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要落在这样的人手里,更不能让天成的君王落在对方手里。
这个念头渐渐坚定,肖南回摸向腰间。
那是最后两根飞梭链,丁未翔临行前留给了她。
谢天谢地。
如果有必要,她可以当着丁未翔的面感谢他祖宗十八代。
她双手合十、将飞梭链握在手心,默念祈祷了一遍。
她很少祈求神明,但这一刻,她愿意用任何供奉去换一次神明的眷顾。
短暂的默念后,她奋力将两条飞梭一齐扔出。
飞梭出手的瞬间,她便在内心默数,直到雾气中传来飞梭入石壁的声音。
七个数。
她和天沐河的西岸间,隔着七个数之宽的万丈悬崖。
飞速在心中估算了一下这其间的距离,她强迫自己最好还是忘了这个计算结果。
好吧,也不算是......很远。
肖南回悲愤地吸了吸鼻子,抓紧时间将另一只飞梭链的扣环扣在夙未腰间。
“陛下外裳内里可穿甲衣了?”
一直沉默的男子轻轻点了点头。
她也跟着点了点头:“甚好甚好。”顿了顿,还是不放心,想也没想,上手去扒那人衣襟,瞧见内里那细密的银色锁子甲,重重舒了一口气。
随即,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眼下的举动有些不妥,可转瞬又觉得眼下的情形何其熟悉,似乎以前就曾经发生过。
她有些尴尬,赶紧解释道:“臣要确认甲衣的制式,确保陛下龙体万无一失。”
男子慢慢拢好衣襟:“确认到了吗?”
她有些抬不起头:“确、确认了,是一体的软甲,据说可抵重槊马刀、剑客十年功力一击,甚是牢靠......”
一道清脆的声音蓦地在雾气中响起,就像他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一样。
“我若只取他首级,便是着软甲,又有何用?”
肖南回一把将夙未拦在身后。
此人不仅轻功远在她之上,就以这隔空传音的功力来说,也是深不可测。即便是在看不到对方的距离内,她依旧没有十足的把握。
而且不知为何,她听那声音有几分耳熟。
然而还不等她对此有所表示,夙未的声音便在她身后淡淡响起。
“你若对自己的剑足够有信心,便不会这么做。”
雾气中一阵沉默,随后她听到了刀剑出鞘的声音。
“我的剑,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
剑鸣声响起,这一回没有回响,只有骤然而至的尖锐呼啸声。
肖南回屏气凝神,用尽全力去捕捉那一道刺破雾障向她而来的寒光。
终于,她看清了。
那是一把无任何花纹装饰的古剑,形制至拙至简,像是市集上随处都可以买到的普通的剑。
那一招朴实无华,像是学剑的人从师父那里学到的第一个招数。
然而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刺,却令她如临大敌。
那握剑的手是那样从容稳妥,不论她如何发力刁难,都不曾乱了分寸;而那剑的剑锋又是如此狡诈难缠,不论她如何变幻躲闪,都能追着她的要害不放。
等她反应过来时,寒凉的剑以擦着她左侧腋下的光要甲而过。
刺耳的剐蹭声传来,一阵火花爆起。
她只觉得左臂一轻,整条手臂上的组甲瞬间脱落,连内侧衣袖也一并划破,切口整齐如有人故意裁之一般。
“下一次,就是你的手臂了。”
紫色的身影在雾中向她走来,肖南回终于看清执剑人的脸。
是他。
那个在孙太守宴席上出现的白氏剑客————燕紫。
他的眼睛形状长得圆,黑眼珠很大,整双眼睛显得无辜而迷蒙,带着几分能令人放下防备的单纯。
如果不是曾经目睹他转瞬杀死数人、连眼都不眨一下,还有方才那骇人的招数,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长相孩子气的人,会是一名心狠手辣的刺客。
“我听闻天成皇帝身边的......是个刀客。”
肖南回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他今日沐休,换我当值。”
燕紫的目光徐徐下落,最后停在平弦的枪尖上,眼神有些异样。
“你是梅家人?”
