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去过不少深山老林,却没怎么进过那些寺庙古刹,常去的便也只有永业寺那座小庙而已。眼前这座神庙的制式外形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瞧着绝非近百年所流行的样式,当中供奉的应当也非佛陀或天王地母,而是一些更古老的神。
那内侍立在入口处向内通禀,随后又示意她快些跟上来。
一迈入殿内,一阵温暖干燥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大殿正中摆着一只巨大的雕花铜炉,镶着暖玉的宝盖中透出一缕缕细烟,大肚中都是烧得通红的炭火,整个炉子散发出的热气将寒冷推向四周,在这偌大的殿中劈出一块温暖如春的地界来。
除了那铜炉,殿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深处的那尊神像,神像周围约莫有十数根黑漆漆的柱子,各个需得两三人环抱,高耸直上,没入屋顶的黑暗之中,竟令人生出一种向上延伸没有尽头的感觉。
殿内依旧没有点灯,除了那炉炭火透出的一点光亮,便是沿着进殿甬道两侧的琉璃宫灯。宫灯内仍是冷冷的萤火,样子也并非寻常灯奴的样子,而是巨大花朵的样子。
那花朵层层叠叠,其下细叶卷曲曼妙,瞧着像是某种兰花,可花心却旋转扭曲,像一个个旋涡盛开在黑暗之中。
这样的花,似乎不太会出现在现实世界中。可怎么......会觉得有点眼熟呢?
肖南回一边往前走一边瞧着那宫灯瞧得出神,完全没有留意到那内侍已止步在自己身后十步开外的地方。
“右将军喜欢这宫灯?”
皇帝的声音冷不丁在黑暗中响起,肖南回吓了一跳,四处张望了一番,才瞧见神像座下的男子。
他身上仍穿着白日里祭祀的玄色衮服,几乎快要与这周遭的黑暗融为一体。
传闻皇帝不喜光亮,她从前是没觉得,如今可算是见识到了。
先前猜测又浮上心头,肖南回一阵不安,摸索着四周地面跪拜行礼。
“臣......”话开了个头,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是来请罪的,连忙又改口,“罪臣肖南回特来请罪,还望陛下宽宏大度,能网开一面。”
良久,那道声音才再次响起。
“哦?你何罪之有啊?”
肖南回只觉得脑袋里的一梗。
不对呀?不是你叫我来的吗?什么罪你自己没想清楚吗?!
可怜她方才顾着脸面没有开口问那内侍官,如今只得搜肠刮肚、冥思苦想,生怕一个不小心踩了老虎尾巴:“这、这个......罪臣在祭典上行为唐突、坏了规矩,还追丢了那刺客,实在是有负陛下信任。”
“哐当”几声脆响。
肖南回也跟着一哆嗦。
几片碎玉被扔在她面前,依稀是那把被她丢出去撞击厘伯钟的班剑。
“你竟敢将孤送的东西摔个稀巴烂,该当何罪啊?”
肖南回又是一梗。
都怪这太黑,摸来摸去,最后还是摸到了老虎屁股上。
“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恕罪。”
哼,她何罪之有?
要不是她将班剑丢出去示警,您老人家的脑袋可能此刻正在长宓台上吹风呢。
“无论孤如何罚你,这东西碎了便是碎了,你又要如何补救?”
肖南回在地上蠕动了一下,盯着那几片碎成渣渣的玉剑,有片刻的走神。
这皇帝真是闲得要死,碎成这样还一片片捡起来,就为了给她看个罪状?!
不成不成,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可不能今天交代在这。
眼一闭、牙一咬,她急中生智、硬着头皮道。
“罪臣、罪臣去找个上好工匠,再将陛下赏的金子融了,将这剑用金子重新镶起来,再挂在家中风水最旺之处、日夜跪拜,生死不敢忘也......”
“甚好。起身吧。”帝王的声音透出一种少见的愉悦,连音调都扬了起来,“还请右将军谨记自己许下的承诺,否则便以欺君之罪论处。”
肖南回懵懵登登站起身来,突然就觉得自己今天走的这一遭,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下一秒,她抬眼瞧见香案上摆着的那掐丝镂空金球,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了。
她并不认识那精巧繁复的物件,却认识那当中露出的那点剔透的碧绿色。
那可谓是人间绝无二色的存在,她见过一次便不会忘记。
“这、这不是在祭典上被......”
那金球之中放着的,可不就是那让她猴子一样爬上爬下、又在泥潭里泡了一夜才得来的秘玺么?
