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八条看雪
时间:2021-11-21 00:26:07

  枯坐了一会,肖南回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符纸。
  这是白日里那算命的画下的,丁未翔嫌那张粗糙,最终还是教人重新画了分发下去,这张原始稿便留在了她手上。
  脑子里乱哄哄的声音停不下,肖南回索性就着那盏昏暗的油灯,对着邹思防的那张画像开始琢磨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别馆侍从领着一队前来分发流程帖子的礼官进来,一抬头被中庭里坐着的人吓了一跳。
  侍从原地站了一会,走近前定睛一瞧,才发现那人影似乎是光要营的女将军。
  对方发髻散了一半,头发上还结着层霜,手里捏着半张黄纸,一动不动地趴在石桌上。
  “右、右将军?”
  那人形颤了颤,慢悠悠抬起头来,露出一张青白浮肿的脸来。
  “什么时辰了?”
  侍从定了定神,细声细气道:“辰时了。”
  肖南回猛地站起来,一不小心将桌上那已经燃尽了的油灯打翻,也无心去顾及,急急忙忙问道:“昨天夜里大将军可有回来?”
  侍从摇摇头:“小的守夜到天亮,右将军是昨夜最后一个进院子的。”
  肖南回的身形顿在那里,许久才动了动,将那油灯扶了起来。
  她的脸有些冻僵了,此时此刻已经做不出失望的神情来。
  侍从察言观色正要退下,转头却又被叫住。
  “先生可否能帮忙安排送封信?”
  “当然,将军尽管吩咐。只是焦松是个小地方,驿站没有快马,若无军令调配信使,送信回阙城估摸着也同返程的日子差不多了......”
  “不是送去阙城。”肖南回将薄薄的信笺递给那侍从,“是送去霍州的。”
  那封信是她昨夜犹豫很久后写下的。
  如果说祭典上出现的“邹思防”便是仆呼那的领头人,如今的重重迷雾便算不上一点破晓的希望都无,至少她曾到过邹府,而邹思防也并非来去一身轻、没有家眷的人。而如果这个“邹思防”有异,他的家人或许能够察觉一二。
  仆呼那的事,必须有个了断。
  她反复说服自己这是职责所在,与那人无关。却已忘了最早霍州之行实则是为了肖准。
  侍从领了信便退下了,临走前将礼官留下的帖子照例给了她一份。
  帖子上记录的是今日祭祀的大致安排,肖南回一目十行地瞧了瞧,确认基本与自己无关。
  好不容易有一天得闲,她不想一个人在别馆度过。
  想了想,她牵了吉祥往驻守的黑羽营而去。
  黑羽营是皇帝近卫,直接听命于皇帝调遣,按理说应当驻扎在帝王行宫附近。可这一次晦日祭,黑羽大营却设在别馆众多的焦松外城。
  阙城附近的别馆有数座,其中又以焦松县的最为密集。先前杜鹃曾说漏嘴,她又从姚易那里探到些消息,基本确定白允就被囚禁在焦松一带的别馆之中。可究竟是哪一座却不得而知。
  但昨天长宓台发生的事却给肖南回制造了一个机会。
  以丁未翔的判断力来说,他一定已经察觉到了那紫衣刺客同白氏之间的关系,是以昨夜帝王行宫守备格外森严。
  而祭典抢夺秘玺之事既与白氏有关,白允所在别馆势必也会加强守备,以防那燕紫或其同伙趁乱与之联系。
  她实则也并不知道就算找到那处别馆、找到白允,自己又能如何。只是在肖准离她越来越远的这些日子里,她心底一直有种说不清的预感,而昨夜肖准彻夜未归,似乎更加逼迫她去确认这种猜测。
  对她来说,那处别馆里住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残忍却引人探究的谜底。
  策马奔袭小半个时辰,她将吉祥拴在黑羽营驻扎地外不显眼处,步行来到营地入口处。
  黑羽营的明卫很少,但暗哨颇多。她并不想蹚过烂泥、爬过铁蒺藜、翻墙翻到一半的时候被人一箭射个透心凉。
  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在肖南回对着营外守卫犯愁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手腕上的东西。
  在碧疆的时候,皇帝曾经给过她一枚玉质的手环,那东西瞧着不堪一击的样子,却无论如何也取不下来,时间久了她也暂时忘了这档子事,如今突然想起,倒是无意中帮了她一个大忙。
  定了定神,她大摇大摆走出隐蔽处,径直向入口守卫而去。
  即使瞧见她穿着光要营的甲衣,黑羽守卫如往常一般迅速将她拦了下来。
  “来者何人?”
  “光要营右将军肖南回。”
  随后肖南回轻咳一声,带着几分不确定似地露出手腕上的环。
  那黑羽守卫瞧了一眼,胄甲下的眼睛露出明显的惊讶来,他犹豫了片刻并没有立刻放行,语气却客气了许多。
  “圣驾未离行宫,右将军为何会来此处?”