肖南回一愣,有些不知对方言甚。
就这空档,那剑客又微微眯起眼来。
“细瞧了瞧,似乎又不是。倒也无妨,这把枪瞧着也是十分有趣,我当使出全力与你一战,也算令此枪使得其所。”
全力一战?你不如直接戳死我算了。
高手对决,气之威压有时会先于出鞘之刀剑先行交手,一方如果在出手前有所犹疑或胆怯,那便已输了一半。
肖南回此刻就已失了先机。
这不怪她,她本来也打不过他。
“没想到,天成最后竟然留下你这样的人伴驾。”
燕紫的语气没有多少嘲讽,只是真实的疑惑,像是对一个问题的答案百思不得其宗。
“孤也没想到,白氏会将窃来的剑赐予手下做兵器。”
帝王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周围凝滞的空气,只有对事实平静的叙述。
而剑客的面容却渐渐染上无法掩饰的怒色。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事,就是有人对他的剑妄言妄语、指手画脚。
“你胡说,这剑是我自己得来的......”
“动爻之剑,谓其锋芒一动而宙合之局瞬变。赤金而成,锋长三尺一寸,格宽三寸半指,一体而成,无纹无铭,唯鄂处有一点赤色。是也不是?”
那燕紫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错愕,进而又迅速恢复了倨傲之色。
“是又如何?就算你识得此剑,也休想借此诓骗迷惑我。家主命我取你性命,你大可奋力抗之,但我绝不会失手。”
听闻两人对话的肖南回,却因这一句话而渐渐静了下来。
她今日不是代表哪个宗师门派前来比武的,荣耀、体面、输赢对于她来说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只有生死罢了。
如今前也是死,退也是死。
那便,挑一个爽快一点的死法?
又或者......
她的目光落在一片雾气茫茫的万丈深渊。
看不见下面的好处就是:有时你会生出一种,这里并没有那么高的错觉。
她微微侧身,与身后的夙未贴的更近。
“陛下可信臣?”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再高声一点,这寥寥几个字当中的情绪就要藏不住。
过了片刻,夙未都没有回应。
燕紫的玩味的声音中带了笑意:“不仅懦弱,而且愚蠢。”
肖南回没有回应,似乎她根本就不在意对方言语之中的轻蔑。
下一秒,她感觉到有人轻轻握住了她正微微颤抖的手。
那只手依旧有些凉,然而此刻却比任何铿锵豪言、沸腾热血都能安抚她的不安、点燃她的斗志。
她承诺过:要带他活着离开这里,她不能食言。
腰间的细线微微抖动,这是山谷间的风吹动飞梭链带来的牵扯。
就要起风了,这漫天不见边际的雾,该散了。
她冲那手持利剑、武功盖世的剑客咧嘴一笑。
这一回,她笑得分外舒坦。
“燕先生想不到的事,还会有很多。”
语毕,她一把揽住身边人的腰,决绝转身从断崖处一跃而下。
她知道那人的剑有多快,所以她不能有任何迟疑。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听到而后传来破空而至的风声。
她用平弦回手去挡,那剑气却一分为二,一支落在枪尖上,震得她虎口发麻。而另一支......
只听“啪”地一声。
夙未腰间的飞梭链应声而断。
紧绷的金石绳索向上弹起,在她脸颊上抽出一道血痕,随即失去劲力,像一根绵软的头发轻飘飘地落向深渊之中。
两人的重量转瞬间都落在肖南回腰间最后一根锁链上,那可断金石的细线发出可怕的“咯咯”声,像是有人咬紧牙关、骨头摩擦发出的声音。
剑气再次从背后袭来,这一回她无暇去躲闪回击,只牢牢将那人护在身前,仗着身上的光要甲,生生受了这一击。
再多坚持一会,就一会。
肖南回在心底默念。
五、四、三......
