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难掩震惊。
天成朝中对飞廉将军的记载甚少,但她没想到对方竟同自己一样是女子。
梅樵并不在意她的反应,兀自沉浸在往事之中,连面上都透出几分光彩来:“若骨若非女子,如今早已位列将相之位。她的枪法是她兄长亲自教授,平弦是老夫亲手锻造,她是梅家开在枪头上的红缨,是我梅樵毕生的骄傲。只可惜,她遇到了那个人......”
梅樵的脸色再次恢复了苍老,声音也渐渐冷了下来。
“她嫁了人、生了子,多了慈爱宽宥、少了凌厉杀气。她判断三目关一战有诈,又爱惜肖准乃一代将才,不惜违抗调令前往支援,对阵白浑手下悍将时深陷围困,平弦被玄铁天罡槊斩断,她自己亦身受重伤。她想回她的家乡,却终究还是没有撑到那一天。她笑着骑在马上离开的阙城,回来时却裹在草席中,老夫亦自此不知该去何处寻她。”
肖南回沉默地听着这段往事,心中感慨万千、却并无太多悲伤。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当真如此奇妙。
因梅若骨伤重,肖准才会率大军在宿岩停留了几日,而就是那几日的时间令她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若干年后,她继承了梅若骨的兵器、承袭了她的意志,却直到弦断之时才知晓这段往事。
或许冥冥之中,梅若骨的英魂就附在那杆枪里,无形中引领她一步步走向女将曾经走过的路,又无数次在危难中护她周全。
“飞廉将军有情有义,晚辈只愿余生沙场卫国、以继其志。但知人虽死、精神不死。老将军既做断枪重铸之事,应当也是觉得如此。”
梅樵深谙肖南回话中之意,却没有出言否认。
“老夫戎马一生,手上鲜血无数。老天留我性命,却将若冲和若骨夺了去,我怨愤于这天地不公,执念之深已然无法自控,这才会有断枪重铸。老夫曾耽于此多年,直至一朝醒悟才赠枪于你义父。你需明白,枪本刚直,世间造枪者,无不以浑然一体为上乘,繁复机巧为下乘。这把枪或许本就不该存在。”
梅樵的一番话字字落地有声,鼓点一般敲在肖南回的心上。
她喃喃开口,像是说给对方、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繁复机巧、落于下乘,这些我都不在乎。平弦于我的意义,远非一件兵器而已。”
四周寒风又起,梅樵的声音像是在耳边响起,又像是从乘风从远方而来。
“便是再如何寄情于物,平弦终究也只是一杆枪而已,过去无法代替若骨,现在也无法代替你心中所想。你是否想过,或许你只是在为无法继续前行寻个借口罢了。”
如果说对方先前的话只是疾风骤雨前的吹拂,那这一句对肖南回来说,便是惊雷闪电一般击在她内心深处。
她像在黑暗中向着一个方向不停挣扎的飞蛾,突然间四处都见了亮光,却反而失了前进的方向。
梅樵的声音依旧在四周盘旋,将那光亮燃得更盛。
“睹物思人之苦,老夫已然尝尽。然而这世间唯有逝去之物不可强求,就像这枝头的梅花,只需记得它绽放时的美,待它凋落之时便放手让它去这天地间。”
话音落地,寒风亦已穿堂而过。
枝头的梅花又落下许多,两人又像初见时那般陷入了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肖南回终于缓缓向前迈了几步。
年迈将军的背脊依旧直挺,端坐时威严不可直视,但那双不再握枪的手,如今再无东西可握,只能固执地蜷成一团放在膝头。
“今日晚辈将平弦归还,还望将军为它寻个归处罢。”
肖南回伸出手,轻轻在老将军的手背上握了握,梅樵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那是一双同若骨十分相似的手,手掌心上是一层薄茧,虎口粗糙硌人,骨节也分明得不似女子。
一双练枪人的手。
下一秒,那手已抽回。
肖南回缓缓后退三步,郑重行了军中大礼。
“末将肖南回拜别梅将军。望将军保重身体,福寿绵长。”
她没有抬头去看老将军的神色,低着头退出亭外。
候在不远处的阿楸安静走来,领着她离开了这处寒梅盛开的院子。
走在来时的路上,肖南回仍旧有些恍惚。走在一旁的阿楸却突然开口。
“阿楸谢过肖大人。”
她这才回神,慌忙回礼:“先生何出此言?就算言谢,也当是在下谢过老将军和先生才是。”
阿楸和气笑了笑,倒是比初见时多了几分随意。
“大人方才入府时的样子,与曾经的小姐约有七八分的相似,主子虽瞧不见,却也感受得到。故人已去,如今哪怕能窥得昔日的一点影子,都是令人感激的。”
这番话令肖南回有些不好意思。
“在下怎敢同飞廉将军相提并论。”顿了顿,她突然有些好奇地问道,“先生曾说这府中原有映水重楼,可是与飞廉将军有关?”
