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一道窄巷,她与一举着破招牌的算命卦师迎面相撞,两人双双踉跄了两步。
虽只一瞬间的耽搁,可待她匆匆赔礼再抬头望去时,整个巷口已再无半点那人的只衣片影,空巷之中仿佛从来都没有过什么可疑之人。
气闷之余,肖南回很快反应过来什么,一把将那算命的抓住。
“你方才可瞧见有人过去了吗?往何处去了?”
那算命的方才被撞了一下,正有些不舒爽,瞧见肖南回这有事求人的样子,便耍起赖来。
“未曾未曾。”
肖南回心急那人去向,不肯死心,又追问道。
“在下也是有急事,瞧见那人从这巷中过去,方才走得快了些。先生当真没瞧见有人经过?也没瞧见那人模样?”
“小老儿腿瘸眼瞎的,能瞧见什么呀?”
这一回对方语气中透出的信息便有些耐人寻味。
他分明不是个瞎子,却自称瞎眼,这便是有些自我贬损、引人追问的意思了。
正在这僵持不下的档口,一道人影自另一边翻身而下,却是丁未翔。
丁未翔瞧肖南回一眼,又看了看一旁那算命的,便已将他自动忽略。
“人呢?”
肖南回懒得敷衍,对这人突然出现在自己跟前也没太多想。
“丢了。”
说完她看一眼对方脸上那难看的神色,便知他也追丢了那燕紫,当下主动言和。
“我且嘴上饶你一回,你便不要再来数落我了。再者说祭台上我可又救了你主子一回。我们之间算是扯平了。”
丁未翔冷哼一声,倒也没再提以前的破事,只冷冷打量了一下那算命的。
那算命先生瞧不出丁未翔是个什么来头,正拈着自己的两根鼠须,想要继续同肖南回讨价还价。
“这位仁兄也可来评评理。并非小老儿不愿帮忙,只是因这祭典,整个焦松县城内人都空了一大半。小老儿开不了张、几日未曾有米下肚,这如今头昏眼花、脑浆子都混成一团,实在是没留意到那什么可疑之人。”
肖南回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的伍小六。
只可惜对方不是个胖子,耍起小聪明时少了那份憨厚加持,看着就特别的讨人嫌。
她正准备故技重施,还未来得及拔出兵器,身后一直沉默旁观的丁未翔已经瞧明白了这局棋,先她一步猛地抽出刀来。
“唰”地一下,那算命的背后背着的竹竿招牌从中一分为二,连带他头顶上的那黄皮子毡帽也开了天窗。
不过力道那控制得是相当的好,对方只觉得头皮一凉,随即飘下两根碎发来。
丁未翔面无表情开口道:“雁翅营当差,瞧见你这过了个贼。你若不配合,我便只好将你押回去细细问起。”
肖南回还没说出口的狠话就这么咽了回去,随后觉得做人也不能如此做绝,又往回找补了两句:“你若配合,少不了你的银子,只是休要太过贪心。”
最终果然还是银子二字起了作用,那算命的瞬间眉开眼笑,整个人看起来都乖顺了不少。
“能为官爷排忧解难是小老儿的荣幸,方才那人也算是同我迎面而过,瞧了个是真真切切。”
“既然如此,现下便随我回去走个流程。”
丁未翔不知为何似乎要赶着回去他主子身边复命,非要将人带回黑羽营审问,肖南回却不肯退让。
“现下就画。那人出现没多久,他记得还算清楚,若是隔了夜能回忆起来的细节就更少了。到时候再耍几个花招,我们岂非要白付他那些银子?”
丁未翔皱眉:“此处又无画师,你教何人来画?难不成你来画?”
肖南回画过画吗?当然画过,画完之后还没来得及向肖准显摆,便被杜鹃当成来历不明的符纸给丢出去了。
“这个......”她故作沉吟,还没想好如何接下这话茬,一旁那算命的却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老小儿早年在外讨生活,给人画过肖像,倒还是有些手艺。”
他边说边拿起别在帽檐上的毛笔,放在舌头上舔了舔、润出些墨色来,又从怀里掏出张写符用的黄纸来,思索一番便落笔画了起来。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算命的便放下笔,将纸呈到两人面前。
“官爷请看。”
丁未翔只瞥了一眼,似乎嫌有些潦草,便将头扭到一旁。
肖南回却看得仔细些,心下当时便道:这算命的笔下还有些功夫,寥寥几笔甚是传神,就连唇下的痣都点的颇像那么回事。
她指着那颗痣,语气中有些怀疑:“他与你迎面而过,也只一瞬间的事情,你竟然连他脸上的一颗痣都记得清楚?”