只一瞬间的震惊,她随即便反应过来:秘玺如今还在,那祭典上那被夺走的玉玺只有可能是假的。
早前她便寻思着,这秘玺丢失是天大的事,丁未翔那边竟半点慌张急迫感都没有,真真是奇了怪了。如今来看,却原来一早就摆了个请君入瓮的局,而她只是个不知情的局外人罢了。
早在霍州的时候,这玉玺便真真假假了多少回,如今旧事重演,她愈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了。
“陛下好计谋。既然国玺无碍,在下便先回去了,也好早日寻得那工匠、贯彻陛下旨意......”
“你急什么?”
她急着逃离这诡异的氛围,急着想明白她究竟忽略了什么,急着平复内心那股子愈发明显的不安......
偷偷转过头去,肖南回突然发现:不知何时,领她前来的单姓内侍官早已不见踪影,殿门外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瞧不见。
今夜薄薄的月色洒进殿门内的甬道上,将她自己的影子拉得好长。
随后她便瞧见前方的黑暗中拉扯出另一条影子,缓缓走向自己。
“你知道这装玉玺的东西是什么吗?”
金色花球在男子手中旋转,像在把玩一件无关紧要的摆件。
“臣,不知。”
“这是玲珑龛,一旦闭合,便要扭转九层机窍才能开启。孤曾与青怀候定下约定,如若他能将这玲珑龛解开,孤便应他一个请求。你猜,他求了孤何事?”
肖南回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臣不知。”
“伴君如伴虎,离孤身边一寸近便一寸险。本以为青怀候会请求将你从右将军的位置上调走,但他却请求孤应允他出战碧疆。”
“他若将你调走,则孤此生不会重用于你,亦不会再与你有更多交集。但如若他放弃了你,那孤便不会放手,你的未来将不受青怀候照管,而是全权交由孤来定夺。”
肖南回沉默地听着,直到开口时才发现嗓子有些沙哑。
“义父并未放弃过臣,他只是......”
他只是有他必须要做的事而已。
收复碧疆、剿灭白氏、为父兄报仇,是肖准毕生夙愿。
这个念头已在她心头盘旋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只是不知为何,如今这句话她竟无法说出口。
可与此同时,今夜的不安突然消散了些,另一种情绪占据了她的心。
肖南回终于抬起头来,直直看向语出不逊的帝王。
“臣的未来自然握在自己手中,怎敢劳烦陛下费心?”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对方的眼睛似乎在周围晦暗的映衬下变得更加明亮起来。
“肖卿似有不满。不知是不满于何事?”
她盯着那金色花球,沉沉问道:“不知义父解开时,这龛中可放着秘玺?”
“并无秘玺。”
“可有宝物?”
“也无宝物。”
她胸中一口恶气终于吐出来:“既然是空的,陛下为何又要人费劲心思去解?”
她这话说得已有几分放肆,言外之意是在指摘皇帝喜欢用这些个奇淫巧技去难为人,肖准一介将军出征,生死都置之度外,他身为一国之君竟还要左右设槛,难道不是成心刁难?
然而此语放在当下情景中,又有些言外之意的意思。
就好像她在质问皇帝:为何要三番五次言语戏耍于她、教她猜不透他的真实目的。
肖南回反应总是慢半拍,察觉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参透玲珑巧思、洞察其曲折构造,本身就是一件趣事。又何须有宝物?”
地上的影子又靠近了些,几乎与要与她的影子纠缠在一起。
“陛下聪慧过人,自然是觉得有趣。可臣向来蠢笨,恐怕不能体会其中乐趣。”
肖南回想退开,腿却动不了。
“你可知,玲珑龛再繁复难解,终究是有规律可循,算不得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
她只觉得心跳得很快,四肢血液却流得很慢,慢到让她的一举一动都变得迟缓起来。
“臣愚钝......”
夙未的气息已十分靠近,近到她低垂的视线已能看清他衣缘上针脚细密的黼黻纹。
那是帝王祭祀才会穿的衣服,繁复而庄重,带有几分禁欲冷峻的意味。
她鼻间又闻到他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气息。
不知怎的,这气味如今竟少了几分清苦的感觉、多了几分温度,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热了起来。
肖南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正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回避。
下一秒,一根如玉的手指轻轻点在她的心口。
“这里,才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
肖南回感觉自己狂跳的心蓦地漏跳了一拍。
她顺着那只手向下看去,那串舍利珠串依旧好好呆在它该在的地方。
他不是带着那串佛珠么?
可为什么她会觉得眼前的人......是不是疯了?