阿楸脸上笑意更浓,那张脸上终于显出一些岁月的痕迹,却原来已算不得是个中年人了。
“映水重楼是小姐生前最爱。小姐虽是武将,却从小生得漂亮。嫁入高门成了命妇后,老将军将院子里唯一的那株映水重楼挖去了王府,又生怕那王孙贵胄瞧不起习武女子而欺辱她,亲手打了平弦送作嫁妆。平弦二字便是告诫,要夫家以平等的心对待小姐。”
原来,这才是平弦名字的来由。
“那飞廉将军可有后人?”她话一问出口,方才意识到有些唐突,连忙表态,“在下只是有些疑问,为何平弦最终会落在我义父手里?”
阿楸却似乎并不介意,只是面上的笑容淡了去。
“大小姐曾有两位公子,大公子最像梅家人,只可惜未满八岁便随小姐去了。小公子年幼失母,主子不想他母亲的悲剧在他身上重演,便让他弃枪从剑,九岁时送去了终天桃止山,虽也苦修多年,却终究比不得他的生母。”
桃止山?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呢?
肖南回正寻思着,前方的月门闪进一个人影。
下一秒,夙平川抱着一捧梅花枝急匆匆地迎面而来。
“楸伯,我见门口没人,便自己进来了......”
正说着,他视线一偏便瞧见立在一旁的女子,那女子也正大眼圆睁盯着他。
四目相对,皆是吃惊。
“你怎么......”
“你怎么在这?!”
肖南回话还没说完,却被夙平川抢了白。
她想回答对方是因为平弦的事,但话到嘴边突然瞧见对方手中那几支盛开的水红色梅花上,莫名觉得有几分眼熟。
“你手里这是......?”
“映水重楼。”夙平川简短回答道,说完不知为何又飞快瞧她一眼,“这几支是赠给我外祖的,是每年的规矩。你若想要,改日来王府,我亲自摘给你。”
然而肖南回注意力显然不在这后半段话上,她有些呆呆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外祖”这个称谓,有些迟缓地脱口而出道:“你外祖是......”
“梅樵梅将军。”
肖南回的语气越发不可思议:“那你母亲是......”
“我母亲姓梅,出嫁前的闺名是若骨。你问这个做什么......?”
肖南回瞪着眼前夙平川那白净的小脸,又回想起方才梅樵那张沧桑的脸,一时间五味杂陈。随即又反应过来,对方身为梅若骨的儿子,竟然不知平弦的存在,当真是个呆子。
她想开口解释自己是为他母亲的兵器而来,可思绪纷乱根本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继续和夙平川大眼瞪小眼。
就在她纠结不已的时候,一直旁观的阿楸终于开了口。
“小少爷,主子此刻就在内庭,你若要见他,现下过去刚好。”
肖南回如蒙大赦,做拱手让人状:“在下已然叨扰许久,莫再误了两位的时辰。平川且快快去吧,咱们改日再叙。”
夙平川终于将视线从肖南回身上抽离开来,走了两步又停住回过头来。
“下月你我一同当值,到时候又可以时常见面,倒也不急在一时。”
这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肖南回眼前瞬间便浮现出他俩当初一个城东一个城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场面,一时间竟分不清对方是在表真心还是在挑衅,又碍于阿楸在场,只得跟着客气两句,夙平川这才捧着梅花离开。
阿楸望着那背影消失在内庭,这才转过身恭敬对肖南回道:“我家小少爷年幼时长在王府,小姐离世时他不过三四岁的年纪,很多事他当时未必知情,如今更不必再提。你说对吗?”
肖南回仔细思索一番,谨慎答道:“在下与平川算是同僚战友,理当以诚相待。如若平川不曾问起,在下绝不多言。但若他问起,在下也不便隐瞒。”
阿楸少见地顿了顿,随即迅速恢复了常态。
“肖大人果然如他人口中那般,是个有趣的人。”
这话听着有几分奇怪。谁口中提起过她?还说她有趣?
肖南回想问个究竟,那阿楸却已兀自向前,似乎再无攀谈的意思,她也只能快步跟上。
正午的日头正好,吉祥正甩着尾巴等她。
翻身上马离去时,她又回头看了看这座透着衰败气息的宅院,陡然间觉得,自己的心情相比来时的迫切,竟已平静许多。
梅若骨桀骜不可一世,有着常人不能比及的勇气。她在最肆意张扬的年华里,为了心爱之人放下手中的兵器、步入那高墙之中,又在静好美满的岁月里选择重回沙场,遵从了自己年少时立下的誓言。
这样的人,又岂是一杆冰冷的兵器所能替代的?
