是否当命绝于此?”
她又恢复了有些怂的样子搓了搓手:“陛下,臣惶恐......”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说出那后半句话,一声“当”的闷响在她左侧响起,与此同时,整个马车车厢微微一震。
肖南回整个人一颤,迅速将平弦横在胸前,并将黑暗中的人护在身后,随后伸手去检查了一下左侧的车壁。
“莫慌,许是流矢飞窜罢了。”
夙未话音刚落,又是“当”的一声。
这次,她一眼便看到了那从车厢壁的木头中,透出的森森箭簇。
“哦,看来不是。”
他笑了笑,那笑中没什么太多意味,却与眼下情形构成一种诡异的错位感。
“陛下,莫再出声。臣要听外面响动。”
她的语气空前的严肃,整个人仿佛是一只嗅到熊的气味的猎犬,脖颈上的鬃毛都一根根立起。
马车飞檐侧旌上漆黑的羽毛低垂着,一动不动。
在这个没有风、没有日光的早晨,一切动向都只能从声响来判断。
终于,厮杀声裹挟在迷雾中近了,近了。
如果天色再亮些,人们或许能看到,那雾气都被喷溅的血液染成血红。
即便在如此晦暗的天色下,人们也无法阻挡直窜鼻腔深处的血腥味。
然而比起这种感官上带来的压迫感,一种谁也无法言说、却又深埋心底的挣扎,才是弥漫在每一个天成与碧疆将卒心中的情绪。
白鹤留当年带走的十万大军原本就是天成将士,他们中的大多数根本不是南羌人,有些甚至是生长在阙城的名门望族,是曾经花街寻暖、打酒夜歌的翩翩少年郎们。
可如今十数年过去了,少年们中的一半留守都城,在官场上扬名,在战场上建功,成了如今保家卫国的栋梁。
而另一半曾经鲜衣怒马的热血少年郎已经被宿岩的风吹冷,他们在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被迫落脚,渐渐也有了自己想要捍卫的新家。
如今,他们要拿起兵器,对抗的是敌人,也是昔日伙伴,来自旧梦的阴影。
捍卫疆土、平定四方是无法撼动的信仰,就像他们手中的利剑□□,永远只能指向出征的方向。
而叛国之罪无赦免宽恕的余地,就像他们用马蹄踏下出的每一步、都没有回头的路。
食日的阴霾正渐渐散去,天地间正缓慢地恢复着光亮。
铿锵的铁蹄声如响水入海,大地微微颤动,进而是冲天的喊杀声。
正式的厮杀,才刚刚拉开帷幕。
夙未的马车被小心地围在不起眼的角落,已是鹿松平此次部署中最为安全的地方。
然而外围架不住小半个时辰的车轮战,渐渐地开始有渗入的敌军闯入四周,肖南回坐在车里已能清晰地听见刀剑穿肉透骨的声响。
白氏的骑兵杀红了眼,似乎并无确切目标,只是要杀尽每一个天成士兵。战死了一批又涌上来,俱是不死不休的架势。
便是这偏安一隅的存在使得白氏久攻不破,四周包围的敌军越来越多,终于引起了敌军中的一双眼睛的注意。
那是一双豺狼的眼睛,眼珠小而局促,在大片眼白的包裹下显得凶残而冷酷。
这便是白氏四骑之一的奎郎。
此人的出身与莫春花相似,都是天成人和南羌的混血。不同的是,他从小长在碧疆,骨子里流淌着对天成的恨意。
奎郎抽枪带出一串血珠,从从马背上飞起,踩着一路兵卒的脑袋瓜直冲辎重车的方向杀了过来。
都说天成的皇帝不会武,这会不会是......
他不会放任自己胡乱猜测,势要亲自验证。
他善使马槊,招式大开大合甚是霸道,鹿松平布下的弓箭手在近战中失了优势,原本严密而巧妙的防线被生生撕裂了一个大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