  肖南回瞬间紧张起来。
  皇帝给她这东西的时候,确实说的是出入圣驾左右,没说哪都能去。她先前理所当然地以为皇帝身边都出入自由,一个黑羽营还能拦她?可到头来还是对鹿松平那滴水不漏的妖人低估了太多。
  手指不自觉地握紧,肖南回努力让自己回想起伍小六面不改色扯谎的样子。
  “这个......不是昨日祭典上出了岔子,那刺客与同伙还下落不明。我与那凶徒交过手,特意来同鹿中尉商议一下对策。再多的......”她故作严肃地顿了顿,“恕我不能告知。”
  空气短暂地安静了片刻,两侧的黑羽守卫终于收了兵器退开来。
  “右将军到访一事在下会如实禀报中尉,还请将军莫要怪罪。”
  肖南回强压住内心的狂喜,故作淡定地点点头,迈着沉稳的步子进了营地。行了数十步回头偷瞧,发现没有人追过来,这才放下心来,快步向着守营中尉的帐子而去。
  伍小六曾经曰过:说谎话要真假掺半。她从前嗤之以鼻,如今却打算将其奉为经典每隔一段时间便复习一遍。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并没有说谎,她确实是来找鹿松平的。
  只不过当然不是来找他商议什么对策。
  一个鹿松平再加上一个丁未翔,如果这两个人都搞不定的事情,她从中横插一脚又能解决多少问题呢?
  天成四大军营各有排兵布阵之道,但她有了先前在岭西营地的经历,对黑羽营并非完全不熟悉。而且此次跟随圣驾来到焦松的同官阶中尉并不多,她没费太多功夫便找到了鹿松平的帐子。
  太阳方才升起,帐子里还有些昏暗,肖南回仔细确认了一番情况,这才小心翼翼地摸了进去。
  帐子内整洁到有些诡异,丝毫看不出有人常驻于此的痕迹,只有正中那张垫了兽皮的大案上有些杂乱。
  可怜她其实没有多少同鹿松平深入打交道的经验,只能认命地先从那看起来最有希望的案子上翻看起来。小到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纸灰、大到需得两人才能抬得动的布阵沙盘,她究竟要翻到何时才能找到她想要的答案啊!
  肖南回深吸一口气,用入口处固定毡帘的玉钩做了个简易的预警装置,随后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
  案子上东西繁多,又杂乱无章,须得小心记下看过的顺序,每翻看一样东西,还要记得放回原位,简直是对人心智的莫大摧残。
  翻着翻着,她突然就有点委屈。
  为什么她总是要把自己置于“偷鸡摸狗”的境地呢?前有夜探邹府被那主仆二人耍得团团转,后有夜探康王行宫被鹿松平那厮拿剑追着砍。
  这哪里是一个得了封赏的将军应该干的事啊!
  肖南回悲愤想着,手上动作不停。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地她觉得自己似乎掌握了一点节奏,正翻看得有几分渐入佳境、酣畅淋漓之时,一道声音冷不丁地在她背后响起。
  “你怎么在这?”
  肖南回浑身一僵,不用转过头去,也知道来的人正是鹿松平。
  碧疆一战过后,她已有许久未见过他。昨日在祭台上接受赐剑时,他似乎也并不在台上,八成是在外围同丁未翔打配合。
  这人的动作一如既往地无声无息,不仅完全没有触动门口毡毯上的玉钩,就连脚步声也是半点都无。
  他真该昨日去祭台上扮鬼吓退那燕紫,而不该屈尊在这当个中尉。
  肖南回按下腹诽,尽力做出一副亲切的模样转过身来:“许久未见,鹿中尉可好?我这不是惯常巡视,就顺道过来看看你。”
  语毕,她瞬间感觉自己袖管下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果然比说谎更令人难受的,是对着鹿松平说谎。
  鹿松平细眼一眯,并未当面揭穿,说出口的话却令人恶寒:“光要营离这里少说也有十里地,右将军竟同我关系近到如此地步,当真令人受宠若惊。”
  肖南回掩面干咳,试图遮一遮脸上的尴尬之色,心中默念伍小六守则。
  她方才是怎么对门口守卫说的来着?
  “这个......倒也不全是为了看你,这不是昨日祭典上出了岔子,那刺客与同伙还下落不明。我与那凶徒交过手,特意来同鹿中尉通个气......”
  鹿松平点点头似乎认可了她的说法,身形却绕到那案子后,目光扫过其上杂物,犹如霜寒凋草木、北风摧秀林。
  “却又不知右将军为何绕着我的案子打转、还将衣袖挽得那样高?”