断弦不可再续,但她亦不能止步于此。
前路漫漫,或许她暂时还看不清方向,但此刻她已有继续前进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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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府内庭,独坐亭中的白发将军一如一个时辰前的样子,只是面前多了几枝鲜红的梅花。
耳朵微动,他已察觉有人近前来。
“人已经离开了?”
“是。”语毕,阿楸察言观色继续道,“方才瞧见小少爷往后园去了,应当是去祭拜,一时半刻不会过来了。”
“唔。”梅樵的声音很低,“午后你亲自往宫中去一趟,就说他吩咐过的事,我已做到了。”
“是。”阿楸谨慎应下,顿了顿又问道,“主子虽已多年不问朝中之事,但宫中一直多有照拂,老宅的事从不多加干涉,是否要摘几支梅花过去?也算得上是应景的物什......”
“不必了。”梅樵冷声打断,脑海中几乎下意识便浮现出多年前、他还未目盲时,匆匆一瞥而过的那少年身影。
少年穿着太子常服,一手执刀、一手拈着玉雕的梅花簪,静静望着眼前用做对照的梅海,下一秒面无表情地松了手。
那梅花簪落在地上碎成几段,次日那片梅海也整片移走消失不见。
梅樵面上表情因回想起的往事而显出几分讥诮:“那样的人,怎会是喜欢赏花之人?”
阿楸对梅樵的反应毫不惊讶,只是想起方才那女子站在梅树下的样子,若有所思:“人都是会变的。或许从前不曾留意,如今却又上心了。”
但梅樵已起身而去,只留下一句未及消散的话语:“树有冬去春来、荣枯往复,人却不可死生颠倒、逆转重来。只望她莫要步上同若骨一样的命运,便也不辜负老夫今日的一番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为小回回点播一首周董的《断了的弦》~
第102章 招魂(上)
天成灵微十三年正月晦,帝于长宓台祭神,三方玉玺齐出,日月光华盛极一时。
传说中,神明戴榺照管五生魂、五恶鬼,忙碌了一年之后在正月的最后一日不小心打了个盹。趁天神小憩之时,五鬼逃出为祸人间,五生魂为挽回局面、修补亏缺的月亮做成宝珠,五鬼被光华所吸引吞噬了月亮,终于惊动天神,将其重新收复。
自此,正月的最后一日无月,被称为晦日。
按照天成惯例,皇帝要在阙城宫墙内的元穹殿进行长达三日的祭神活动,以保来年山河兴旺、百姓无灾。
然而今年的正月晦之祭,与以往又大有不同。
碧疆战事大捷,理当开坛祭英魂。而除此之外,这又是天成三枚国玺归位后的第一次祭典。
失落多年的秘玺终于找回,对于那些等着在史书中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史官来说,这一场祭典是多隆重也不为过的。众礼官联名上书,请奏皇帝将此次祭典安排在宫外的长宓台以彰庄重。
长宓台在阙城城西不远处的焦松县,三面环山、一方绕水,古来引荐为通天聚灵之地,备受方士巫觋追崇。
前朝涅泫伺神历史悠久,白藏、玄英二祭乃是皇家秘事。涅泫王朝覆灭后,昔日皇家祭典的传统也随着旧王室的覆灭而消失于历史长河之中,玄英祭的内容与地点已不可考究,只有行白藏祭祀大典的地点保留了下来,便是有着赤州第一高台之称的————长宓台。
事实上,不论朝局变幻、势力更迭,古来统治山河的王者们都不可避鬼神而不谈。轻者医巫并提,神鬼之祠,多如林立。亦或是椎牛酬神,解祟禳灾,无不重于此道。
巫蛊之术同庞大的权势斗争已如藤绕根系,深深纠缠在一起,轻易无法分割开来,是以即便早已改朝换代,如今的天成也依然委任礼官操持盛典祭祀,岁年不断,不可荒废。
重开长宓台是大事,消息在宫内宫外传开来后,群臣亦是热议一时,焦松县城十里八方的村民百姓都聚了过来,差点将县衙辛辛苦苦重修的几座石桥给挤塌了。
虽然长宓台威严高耸、闲杂人等也绝不可能靠近观礼,但这丝毫不能削减半分喜看热闹的天成民众的热情。
无数热切期盼的脸呵出的白气将整个焦松吞吐得云里雾里,那一个个高矮胖瘦不一的身影在寒冬腊月也不惧严寒、一站便是一整天,他们拥挤在一起,议论着、憧憬着、开始在心中写下这值得回味一生的时刻。
皇家祭祀向来是私密而遥远的传说,那些被围在那高高的宫墙之内的咒语祝词、严正礼制,不一不散发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息。