算命的又是嘿嘿一笑:“这各行各业总要有些吃饭的本事,我是给人瞧面向算大运的,最爱留意这些个眉眼高低、皱纹走向、痣在何方......”
算命的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肖南回却有些听不进去,眼睛盯着手中那张画像有些出神。
“你觉不觉得,这画的有点像一个人?”
丁未翔起先闭目立在一旁,听她言语这才又瞧了瞧那符纸上画的东西。
画像上的人两颊瘦削,生了一双三角眼,瞧着不像是个有福气的人,偏生额头生的很高,似乎又有些威势。这威势又被他嘴下的那颗痣坏了不少,整个人多了一丝阴柔的气息。
画像上的人同脑海中影像渐渐重合,丁未翔渐渐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怎会是他?”
“可是......”肖南回的声音也变得有些艰难。
那厢丁未翔已经知晓她要说什么:“可是邹思防已经死了。”
距离霍州之行已过去大半年的时间,如果不是眼前这张画像,再过上一年半载,或许邹思防这个名字连同那张没什么特色的脸,也就会慢慢消失在他们的记忆当中。
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此时此地,这个名字突然便又跳了出来。
当初因秘玺一事在邹府大费周折的往事还历历在目,肖南回亲眼瞧见邹思防同那方假玉玺一起沉入了白耀关的沼泽之中,怎会有假?
人死不能复生。难道,是这长宓台上的祭典当真通了鬼神、招来了那邹思防的魂魄?还是什么人借此机会故意大行鬼神之道?
可为何偏偏是邹思防呢?
那在人群中秉铎摇铃、为燕紫指明出路的神秘客,究竟只是一个长得像邹思防的陌生人,还是邹思防......其实根本没有死?
他同整件事有何关联?安律口中的主人是否就是他?他操纵仆呼那三番五次行刺杀盗玺之事目的究竟是什么?
肖南回望着手中的画像陷入了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高能,说到做到。
第104章 心的构造
正月晦,夜。
焦松县的帝王行宫内灯火寂寥。
这处行宫是在一座古刹基础上修葺的,因时间匆忙的缘故,仍保留了大部分原有庙宇的模样,只在其中增添了陈设装饰、重新修裁了园石林草,瞧着倒像是一处辟给贵族的清修之地。
行宫西北正位上坐落着一座高耸庞大的主殿,当中供奉的正是传说中照管五魂五鬼的天神戴榺。
巨大神像的双目在黑暗中散发出一片柔和的光芒,竟是块内含夜光宝玉的石料雕成的。
神像座下,年轻帝王缓步而来,身上还带着殿外消散不去的寒气。
他望着那神像平和至没什么表情的脸,将供案上一直铺着的锦罽掀开来。
锦罽下是一只坐在楠木托盘中的掐丝镂空金球,细看那金球当中层层叠叠,又隐隐透出些翠绿色来。
托盘旁,已经冷了的手炉散发着一阵气味略苦的香橼气味,和男子身上的气息倒是有几分相似。
他正要伸出手去拿那手炉,一阵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夙未收回衣袖转身看向自己的内侍官。
单将飞简单行礼过后,屏退了殿门口的值夜宫人,上前小心地为帝王取下那沉重的冕冠。
“陛下,丁中尉方才来报,说人已回了住处,陛下可以安心了。”
单将飞的声音很轻,显然只说给眼前人听。
夙未轻靠在软塌上,闻言轻哼一声,表示知道了。
单将飞正要将手中冕冠放回礼部备下的漆匣中,余光瞥见放在供案上、已经熄了的暖炉,神色一变。
“陛下方才没带手炉吗?”
帝王瞥一眼那暖炉,神情如常:“大概是更衣后落下的。”
单将飞上前将那暖炉收好,语气颇为自责:“到底不是宫里出来的,做事如此不周。是小的安排疏漏,请陛下责罚。”
“一个暖炉而已,罚你做什么?”
单将飞一时没有说话。
眼前的人因除了冕冠而露出高高束起的乌发,修长的脖颈从交领中探出,节节脊骨都能瞧得一清二楚,白皙的皮肤上是一圈被沉重头饰压出的红印子。
叹一口气,内侍官从袖中拿出一小瓶药来,涂在那红印上。
“陛下对自己的身子为何总是不上心?天还冷着,祭典又程序繁多,陛下可以让小的代劳的。”
半透明的乳膏在皮肤上被指腹推开,渐渐显露出透骨的热度来。夙未半阖了眼,神态终于多了些柔和。
“阿飞扮孤的样子如今也算有七八分的相似,若非离近了瞧,真要连王叔都骗了过去。只是这祭典毕竟众目睽睽之下,又要亲手赐剑,万一让今日台上的那些老家伙知道了,回头不知又要怎样揣测于孤。”
单将飞觉得有些好笑:“往年不也如此?怎么没见陛下顾虑过这些......”