短短七个数的时间,她却觉得仿佛过了半生一般的长。
终于,她看到了对岸那粗糙的岩壁。
然而抵达彼岸前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腰间先前巨大的牵扯力倏地一轻。
欸,她就知道会这样。
就不能让她多飞一会吗?!就一会而已。
失去牵引的身体在半空中开始下落,肖南回借着飞梭链带来的最后一点力道,将手中的平弦奋力刺出。
这一招,她先前在离开霍州时的那处吊桥处用过。
只是那次只有她一人的重量,北方岩壁质地也更紧密,不比宿岩一带都是疏松的砂岩。
然而,她没有时间去权衡这一切变化可能带来的后果,她甚至没有机会开口向身边的男人解释:这一回,他俩都活下来的几率或许只有三成。
就这样吧。
将一切生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一击。
跃起的一瞬间,她听到那人在耳畔低沉而坚定的声音。
“孤信你。”
作者有话要说:
动爻是周易中的一种算法,有兴趣的可以去查查看。此处只是拿来用做剑名。
第84章 君臣之情
宿岩的风中,时常有种焦糊的味道。当地人称之为:“石头的味道”。
肖南回倒是觉得,那是阳光炙烤大地的味道。
长达十数年离开宿岩的日子也没能将这种味道从她的记忆深处抹去,当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她几乎是一瞬间就被这熟悉的味道拉进回忆之中。
迎面的冷风涌入鼻腔深处,她却在其中嗅到了别的味道。
那是一种夹杂着水汽的土腥味。
像是盛夏时节暴雨将至前夜里的气味。
当然,这只是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一个念头。她此刻无暇分辨这其中真正的意义,因为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眼底笔直向前的银光上。
平弦在空气中发出一阵低吟,沾染鲜血的枪头泛着冷光,刺破这重重迷雾,在下一秒牢牢扎进岩壁之中,枪体与石块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
两个人的体重加重了惯性作用,她的身体狠狠撞上岩壁,夙未在她怀中一震,她能感受到他的重量透过胸甲压迫在她的肋骨上,胸腔的挤压令她猛地咳出声来。
四周的风更大了,雾气正迅速退散开来。
很快,她和她的陛下将会成为这光秃秃岩壁上的两个靶子,便是随便一个二流弓箭手,也能一箭将他们射个透心凉。
眼下两根飞梭链全部断掉,她手边没有任何可以攀爬受力的物件,好在此处离崖顶不过丈余,只要过了这最后一关,他们就暂时安全了。
深深吸一口气,肖南回用脚在岩壁上摸索可以落脚的受力点,随后对怀里的男子说道:“陛下,您要踩着臣的肩膀,才能上去。”
夙未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沉默地抓住平弦,借着她托在腰间的力量,用力向上攀去。
就这一瞬间的发力,两人面前的崖壁发出一声脆响,一道裂痕从平弦刺入的地方炸裂开来,疏松的石块咕噜噜地滚下万丈深渊之下,像是在提醒他们某一种结局。
时间不多了,她不能犹豫。
肖南回将全部力量都集中在肩上,拼尽全力将身边的人举了上去。
而与此同时,她脚下的石块轰然剥落,她整个人挂在平弦上,悬在了半空中。
生死一线间,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慢了,耳边隐隐有呼啸声从远处传来,刺激着她的五感。
有什么声音夹在在其中,急切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她缓缓抬起头,向上望去。
还在不断滚落的碎石中,有一只手就悬在她头顶。
一只纤瘦、白皙,骨节分明的手,那手的手腕上还戴着一串成色甚好的佛珠,简直就像是佛祖的手一般。
今日是怎的了,怎么总有种前尘往事、历历在目的感觉?
“肖南回!快把手给我!“
那人的声音刺破四周轰隆的巨响,直钻进她的耳鼓之中。
生的渴望令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去握住那希望,可理智却令她停住了动作。
她身上还穿着厚重的铠甲,即便没有这些,对于一个不习武的人来说,她也太重了。
如果他不能将她拉上去,她很可能会将他从崖壁上拖下来。
他是她身为一名天成将领的意义,她不能违背自己的职责。
肖南回怔怔地看着那人的脸,突然觉得:如果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这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面孔,突然变得疾言厉色、情绪失控,倒也是件十分难得的事。
此时此刻,他也确实是那个表情的。
咔。
最后一点支撑碎裂,肖南回感觉手中的平弦一歪,随即从岩壁中脱出。她的身体像一块沉重的石碑,慢慢向后仰去,即将在漫长的下落之后,摔得粉身碎骨。
然后,她翻转的视野在下一秒停住了。
一股力量拉住了平弦,阻止了她的下坠。
肖南回顺着平弦向上看去,那只手正牢牢地攥着平弦的枪头,锋利的枪尖将他的手割伤,鲜血汇成几道血线,顺着枪杆上的花纹向下蔓延。
“陛下......”
她下意识便想放手,然而那人像是能读懂她所思所想一般,厉声喝道。
“你若此刻放手,便是欺君抗旨之罪。”
他又加了一只手,她能看到那双手在颤抖,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在了她的脸上。
“甲衣!脱掉你的甲衣!”
她回过神来,用另一只手反手去解甲衣上的锁扣。
光要营最为引以为豪的便是这光要甲,可这甲衣穿戴起来却甚是复杂,锁子扣几乎不可能单手从外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