“这世间许多事物看似神秘诡谲、变幻莫测,实则一朝被看透了运行的规律,也不过就同那月升日落一般枯燥无趣罢了。可是肖卿这里的构造,孤却一直看不透呢。”
她呼吸都急促起来,几乎是嗫嚅着说道:“臣对天成的一片赤诚之心,陛下怎会看不透呢......”
“肖南回,你是真的不明、还是在同孤逗闷子?”
他的身影在四周宫灯的幽光下摇曳着,在她脸颊上投下狭长的影子,紧接着那影子又四散弥漫开来、将她包围在其中。
她感觉到一双瘦而有力的手揽上了她的腰,还没等她有所反应,一片薄而微凉的东西落在她唇间,像是一片深冬时节落下的寒梅花瓣。
血冲上肖南回的天灵盖,她感觉到自己上升的温度温暖了那片花瓣,令它同自己贴得更近、更深,带着涌动的气息,将她包围在其中。
她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下意识便要挣脱这个怀抱。
可她方一发力,那人便好似知道她下一步动作一般,借力一闪,她整个人便向着一旁的桌案倒去,瘦长的身躯借势压在她身上,一道如有形的目光从她的脸一直滑了下去。
那日演武场的一幕再次上演,只是这一次谁在上、谁在下似乎反了过来。
“肖卿教导的一招一式,孤日夜不敢忘却。”
她像一只被褪了毛、躺在案板上的呆鹅一样,使劲扑腾了两下,却不敢真的使力,瞧着倒像是情人间欲拒还迎的小把戏。
他就那么静静看着她,眼神却变得滚烫,那漆黑的瞳中仿佛生出两个漩涡,要将她吸入其中。
她慌了,只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天旋地转起来。
那双眼同四周巨大的雕花宫灯化作一片荧荧的光点、混着冷冷的月光,直直撞入她记忆深处模模糊糊的碎片。
她终于想起雪迷殿那一夜的情景和那个怀抱了。
可是为什么?怎么会......
肖南回的思绪停滞了。
她感觉到有什么先前一直潜伏在她心底的东西,如今就要不受控制地翻腾出来。
这滋味比身体不受控制更令她慌乱不已,为了摆脱这令人窒息的局面,她恼羞成怒般开口道:“陛下仗着自己是皇帝、我不敢弄伤你,便能随意欺负我吗?”
几乎是一瞬间,那双眼睛中的火便熄灭了,复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样子。
这一次,似乎比先前还多了一分死气。
他放开她,缓缓退开几步,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宫殿深处的黑暗之中。
“单总管,送她出去。”
第105章 黑羽箭
肖南回逃也似的回到别馆时,已是过了子夜。
同住别馆的其他几位领将早已歇下,夜到深处寂静无声。
中庭里点着灯,肖南回虚浮的脚步顿了顿,心底突然升起些希望,急急忙忙往前快走了几步。
可中庭空空如也,肖准并没有在等她。
此时此刻,她最想见、也最怕见到的人,就是肖准。
她想见他,告诉他自己的迷惑和彷徨。
但她也害怕见到他,害怕被他看出端倪。
那只点在她心口的手、隐晦却热烈的话、落在她唇上的那团火,都似生了根一般在她脑海里,越是想忘越是忘不掉。
一种奇特又令人不适的情感占据了她的身体,几分慌张、几分羞耻、还有几分......背叛感。
为什么会有背叛感呢?肖南回想不明白这件事。她只想用肖准的音容相貌洗去那人在自己身体中留下的记忆。如果是今夜,她或许可以鼓起勇气倾诉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思绪,如果是今夜......
可今夜,偏偏肖准没有回来。
中庭的石桌上留着一盏油灯,兴许是巡夜的士兵留下的。肖南回将那灯点亮,又在石桌旁坐下来。
她还不想回自己的房间,不想爬到床上,不想进入睡梦之中。她害怕睡着以后那人又入梦来,将她戏耍一番、来回摆弄。
就算此时此刻她还清醒着,老天也偏不遂她的愿,将那段羞耻中透着缠绵的画面,唱戏般反复在她脑海中演来演去。
时辰一点一滴地流逝,肖南回眼巴巴地盯着那盏油灯,心中祈祷着肖准快些回来。
此行来焦松县,加上往返脚程也就几天的时间,她与肖准都有军务在身,实在不可能顾及到许多,便没有带上杜鹃和伯劳。
她没让杜鹃跟来,是体恤她车马劳顿、不值得折腾这一趟,而她不让伯劳跟来,却是嫌她折腾旁人、生怕捅了娄子。
可此时此刻,她突然就有些后悔了。
只有身体筋疲力尽,她的思绪才能停下来。如果伯劳在,她还可以挑衅对方一番,来个大战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