话一出口,他便察觉不妥,连忙告罪,“小的失言了,请陛下莫要怪罪。”
帝王显然并无意治罪,只淡淡道:“若是往年便算了,今年不行。”
纤长的手指慢悠悠摸过那一颗颗舍利珠,似乎在思考些别的事。
内侍平顺的眉眼抬也未抬,便知眼前男子似乎心不在此处。
“陛下可有心事?”
夙未指了指一旁小桌上精美雕漆盒里、五颜六色的干果蜜饯。
“这里面,为什么没有杏仁?”
单将飞一愣,似乎对这答案有些意料之外,随即连忙道:“小的这便叫人准备。”
帝王手心一翻,掌心多了一枚干瘪瘪的东西。
“要这一种。”
单将飞又凑近了些才勉强看明白,那是一枚已经风干了的、皱巴巴的杏仁核。
“这是野杏子的杏核,宫内怕是寻不到。小的可以教人去城东市上瞧瞧......”
男子顿了顿,又将干杏仁核收回袖中。
“算了。这点东西,倒也不值得大费周章。”
这一来一回,单将飞愈发肯定自己的推测了。
他走到一旁,将暖炉中已经烧尽的香灰挑了出去,又添了些安神香进去、小心燃起来。
“时辰也不早了,陛下今日劳累了一天,也该歇下了。”
帝王望着那静静燃烧的香炉,突然便从软塌上起身来。
“孤还不想睡,但又觉得有些无趣。”
单将飞又一次愣了愣。
他从九岁便开始服侍眼前的人,只要在宫墙内,他就是帝王的影子。
形影不离如他,从未听过这清冷的人抱怨无趣。
愣神间,夙未已然拿定了早就盘旋在心头的主意。
“青怀候所在别馆离行宫有多远?”
单将飞将那异样感压下心头:“驾车的话约莫一炷香的样子。”
夙未点点头,随后悠悠道:“派人去青怀候那里,叫右将军亲自来谢罪。”
单将飞神色如常地应下,却不得不谨慎问道:“这三更半夜的,青怀候若是问起,这罪名是......?”
“她不是在祭典上丢了孤赐的班剑?论罪当斩。至于斩法......”男子故作停顿,“孤需得仔细想想。”
单将飞松口气,总算确定了这趟差事还没到要他老命的地步。
可转头看到男子脸上的神色,这心又有些七上八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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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个时辰后,行宫侧门外的甬道上,肖南回打着哈欠从吉祥背上爬下来,一眼便瞧见立在夜色中、提着一盏灯的年轻内侍官。
她认出对方便是先前入宫时见过的姓单的总管,心中生出几分亲切来,可不知为何,对方今日却瞧着分外严肃疏离,行过礼后她便也只好尴尬沉默。
今日祭典她虽只算得上个配角,却也累得不轻。先前那一番周折过后,她本想拉着丁未翔再查一查那“邹思防”的下落,可事发前后,方圆百里内约有上万人聚集在祭台和城内,即便调动军营前往一一排查,短时间内也无法有个确切结果,左右权衡也只得暂时作罢,将这繁琐工作交回丁未翔手里,只叮嘱对方若有新消息一定要告知于她。
回别馆的时候,她各种小心翼翼,生怕肖准责怪自己掺和了这趟浑水,可最终却发现对方并未回住处。
就在她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行宫便来人传唤,说是要她去“谢罪”。
这是肖南回头一回被三更半夜召去谢罪,她甚至怀疑这在天成朝中众臣之中兴许也是头一回。偏偏肖准又不在身旁,她连个缓兵之计都使不出来,只老老实实从命。
单将飞步履匆匆走在前方,除去见面时几句简短问候,当真是一个字也不再多说了。这让肖南回内心更加犯起嘀咕来。
左右这祭典之上她也算救了皇帝小命,这昏君该不会还在记恨先前岭西的事,如今要寻个由头将她灭口吧?
想着想着脚下又是连着几个踉跄。
晦日内行宫不得见烛火,偶见行走的宫人内侍,皆袖中拢一盏萤火做的冷灯照明,好似鬼火一般,直将周遭氛围凸显得更加阴森不详。
又转了几个弯,周围愈发安静,那内侍的脚步也放得更轻。
肖南回微微一抬头,便发觉自己已站在一处巨大的神殿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