  肖南回近乎节节败退,余光落在那案子上放着的弓箭杂物,急中生智道:“自然是在研究这先前缴获的碧疆弓箭。至于这袖子......实在是琢磨到兴起之处,心血来潮、难以自已......”
  她这厢刚手忙脚乱放下袖子,鹿松平已拿起桌上那把纤长的碧疆弓箭,熟练摆弄着上面还未上紧的弓弦。
  “既是如此,右将军看来是有些见解了,何不说来听听。”
  眼前这人的箭法她是见识过的,这见解说不好怕是又中奸计。
  迟疑一番,肖南回才低声道:“早前战场上交锋时,我发觉对方弓箭手的射程比天成要远许多,待查看过他们的兵器后才发现,原来是弓的构造、材质不同。”
  鹿松平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似乎有了些兴趣:“哪里不同?”
  肖南回捋了捋思路,缓缓道:“就拿这弓臂内侧的弓面来说,天成的落雁弓和王弓用的是岩羊角制成,虽坚固耐用,但过于沉重僵硬。而这把碧疆弓用的却是本白、中青的水牛角,不仅长度更有优势,而且弹性韧性都更胜一筹。”
  鹿松平终于看向肖南回,眼神中多了些意外。
  ”你并非□□手出身,能觉察到这些差别,也算得上可贵了。“顿了顿,他将上好弦的弓放到一旁,“可惜的是,天成气候偏冷些,更少有湖泊河流,大规模使用水牛角制作弓面也是不现实的。”
  对方如此认真作答,便教肖南回有几分忘记了这只是自己先前找来的借口。她沉浸在弓箭的思路中,认真问道:“若是将两种弓结合一番,是否会另有收获?”
  “弓与箭需搭配得当才能发挥效力。若要改弓制,箭也必须跟着调整。前后从磨合到投入使用,少说也要数年才能完成。”
  这一层她倒是没想到,但这话却令她想起先前在碧疆目睹鹿松平射杀夜蝠的情景。
  “先前见你射过破云箭,不知搭上这碧疆弓又如何?”
  “我的弓是特制的,只因破云箭的箭簇较沉,箭挺与箭杆一体而成,弓不拉满石无法发挥效力。而且一支破云箭需耗费工匠三日时间才能打成,便是用做精锐弓箭手的配给,也是太过奢侈。”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肖南回终于回过神来、有些后悔和对方聊这个话题,想要草草收个尾。
  “我一个用枪的自然不太懂你这弓箭中的弯弯绕绕,黑羽营能够做出黑羽箭,总能找出一两个能人供你差遣。”
  谁知鹿松平听了这话,反而突然露出奇怪的表情。
  他见肖南回仍然一脸迷惑地望着他,这才缓缓道:“黑羽营如今所用的黑羽箭,是当年的朔亲王亲自所创。随后青怀候又在此基础上亲自改良了箭矢的锻造手法,这才使得黑羽箭可以百步穿甲。”有意停顿片刻,他看向肖南回,“你是肖府中人,竟连这都不知?”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状态不太好,好像处在巨大十字路口的中央,四面是没有尽头的黑暗,让人看不清前进的方向。
  七月的尾巴,白日在缩短,黑夜在变长。
  只祈求手里的火柴燃烧得慢些、再慢些,多留给我哪怕一点点、一点点坚持下去的勇气。
 
 
第106章 白角弓
  鹿松平话一出口,便轮到肖南回表情怪异了。
  她只知肖准精于枪法,完全不知他还精通弓箭之术。
  沉默了片刻,肖南回嘴上还是敷衍应了两句。
  “你提到,这才想起来。”目光移到那把碧疆细弓上,她突然开口道,“这弓可否借我一用?”
  “做什么?”
  “我在碧疆的寨子里呆过一阵,对那些工匠的手艺还有些印象,或许能模仿出一二来。假以时日,说不定就能有把新弓试上一试。”
  这话当然是借口,她领着光要营的薪俸,凭什么要提黑羽营操心?
  只是如果能做出匹配黑羽箭的新弓并且在行伍间流传下去,她便算得上是同肖准一起做过一件了不起的事了。
  鹿松平的目光从她的脖子移到肩膀,又从肩膀移到腰腹,端的是毫不掩饰的放肆。
  肖南回本能地不自在,险些以为自己要被拆穿。
  “为何如此看我?”
  鹿松平沉默片刻,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你先天不足,弃枪从弓怕是没什么出路。”
  对方轻描淡写地啐出一口毒液,肖南回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微笑。
  谁要弃枪从弓?啊呸!她才不稀罕呢!
  “行与不行,试过才知道。”
  说完,她拎起那把弓准备趁此机会溜之大吉,鹿松平的声音冷不丁又响起。
  “等一下。”
  肖南回方才褪下些的冷汗又冒了出来。这人也太难缠了,本以为陪聊这么久,这一篇也该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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